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真烦人。”咸安府的蔡一繁道。

今年五十多岁的小老头, 吩咐手下:“把纪楚要的水车准备好,他们六月份来取。”

手下人立刻答应,不过也好奇那纪楚是谁。

好像说, 原本应是八月九月才交货,蔡先生特意让手下赶工, 这提前做了出来。

提前做好了, 对方却没空来取。

算算时间也是,马上要夏收, 各地都忙得很,只能夏收之后才能过来。

这倒不是关键, 主要谁能让蔡先生松口,提前安排水车。

要知道蔡先生做器具的技术好,脾气可是极差的。

也就蔡一繁身边人知晓。

这纪楚是曲夏州安丘县的县令,经过曲夏州户司主事介绍,两人才认识。

纪县令不知道哪里对了蔡先生的胃口,嘴上嫌弃, 其实暗暗加了工期, 把纪楚要的水车备好了。

就算是纪楚没能马上过来取走水车, 蔡先生其实并未真的没生气。

农家人出身的他,知道什么都不能耽误收粮。

说句不好听的, 前朝打仗, 都要特意避开收粮的季节, 何况现在, 所以大家都能理解。

此时的安丘县, 确实是在为夏收做准备。

今年的田地较之前些年有所增加。

不过好在雇工不少,加上更好用的工具,其实压力不算太大。

但问题在于, 县里懂农事的人,说前些日子雨水少,害怕提前下暴雨。

所以各家颇有些紧张,只等着麦子成熟期一到,便立刻抢收。

“不该下的雨乱下啊。”

这抱怨也有些意思,老天爷又不管那么多的。

所以临到五月中旬前后,县里各家各户其他事都暂停了。

制糖作坊在之前就完工了,运货的弓春荣他们甚至加班加点把货物送到州城又返回。

修水渠,建房屋,乃至县学都暂时放麦假,都等着收麦子。

五月十六,上午的太阳都有些毒辣,阳光下的麦田金黄,显然已然是成熟期。

“收麦子了!”

只听田间有人一喊,便知他家麦子已然成熟,可以立刻收割。

除去日头最毒辣的几个时辰,晚上趁着月色,清晨借着天气凉爽,田间地头都是农人们忙碌的声音。

不少人家多添了肉食,就是为了快速给大家补充体力。

安丘县本地人外地人长工短工,没日没夜的劳作。

那金黄的麦子一捆捆送到各自家中,又预示着今年收成不错。

虽说比不上去年风调雨顺,却也不算太差。

只是到五月底时,纪楚看着天气不对:“这天是不是要下雨?”

肉眼可见的,远处乌云密布。

不止纪楚一个人注意到天气变化,县里各家动作更快了。

快收粮,一定要快点收粮。

从沾桥县过来做工的人还道:“隔壁几个县已经开始下大雨了,安丘县肯定也有雨。”

此话一出,县里众人动作更快。

终于在六月初二之前,将地里的麦子全都收割干净。

忙乱之中,还有农户在收麦子的时候割伤小腿,幸好伤口不算太深,否则肯定会留下疾病。

即使如此,纪楚还是让县里大夫去看看。

要他说,那伤口也就罢了,重点是镰刀上的铁锈会引发伤口感染啊。

如今天气还热,更容易发炎。

范县丞听此,还帮忙找了一瓶伤药,说这是军中常用的,对伤口很有好处。

等差役送完伤药回来,只听天空晴天霹雳,原本炎热的午后大雨滂沱,打的瓦片都在作响。

“好大的雨。”纪楚看着天气感慨道。

谢主簿,李师爷心有余悸:“还好抢收了麦子,否则雨一下,麦子肯定受影响。”

是啊,幸好他们提前做了准备,也幸好今年雇的工人比较多。

衙门众人站在房檐底下看天。

这么大的雨,差事也办不成了。

从年初开始,衙门上下就没闲过,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倒是让大家放松了心情。

纪楚看着众人笑道:“反正今日也做不成事,要不然让厨房多做些吃的,额外开例,再开几坛酒。”

