第26章

她的反应太过理直气壮,倒是叫对方一愣。

接着,十三四岁的寡言少年双手交叠,对她行了一礼,宽大的襕衫衣摆微垂,读书人身上的斯文娴雅在他举手投足间尽显。

“失礼了,只是晚生颇为敬佩括苍贤弟,他小小年纪已是谈吐不凡,让我们这些苦读多年的人汗颜不已,禁不住思忖己过。”

元娘都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舌战群雄了。毕竟,方才他虽然口称神童,但是语气冷冰冰又严肃,很难不让人多想,误以为是嘲讽。

哪知道人家是真心实意的。

还夸得这般文绉绉,与他相比,元娘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多学几个词,夸人能显得厉害些。

她立即还了一礼。

这回可没像上回那样闹笑话,元娘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是有上进心和自尊的。从见过参政娘子的第二日起,元娘就向阿奶好好询问过各种行礼姿势,见长辈如何行礼,同辈如何,汴京有何忌讳不能提的话,等等。

她非但学了,还苦练了呢,直到行礼时的姿态……

按阿奶的说法则是:可算看不出是个乡野来的,没有一行礼就像要动手打人的粗蛮。

但元娘疑心是阿奶的要求太高,因为她对着铜镜遥遥行礼,总觉得里面的人娉娉袅袅,那姿态身形,明明好看得了!!

如今也是,她双手握拳置于腹部,右手在左手上,右脚向后,双腿屈膝,青绿色长褙子裙摆垂撒,是个极为标准的万福礼,她年纪虽小,也显露出端庄静美的姿态。

这礼行得太好,倒不像是这样的巷子里能出来的,而像是累世官宦人家出来的人物。

若说初见只觉得是个容色生得极好的普通的十二三岁娇俏小娘子,那么现在,加上她弟弟陈括苍的名声相辅,让人不由得觉得她定然也是位兼具才情仪度、天资聪颖的厉害人物。

免不得眼里多了三分敬佩。

但这些都是唬人的,元娘行完礼后,心里急得不行,她不知道说什么了。

怎么也不能太粗俗吧?

啊啊啊,元娘元娘你快想!

她在心里暗自催促自己。

所以,肉眼可见她行礼起身后,整个人似乎停顿了一整瞬,好在很快就声色泠然的开口,“郎君过誉了,舍弟也不过是常人而已。”

这么不尴不尬的对话一番,好在窦家嫂子及时打圆场,笑骂了自己的侄子两句,就带着元娘和徐承儿穿过垂花门,指着一处向阳的屋子,就让她们自行过去。

窦家嫂子人热切话多,直接道:“你们小娘子自个顽去,我就不跟去了,免得叫你们束手束脚。”

话说的好听,但其实她就是赶着去招呼侄子,若是平日徐承儿来找,她连送到垂花门都是不必的,今日不过是因着侄子恰好在院中,多少不便,才陪着走了一段路。

听着脚步声渐远,元娘可算是把从行礼开始紧绷的肩膀给松了,挽住徐承儿的手臂,如释重负的把头靠在她肩上,呜咽抱怨,“方才装得我好累,呜呜。”

徐承儿忍不住笑,“我说你怎么变了个样,还以为被神仙附身了,一下显得正经端庄,我都不敢碰你。”

元娘轻轻眨眼,笑得狡黠娇俏,半点没有刚才的姿态,只是邻家小娘子的顽劣。

和闺中密友在一块,自然得放松才是啊。

不仅是元娘,就连徐承儿也一样。

徐承儿此事的注意力已经在另一件事上了,她环顾左右,见没人才悄悄道:“方才那个同你说话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谁?”元娘配合问道。

“那三个人都是水柜街俞家染店的孙儿,窦家阿嫂的亲侄儿。同你说话的那个,是学问最好的一个,私塾的先生都说他来日必定能有功名。”徐承儿道。

元娘不明所以,“嗯。”

所以呢?

徐承儿见她不开窍,到底现在在窦家的地盘上,不好多说,只是恨恨道:“你啊,唉呀。”

徐承儿急得跺了跺脚,无可奈何,“算了,我们先去找窦姐姐。”

窦家阿姐的屋子门闩未合,轻轻敲门,她便莲步轻移走到门前亲自开门,而非随意的喊一声自进。

元娘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是惊艳。

无关容貌,而是居移气养移体,让人有的那股子劲,言笑沉稳,体态轻盈,品味不俗。

这是富贵人家精心教养才能有的。

她涂了点胭脂,如映霞芙蓉面,细长柳叶眉,因是居于家中,穿了身绵软舒适的冬绿裙衫旧衣,却愈发显得她腰肢细长,气质娴雅。

元娘忽而察觉到自己的不足,与其相比,自己方才行礼走路时强绷的仪态不过是虚有其表。

若是短时相处,唬一唬人还可以,一旦待久了,很容易看出不同。

她心底涌起些好奇,要如何才能长久的显露沉雅气质,就如窦家阿姐一般。

很快,元娘就顾不得多想了,一缕缕幽香在进门的刹那飘入鼻间。

她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桌上的薰炉点了香,边上还放了本翻页的书,和一个用过的杯子,想来是窦家阿姐方才在看书。