差役们眼前一亮。

好啊!太好了。

纪大人来了之后,严令他们当差不准饮酒。

今日难得不做事,还不放松放松。

燥热的暑气被大雨吹散。

整个安丘县上下,不约而同享受这场暴雨。

夏收结束了,大家可以歇歇了。

衙门厨房里杀了几只鸡鸭,又让人冒雨去买了猪肉羊肉,热热闹闹吃了顿大餐。

都说乡下夏收之后有宴席吃,他们衙门也吃上了。

这场大雨下到第二日清晨才结束。

池塘沟渠里满是积水,可见这雨有多大。

范县丞负责收粮的队伍,也犯了难,到处都是泥泞,别说运粮的队伍走不成,就算是人走过去,都要陷进去。

道路确实是个大问题。

好在夏日天晴的快,地也干得快,等道路能够通行,范县丞立刻出发收田税。

安丘县一城一镇五村。

从安建三十一年的十六万亩。

再到三十二年的十九万一千亩。

到了今年,也就是纪楚真正做县令的第二年,终于增加到二十七万六千亩。

如果加上周韩村那边的新增土地,基本能在二十七万八千亩左右的。

这样的数字,距离账面上的三十一万亩,终于接近了。

多出的三万两千亩土地,在年底肯定能凑齐。

而这样做的结果,也显而易见。

安丘县的田税,终于能相对正常了,再也不用去补亏空。

说实在的,纪楚认为,自己只是实事求是地做事。

只要按照律法来办,给百姓们空间自己发展,他们日子就能过得好。

什么种田养蜂。

换作其他事情,安丘县百姓依旧能做好,这是他们实打实付出的劳动。

不仅安丘县百姓能做,其他地方百姓也一样。

给他们一点点喘息的机会,他们就能迸发出无限的潜力。

日子过得苦,绝对不是他们的缘故。

而现在日子过得好,他也不敢居首功。

跟去年一样,各地粮食产量陆陆续续往上报。

一个个好消息,振奋安丘县上下的心。

如果按照天气来说,其实今年不如去年气候好。

春天缺雨水,收获时又是急匆匆的。

但天时不行,人力来凑。

各种好用的工具肥料堆上去,还有勤劳的农户挑水浇田,算是挽回不少。

所以本地的收成并不比去年差。

最好的田地,亩产能到三百四十七,比去年多了七斤。

纪楚算着种子跟肥料的情况,大概知道这已经快到头了,如果再想增产,只能培育良种,把农家肥改为制作化肥。

但这事不是他一人能做到的,需要大量的专业人才。

上限在这,下限却可以保证,今年最低的亩产也有一百八十斤,对于土地质量贫瘠的田地来说,已经不错了。

等六月中旬统计出来。

今年安丘县的均产为二百九十六。

天时不好的情况下,还比去年多了六斤。

纪楚只觉得这些数字漂亮无比,仔仔细细再看一遍。

等到其他人离开,衙门只剩自己人的时候。

李师爷,范县丞,谢主簿,还有马典吏,都问了同一个问题。

今年报多少上去?

报多少均产,就代表他们要交多少田税。

去年那会,纪大人一口气少报那么多。

今年呢?

纪楚自然想过这个问题,今年虚田数目不多,而且有制糖的收入,不用均摊在其他田地上。

所以报个实际的均产,那也是可行的。

马典吏就道:“去年就因为咱们的均产,引来不少白眼,连州城衙门都对大人您不满,今年不能报得太低了吧。”

范县丞点头:“是,不能报的低,差不多就行。”

反而谢主簿道:“不高不低,按照实际情况,当然要去掉虚田的数额。”

剩下的李师爷跟振儿,更不用说,

作为纪楚的幕僚跟随从,两人更希望纪大人一鸣惊人,洗刷去年的屈辱!

让大家好好看看,他们纪大人的真实水平是什么。

虽说去年考核也得了上上,但总有人讲,这是因为纪大人有后台。

可他们安丘县的人最明白,纪大人凭借的都是真本事。

所有人都看纪大人,等着他的指令。

纪楚则道:“比去年高一点好了,报个二百六十二。”

不等大家再说,纪楚道:“毕竟还有那么多田地数额对不上,先这样吧。”

还是那句话,他不怕有人来查。

查出问题,那别人牵连更大。

经过去年的事,他大约知道上面的态度。

去年他报均产二百五,上面硬生生拉到二百六。

今年他还高出两斤呢。

两百六十二!

够意思了。

若不是怕太招人眼,他都想再报个二百五。

只是有些事,肯定是瞒不住的。

去年的考课院,以及安丘县大批蜂蜜糖送出去,甚至还有更多的油菜卖出,都会引起注意。

可惜,不能少报太多。

二百六十二斤。

众人只好答应。

可惜了,他们纪大人就是太低调了,否则不至于被人说有后台。

这个数字报上去,就等州城那边定下今年的税收数额,估计会在六月底送来。

安丘县衙门也不是干等着,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呢。

水车!

可惜的是,范县丞马典吏要等着收粮送田税,他们不能前去,这事还是托给罗玉村的弓春荣去办。

弓春荣也是衙门常客了。

制糖作坊他就负责各种材料,以及最后货物的运出。

还赶在夏收之前把货物送到,所得银钱原原本本交了上来,事情做得极好。

当然,弓春荣跟他带着的弟兄们,也在运输当中挣了不少银钱,虽说是辛苦钱,却也让人羡慕不已。

现在夏收结束,他们刚歇几天,就颇有些无聊。

正好衙门就又有事要做,弓春荣喊了一声,众人立刻就跟上了。

纪楚对弓春荣道:“这次要运的东西不一般,十分麻烦,路途也比较远,往来至少二十天,你们有把握吗?”

“有。”弓春荣立刻道,“制糖的买卖都是我们运的,如今都习惯了,从咱们这到州城来回也要十日,可行的。”

见他们有信心,纪楚心里也安定些。

当然,虽说运输主力是他们,但衙门工房主事也要跟着去,毕竟是押运水车,工房带队最为合适,再加上几个去过咸安府的差役,一切就好说了。

即便如此,纪楚还是又给他们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到州城之后交给户司主事的,安丘县能买到水车要感谢这位上司,虽说之前已经讲过,但这会去取水车,还是要说一声。

另一封自然是给蔡先生的,再次感谢他的帮助。

所需银钱,以及路上的开销,也给了工房主事,再有弓春荣监督,终于可以出发。

去的时间比较快,估计六月底之前能到,回来正好天气凉爽一些,路上也好走。

这可是水车啊。

如果他们春天就有这东西,感觉本地的均产还能往上提一提。

就算种子跟肥料降低如今粮食的上限。

但努力提升下限,也是进步。

衙门多线行动。

该去给上司报粮食产粮的报粮产。

该去取水车的取水车。

再回头看制糖作坊所剩的银钱,还有近千两。

看着好像不少,但用来修路的话,差不多能修个五六十里地。

想到下雨雪化时,附近道路的不便,纪楚修路的心就又起来了。

旁的不说,那罗玉村有制糖作坊,先修他们跟县城之间的路,再合适不过。

这银钱在他们那赚的,如今再返还回去,刚刚好。

不过这事不着急。

现在天气还热,罗玉村百姓还忙了那么久,等大家休息得差不多了再说。

自己卷就算了,不能让大家跟着卷。

毕竟努力种田是为了过好日子,一直连轴转,那也算不上好日子。

纪楚把计划罗列清楚,也算松弛有度。

最近这段时间,安丘县百姓确实很放松。

商贾们今年十分有眼力,早早运来各色新鲜玩意,走街串巷的叫卖。

以前觉得安丘县的人穷,不肯运来大量商品。

现在不同了,消息灵通的商贾们,心里都有数呢。

旁的不说,那安丘县做的蜂蜜糖可是一绝。

再说起那蜂蜜糖,就要说起它的销售了。

知道他们有一百多万斤的糖,可把那掌柜吓了一跳。

去年那会,送货的弓春荣说明年蜂蜜糖上万斤,这是上万斤吗?