而进门的左手边是架多宝阁,倒没摆什么昂贵的古董瓷瓶,凭窦家的家底,即便说富裕,也做不到给闺中女儿的屋子摆上价值千金的摆件。

上头的格子里放的无非是几本杂书、做成橘子模样的花灯、烧制的小泥人等各种有趣好看的物件。

窦家阿姐的屋子很大,进门的一块,除了多宝阁,最前方靠墙摆着桌椅,中间是个小炉子,可以热茶水,也可以冬日取暖。

右侧放了屏风,里面应该是浴桶,左侧用帘子隔开,里面是拔步床,边上还有红木雕花的衣箱跟梳妆的桌案,半开的妆奁里摆满了绒花、簪子等。

窗户下则是一个绣架,刺绣最费眼睛,摆在那白日光亮最足,能方便些。而绣架上头万紫千红不知绣了什么,但看样子应该快绣完了,恐怕是她的嫁妆。

窦家阿姐的日子,在整个三及第巷都是上上等的。

她招呼元娘和徐承儿坐下,还给她们各沏了碗葱茶,葱茶是用葱段和金银花所煮,最适合天冷饮用,冬日的时候,几乎每家茶肆都会售卖葱茶。

徐承儿把自己买的薰笼奉上,“窦姐姐将要成婚,我不知送什么,想到你屋里*有薰炉,索性送薰笼,正好成一对。”

窦家阿姐微微笑,眉目清浅,声音温柔,“多谢。”

她待元娘和徐承儿都很温和,即便头一回见元娘,也不会厚此薄彼,用剪子剪了麻糖,一样的分给两人。

窦家阿姐温柔宽厚,相处起来很舒服。

但是……

也有一些不对。

譬如,徐承儿给她送礼的时候,她脸上全无将要嫁人的娇羞,虽也笑,却是对着徐承儿,而非因婚事而高兴。甚至,谈话的时候不小心提及,眼里也是淡淡。

这屋子虽拾掇得好看,屋内也暖和,可总迷漫着一点子悲意,尤其是窗下的绣架子,那正在绣的嫁妆,上头红红紫紫的丝线恍惚一看好像血盆大口,不经意间嚼着人的血肉。

直到从窦家出来,元娘都觉得心口坠坠,闷得喘不过气。

她莫名有点想哭,但流不出泪。

就是……惋惜。

但也没来得及细想,元娘就去了下一家。

这下一家可是让元娘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出错。

是的,就是阮小二家。

元娘还特意提了条晒干的鱼,这是她用自己攒的钱买的,所幸汴京附近四条河,不买名贵稀缺的品类,大部分水产还是很便宜的。

她在徐承儿的陪伴下,鼓足勇气敲门,已经做好了把鱼送还给阮小二,然后被刁难的准备。

但开门的却是一个很魁梧的青年,穿着短打,手腕用带子一圈圈绑起,脚上是双厚底黑靴,看着就很有武人的利落威风。

可他却没有仗着武艺逞凶斗狠。

盖因他一见到元娘和徐承儿,古铜色的脸上就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很有邻家大哥对小孩的温和宠溺模样,“是承儿啊,又长高了。

“这是新邻居家的孙女吧?”

他和承儿打完招呼,又注意到了元娘。

他和元娘对视,眼神却没有武人的侵略感,就像是普通的宽厚邻家大哥,略带歉意道:“真是对不住,我都听我娘说了,二郎性情顽劣,我回来后已罚他在院子里蹲了一个时辰。”

说罢,他探身进门,把阮小二给喊了出来。

不同于对两个邻家小娘子的温和,对着弟弟,阮大要凶很多,语气严厉,便是路过的壮汉听了都要一激灵。

但他转过头对元娘和徐承儿的时候,又是先前温厚的模样了,“他先前做错,还未向你致歉。”

元娘连连摆手,手上提着的鱼干直晃悠,“不不不,不必了,我是来送东西的,我阿奶过段时日开油饼店,她做了些吃的,想请邻里帮着尝一尝味道如何,还请您收下。”

“实在客气,既是邻里,自当捧场,我没甚本事,倒有一帮朋友在汴京,到时一定带他们去见识一二。”阮大笑道。

元娘才不想和阮小二打交道,无礼顽劣的半大少年有甚好见的?