但收货的刘掌柜并未食言,立刻写信给姑苏一带的主家,告知这有上好的蜂蜜糖,口味极好。

还是油菜花蜜制成。

熟悉糖行业的人都知道,这油菜花蜜有些不同,口味更独特。

主家果然道:“六月有船到曲夏州,留下空位,将糖运过去即可。”

糖在哪都不缺销路。

再说曲夏州物价便宜,收多少都是赚的。

那蜂蜜糖如此之多,但凡进出码头的人都知道这回事。

怪不得商贾们扎着堆的过来卖货。

不过要让他们说,安丘县的人买东西确实爽快,就是百姓们不好惹。

谁家想偷奸耍滑,以次充好,都会被对方团团围住,动辄就要报官。

关键是,报官了差役还真的管,谁错谁对,人家分析的明明白白。

所以商贾之间流传一句话。

卖好货与安丘县。

意思就是,东西不好,骗人的,就不要去了,只会更麻烦。

安丘县百姓悠然自得,该睡觉睡觉,该逛街逛街,家家做着新麦产的大白馒头,丝毫不知道安丘县以外,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感触最深的,就是出发去州城送粮食亩产,以及去咸安府取水车的两路人。

他们刚开始一起走,到了曲夏州州城才分开行事。

那去咸安府的安丘县工房主事跟弓春荣,一路上小心翼翼,他们带着大量银票,就怕出事。

好在一起是官道,而且咸安府虽也是陇西右道,但深入内地,匪贼并不多。

留在州城,等着上面给田税数额的马典吏,感触更加不同。

他带着安丘县差役,就住在驿馆当中。

此刻是交田税的时候,十七个县来办差的,基本住在这,难免多聊几句。

曲夏州另一个下县的差役,跟安丘县关系还算可以。

但那沾桥县看马典吏他们,就是另一副嘴脸了。

除此之外,各个县的差役们,都带着一种急躁,就连另一个下县也不例外。

这就导致安丘县众人在这里面,显得格格不入?

眼看他们悠哉悠哉,等着户司给田税数额的时候,马典吏他们还出门逛街,不仅如此,连吃喝都比他们高上一档。

那边啃杂面馒头,他们在那吃鸡腿。

沾桥县差役忍不住道:“你们吃得倒好,难不成搜刮了民脂民膏,全进你们肚子里了,怪不得安丘县那么穷。”

马典吏看看手里的鸡腿,心道,我们出来办差,纪大人必然不会亏待兄弟们。

而且他们县的银钱还算充足,偶尔吃个鸡腿而已。

不过马典吏为人圆滑,只当没听到。

见安丘县的人不理,沾桥县差役更怒了:“一个下县的差役,行事如此铺张,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其实这沾桥县的人生气,还是因为他们县百姓都往隔壁做工的缘故,不仅做工,还直接留下了。

本以为也没什么,谁料今年的亩产惨不忍睹。

沾桥县王县令生气,他们下面人自然没好果子吃。

马典吏慢悠悠吃完鸡腿,才道:“你如此嚣张跋扈,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眼看双方吵起来。

那沾桥县不依不饶,大概意思就是,我们上县的出来办差,都没那么多补贴,你们下县差役却吃香的喝辣的,这合理吗?

就你们安丘县的均产,合理吗?

提到这,马典吏不说话了,他确实有点心虚。

去年他们县明面上低于州里均产四十斤。

今年报的也低,估计还要“拖”全州后腿。

眼看安丘县的人不再“嚣张”,沾桥县马上又有话说。

正巧州衙门来人,开口就是:“户司让你们过去,领今年税收单子,一个个排队去。”

说着,来人开始念众人所在县的名字。

这是老规矩了,而且会按照县里粮食均产来念,由低往高,排队进户司领单子。

其实这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户司那边算好数额,按照高低排序而已。

不过驿馆里,不少人额外注重这件事。

去年第一个叫到名字的,正是安丘县。

看来他们又要丢脸了。

谁料衙门的人一个个喊过去,不仅头一个不是安丘县,第二第三,都到第十了,皆不是安丘县?!

大家私下讨论着。

那第一个县说自家均产,只有一百九十一!

第二个高了两斤。

第十个也才二百三十五。

马典吏瞪大眼睛,不会吧?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在安丘县上,你们今年粮食均产多少?!

“沾桥县。”

“安丘县。”

“按照方才念到的顺序,排着队去领。”

他们没听错吧?!

今年亩产最好的县,是安丘县?!

“你们县今年均产多少?”沾桥县连忙问道。

马典吏皱眉,有点不想答。

这怎么回事啊,他道:“去年大家均产不是二百九,今年怎么都低了这么多。”

此话一出,众人又看向他。

“春天少雨。”

“收粮的时候雨多。”

“你们没受影响?”

面对众人疑问,马典吏赶紧回答,说了自家县里应对措施,还说有农具的功劳云云,又说了他们抢收了。

总之肥料跟工具的提升,加上衙门上下督促,尽可能地降低了影响。

受影响了,但没那么严重。

马典吏说完,心道坏了,纪县令要是知道这事,肯定会心痛的。

如果知道其他县的情况,纪县令估计会报的更低啊。

本来只想当个倒数第一,没想到一不留神,成了正数第一?!

马典吏擦擦头上的汗。

不是他们进步了,是其他县在原地后退啊。

所以驿馆里众人都那么焦躁?

因为今年大家都减产了?

他们安丘县的人还傻乎乎吃鸡腿,确实格格不入了啊。

再看沾桥县差役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

他们沾桥县均产二百六十,就比安丘县少两斤。

但即便如此,那也不如安丘县。

方才的嘲讽直接成了笑话。

人家安丘县均产这样高,就该吃鸡腿的!

还好大家急着去领田税单子,没让沾桥县尴尬太久。

即便如此,去户司的路上,众人还是围着马典吏,询问他们具体是怎么做的,自家肯定要学。

天气稍微有些不对,就会造成粮食大量减产。

如今来看,用肥料跟更好的农具,似乎可以弥补一些。

其中几个县的差役还道:“我们县也是因为用了纪县令说的肥料方法,这才保住一些。”

“如果不是那些肥料,今年少雨加抢收不及时,估计产量更低。”

“是啊,这几年的高产让我们都放松了,今年也只是平常年头,均产在二百左右,都算不错的。”

马典吏认真听着。

这点纪楚也是不知道的。

他哪里明白,以古代的种植水平,去年前年的均产,属于超常水平,属于大丰收。

如果他知道的话,肯定直接给自家定个二百均产。

当然,户司主事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户司书吏发田税单子时,主事听到安丘县的名字,特意来看了看,还问马典吏道:“你们纪大人怎么说服的蔡先生,先一步买了水车?”

他也不知道啊?

马典吏挠头:“他们好像是朋友了?”

户司主事深吸口气。

行吧,算纪楚厉害。

不过再看安丘县的亩产,更是感叹。

其他人顺应天时,天时好,粮食就高产,天时不好,就减产。

只有纪楚管着的安丘县,有种自然而然就要跟天时竞争的心。

这点纪楚自己都没发现吧。

与天争水,与地抢粮。

还要用粮食蜂蜜相辅相成,让百姓日子过好。

这样的年轻人,他头一回见。

也就是他,才能让安丘县百姓,平稳度过今年。

甚至遇上灾年,他也不会双手摊开,说自己没有办法。

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没想到其他人并不是。

从今年的粮食产量,就能看出来了。

等马典吏出门,其他人更是艳羡不已。

均产第一啊!

实在是厉害的。

更有消息灵通的人道:“今年天时不好,你们安丘县的均产,在整个陇西右道,应该都是最厉害的。”

啊?

这合适吗?

马典吏人都傻了。

你们可别说了,再说纪大人就要生气了。

他真不愿意出这种风头的。

马典吏觉得,纪大人肯定会郁闷自己报多了!

至于那沾桥县的差役,气急之余,还有些惧怕。

他们王县令报多了产量,是想挣一挣年底大考的好名声。

没想到他们多报了,也还只是第二。

等回去之后,肯定又是一顿责罚。

他们沾桥县跟安丘县是有仇吗。

只要对上他们,一定没好事。

回到驿馆,大家不再多说,已经知道各家今年要交多少田税,赶紧收拾东西回县里吧。

接下来收田税,那才难呢。

马典吏心道,我们县就不算难。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不然也太拉仇恨了,回家吧,赶紧把这事告诉纪大人。

只是临走之前,衙门又有人派人送信,信封上没有名字,只说交给纪县令。

马典吏看了又看,确定对方是州衙门的官差,这才收下。

回到安丘县,马典吏第一时间汇报情况,还把今年田税单子递给纪大人,李师爷,谢主簿。

这关乎本地的田税。

跟他们各家也息息相关。

信件自然也没忘,纪楚看了一眼便放下了,先看田税再说。

但他还没看到数字,就听到马典吏说起安丘县粮食均产第一的事。

在场所有人瞳孔地震。

啊?