她忙道:“对了,这是我买的鱼。实在对不住,前几日您家的猫儿叼了只鱼儿到我家宅子,那鱼被我家猫给吃了,听说那日您弟弟找了一夜的猫,我当时并不清楚。”

“这有什么。”阮大摇头,坚决不肯收,“再说了,那是猫自己跑出去,自己叼的鱼,与你何干,若执意要送,岂不是叫我们心里难安?”

元娘都打算把鱼一塞,直接拉着徐承儿跑人了。

乡里人客套,偶尔送些东西就要推来递去的,根据元娘多年所见,还是这招最好用。

然而还不等她做,阮小二就已经到了宅子门前,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倒头就拜,“我错了!上回是我失言,认打认罚认骂,只请你宽宥!”

他说话声也洪亮,倒把元娘吓了一跳。

于是,阮大的手瞬间就打下去了,看似只是拍肩膀,看阮小二龇牙咧嘴的表情就知道轻不了,“好好说,那么大声做什么?”

阮小二二话不说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元娘这么外向的人都被尴尬到,只神情生硬的不断摆手,“不不,我真没有生气,都过去了,他也没说太多难听的。”

阮大闻言却一反先前爱笑宽厚的模样,正色道:“凶行止于有无,不论众寡。他既对你口出恶言,便是错,今日行小恶,明日行大恶。”

看得出来,阮大对阮小二的品行很看重。

阮小二也很怕这个大哥,他已经不敢抬眼了,被训得死死。

元娘怔了怔,她虽不识字,也能听懂大概意思,不由得认同点头,“您说的很对。”

阮大看着阮小二态度诚恳,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但于娘子恰好出门去了,宅子里就他们两个男子,不好请陈元娘和徐承儿进去坐坐,只能收了她送的吃食,然后去巷子外买了两碗桂花酒酿酥酪请她们两个小娘子吃。

阮大的想法很直白简单,元娘和承儿都是小娘子,小娘子都爱吃甜的,桂花酒酿甜,酥酪也甜,甜上加甜,她们俩肯定会喜欢。

虽然不大对,但碰巧元娘和承儿还真喜欢。

也算皆大欢喜。

而且……

元娘最后还偷偷把鱼挂他们家门后了!

哈哈,想起自己的当机立断,机智果决,元娘忍不住想叉腰大笑。

她挽着徐承儿,两人再走一步就能拐过阮家宅子所在的巷角。

忽然,身后有道声音在喊她。

不至于吧,一条鱼而已,也要追上了还给她吗?

就在元娘犹豫着是转头收下,还是拉着承儿快步走开的时候,人已经跑到跟前了。阮小二抱着黑白毛色的小猫,看着她欲言又止,目光一碰到她灵动的眼睛,就如触电般迅速挪开。

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道:“我……我们家乌嘴,能时常去找你、你们家猫儿玩吗?”

吓死她了,她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呢。

竟这般简单。

元娘欣然颔首,“当然可以,它们是一母同胞的小猫,本来就该一块玩。”

得到她允准,阮小二当即笑颜逐开,整个人都雀跃不已,抱着乌嘴可劲朝元娘她们摆手,目送她们离开。

元娘有些莫名,但她想到另一件事,原来这种小猫叫乌嘴,取名倒是很生动。

它浑身黑白相间,大半张脸是白的,嘴上那一撮却是黑的,一听这个名字就能猜想出它的样子。

元娘有些心虚,自己给小花取的名字是不是不够好听,也不够有趣。

她摇摇脑袋,把烦恼都晃出去,继续去下一家送吃食去了。

下一家是方婆婆,就是那个时不时给阿奶送笋的邻居,这回元娘去了,依然没有空手而归,获得了一坛腌好的糟萝匐。

……

总之,今日也是忙碌的呢!

元娘很有成就感。

傍晚,她就围在王婆婆身边,叽叽喳喳的讲今日的见闻。

尤其是在窦家的。

她神情浮夸的把当时的情形演了一遍,末了,又是骄傲又是仰下巴,“犀郎真争气,神童,哈哈,被人当众这么一喊,我觉得我自己都变厉害了。”

王婆婆真好把最后一盘菜炒完,她用围布擦了擦手,应道:“是啊,厉害厉害。”

“不过,还可以更厉害。”

元娘霎时兴奋,睁大眼睛问道:“嗯?怎么才能更厉害?”

王婆婆笑了一声,眼里尽是胸有成算的闲适,“自然是识字了。”

还不等元娘反应,王婆婆便一锤定音,“等不忙了,我就教你识字,我没空还有犀郎呢,不求你学富五车,总要会看账本吧?

“你啊,别想躲清闲!”

“啊?”元娘哀嚎一声,怎么忽然要识字啊。

她没去过犀郎的学堂,却知道村塾里学不好的学生可是动辄要打手板的。

元娘小心问道:“阿奶,那若是学不好,要打手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