他们没听错?

再听了前因后果,纪楚果然坐到凳子上,就差学湘玉说一句我好后悔啊。

“他们怎么就不买耕牛买农具,也不抢收呢。”

估计抢了,但没抢过。

至于那些器具,没有银钱,怎么租给百姓。

纪楚倒没马典吏想得那么难受,稍稍摇头道:“算了,第一就第一,也没什么不好。”

这话让众人噎了下。

第一肯定好啊。

直接摆脱去年的名声了。

他们纪大人所在的县,就应该是第一!

这点有问题吗?

纪楚笑了笑,又道:“既然是第一了,那就要宣扬出来,让安丘县百姓都知道,咱们是整个曲夏州第一。”

“不止不止,陇西右道五个州府,一百多个县,咱们都是第一。”马典吏说起这话,明显神气起来。

这么厉害?

纪楚又笑:“好,就跟百姓们说这个好消息。”

“这可是百姓们辛勤劳作的成果,说明咱们本地百姓勤劳能干,聪明过人。”

“否则怎么会在这样的年头,依旧能保持粮食增产?”

“可见本地善农耕,沃土育英才,就该是第一。”

在场众人听着,颇有些热血沸腾。

哇,要是本地人听了,自豪肯定油然而生。

那份骄傲,是什么都比不来的。

消息传到安丘县各地,百姓们果然与汝荣焉,第一啊!一百多个县里的第一!

其他地方他们不认识。

但整个曲夏州里的第一,已经让大家高兴了。

沃土育英才,说的就是他们安丘县!

在县学备考乡试的张文胜张秀才听了,又默默在笔记里快速记录。

他看来,纪大人是在给安丘县塑骨,一种名为傲气的骨。

这般精气神,不是每个地方都有的。

但如今的安丘县,不仅从衣食住行上满足大家生活,更在点点滴滴里,塑造本地人的骨气。

倘若有朝一日,安丘县真的再遭劫难。

凭借本地孩童们的读书率,凭借昔日的荣光,都会让大家不屈不挠,勇而奋进。

以后有人喊一句:“咱们安丘县以前是第一,难道现在就不行?”

只这一句,就会唤起无数人的记忆。

这便是塑骨。

一地之风气,就是在这种事情上潜移默化中进行。

张秀才再次叹气。

纪大人该有更高的发展空间才是。

如此才能,屈就在安丘县,太可惜了。

纪楚那边哪里知道下面学生想那么多,他正在计算今年应收的田税。

今年只有三万多亩的虚田,纪楚不打算摊在其他田地上,衙门还有其他余钱,直接能补上。

所以今年百姓们的负担会更轻。

经过纪楚带着手下人拨算盘,每亩地该交的税款已经出来了。

纪楚算了又算。

最后得出结果,每亩地差不多需要交七十九斤粮上下,反正按照各家的收成多少来算。

按照市价,折印三百五十五文。

对比前年一亩产粮二百八,收一百六十八斤的粮。

以及去年均产三百四,平均收一百零三斤。

今年交的明显更少了。

均产三百四十七,只要交七十九斤即可!

只有两成多一点。

粮食产量多了,田税却少了。

今年的安丘县已经不必多说。

不管别处如何,对他们来说,依旧是丰收。

是他们靠着辛劳换来的大丰收。

不过只看粮食还好。

但要看折银,纪楚颇有些无奈。

去年各地丰收,粮食价低。

一百零二斤粮,折银三百五十文。

今年其他地方减产,粮食有所涨幅。

七十九斤的粮食,折银却是三百五十五。

比去年甚至多了五文。

大家算完,李师爷道:“大人,今年似乎交粮更划算。”

纪楚却摇头:“还是尽量交钱,把咱们现银都筹里面。”

“等到再冷一些,粮价还会更贵。”

真有事的时候,钱能吃,还是粮食能吃。

百姓们交什么无所谓,按照他们需求来即可。

他们县里会折成银子送到州城。

本地人刚听说他们粮产在一百多个县里是第一之后,又得到每亩地只需要交七十九斤粮,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最不敢相信的,还是搬到周韩村的新人们。

当真是这样?

他们在沾桥县的时候,一亩地产粮二百九,要交一百九。

你们只交了那边的零头?

怪不得安丘县的人生活好起来,原来是没有苛捐杂税。

不对,他们现在也是安丘县的人了!

靠着做工赚来的银子,赶紧盖房子,赶紧开荒!

以后他们也有这样的好日子。

纪楚没有规定大家交粮食还是银钱。

他这边也要看看衙门现银够不够。

正想着,又看到从州城来的那封信。

信上没有名字,要么是对方身份神秘,不好露面,要么身份呢太高,不能直接写。

这也是纪楚没有第一时间拆信的原因。

现在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是该拆了。

纪楚有预感,他或许要知道,自己传说中的后台是谁了。

突然拿了个第一,对方没有反应才奇怪。

信封所用的纸不是凡品,一看就是非富则贵之家所使。

再看信里的字,刚劲有力,颇有古韵,更是大佬的手笔。

最后看落款,曲夏州知州。

好好好,他的后台,竟然是本州最大的官,许义许知州。

这么一看,去年那个上上的成绩,果然跟后台有关。

信里的内容让纪楚坐直身子。

单看信的内容,并没有什么,但里面藏了一个典故,战国李悝与魏文侯的对答。

大概就是当时魏国附近发生水灾,魏文侯想要救济灾民,又怕自家粮食不够,就问管粮的李悝,说魏国的粮够吗。

对方说,粮仓极满,他每年都会收粮买粮,囤在仓库里。

魏文侯问他为何。

李悝答:“备荒振恤。”

丰年粮食价格低,就要屯粮。

荒年粮价高,放出来后,既可以赈济灾民,也能调节粮价。

许知州又提了蜂蜜跟油菜,多是夸赞,又讲比隔壁沾桥县要好,其他就没什么了。

如果看出其中的典故,那就不一样。

许知州他在备粮,更知道他在备荒。

同样也在说,如今粮价要走高,你的粮放在手中,也会推高粮价。

再结合提到的沾桥县。

此时情形,就跟当时的魏国一样。

魏国周边水患。

安丘县附近的沾桥县苛捐粮灾。

魏国救人了。

他们也救人了。

剩下的,便是抑制本地粮价,好让歉收的百姓能买到粮食。

归根结底是一句话。

许知州让他今年多交粮,少交钱。

虽说现在来看,交粮更划算,毕竟粮食值钱。

可他心疼啊。

那可是粮!

许知州的想法,纪楚也能理解,自己顾的是安丘县百姓。

知州却要平衡整个州的粮价。

其实这两者并不冲突。

因为那些粮食是囤在官府库房里,不拿出来抑制要涨起来的粮价,其实并不合适。

而且整个曲夏州要是乱了,他们安丘县也不能独善其身。

纪楚把信翻来覆去又看一遍,叹口气道:“把去年的粮送过去吧。”

李师爷差点跌倒。

这能行吗?

纪楚道:“是平衡曲夏州的粮价,量大即可。”

陈粮比新粮还便宜,所以他能拿出更多粮食出来,数量先堆上去,更有利于粮价平衡。

既然要安抚曲夏州粮价,那他也不会扣扣索索,人情既做了,就要做得好一些。

再说,许知州都不追究他收下沾桥县百姓的事,他还是要投桃报李的。

那边李师爷跟纪振已经晕了。

一封信,真有那么多意思?

纪楚摆摆手:“不提了,我心疼。”

就知道不应该早点拆信,该留在交完田税再说的。

这当然是开玩笑,安丘县的百姓是百姓,曲夏州其他地方的农户更是普通人。

他要是坐视其他地方粮价涨的极高,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对了,可以把投靠周韩村的百姓们过明路。”

“再把我书房里,沾桥县王县令的罪证找出来,跟今年的田税一起送到州城衙门。”

那跋扈的王县令,好日子要到头了,自己最后再一把柴。

烧到什么地步,就看许知州彻查到什么地步。

他们安丘县,可以看好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