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平临国建国之初, 共有一千七百多县,按照县里户数多少,把各县分为七等。

之后又加入了税收的考量, 让各州府再定县的等级。

曲夏州一共十七个县,其中三个上县, 十二个中县, 两个下县。

安丘县自然属于两个下县之一。

纪楚最初看这个标准的时候,其实觉得有点奇怪。

按户数看, 四千户以下为下县,四千到七千为中县, 七千到一万为上县,再往上数还有三个等级,不再赘述。

按税收看,年收五万石以下为下县,五万到十万为中县,十万到十五是上县, 以上更高。

但现在安丘县每年所交的税收, 早就超过下县的标准。

每年近两千万斤, 差不多十六万石的田税。

即使是户数来看,安丘县五千多户人家, 差不多也居在中县的行列。

前面几位县令, 一直请求把安丘县升为中县。

毕竟下县的县令才是从七品。

而中县跟上县县令, 都是正七品。

可曲夏州并未同意, 这等级就卡在这了。

一百多年前建国初期定下的标准, 在现在看来,确实比较低。

所以即使远近闻名的穷县安丘县也能达标。

按理说应该好升才是,州城那边却不点头。

所以安丘县一直顶着下县的名头。

人口, 税收实际都在中县乃至上县的标准内,却一直是下县。

当然了,这税收也是打肿脸充胖子,根本不切合实际。

而隔壁沾桥县却一直在上县的行列。

可见那沾桥县在建国初期,就是远超其他小县的存在。

人口税收自然极多。

所以纪楚又有一个疑惑。

安丘县那么多税收,是逼得百姓多多交粮,才让税收比肩上县。

那真正的上县沾桥县,他那的税收,岂不是又要翻个倍?

至于对方的户数人口,大约也要翻个三四倍,方能维持平衡。

这里的平衡,就是当初安丘县百姓那般,说饿死也不至于,但日子绝对过不好那种。

这是纪楚闲暇时候估算的,隔壁县的具体情况,并不知晓。

不管怎么算,反正沾桥县的负担也不小就对了,没记错的话,因为沾桥县上县的名头,边关匪盗们还常常光顾。

几点加起来,纪楚都为当地百姓官员捏把汗。

但现在,他没工夫为对方捏把汗,毕竟对方的人都找到他跟前了。

来安丘县门前叫嚣的,正是沾桥县的差役。

他们却是奉命而来,送的是自家县令的书信。

这些差役对安丘县十分不满,所以口出恶言,毫不客气。

又想着,虽然同为县令,但他们家县令高出一级,语气更加不屑。

等纪楚回来,看到的就是四个差役满头包的场景。

沾桥县差役一口一个纪县令,一口一个快出来。

本地差役们怎么能忍。

再听到他们污蔑纪大人征调隔壁县的劳役,更是恼怒。

可惜还没等他们动手,街上路人已经给了两棒槌。

打人的老婆婆正要去河边洗衣服,随手就给了几下。

上次那老汉耳聋,没听清原委给了一扁担,老婆婆却没那么莽撞,她认真听了的!听完再打的!

纪楚听着事情来龙去脉,又听范县丞道:“那老人家年近七十,老眼昏花,也不是故意的,已经命她家人接走,最近不许出门。”

沾桥县差役一听,直接跳脚。

这也叫惩罚?!

他们可从未受过如此委屈!

而且那老太婆打了他们之后,还未还手,这安丘县的捕快就把他们按住了,说要拉架。

这是拉架,还是拉偏架?!

“纪县令,你难道就不管管吗?”沾桥县差役立刻道。

纪楚却道:“莫要说这些闲话了,王大人所为何事写来书信,可有说明。”

纪楚虽然没说明白,态度却明显。

那就是本官没工夫管你们这些事,有话说话。

让李师爷意外的是。

明明是并不客气,甚至有些傲慢的态度,那沾桥县差役竟然老实了,似乎直接被压制一样。

随后反应过来。

对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态度。

安丘县本地捕快,可以讲事实摆道理。

可沾桥县的差役们,明显是媚上欺下的恶吏。

这种人不能给颜面,直接以权压人即可。

果然,纪县令一句话,对方再也不提,似乎知道没人会替他们这种小人物做主,所以反而堆笑道:“县令大人,我们王县令说这封信十分重要,让您务必快快回信。”

对方正七品,他从七品。

这般态度确实是上司对下属。

纪楚拆开信,总算明白事情缘由,甚至看了看从官田回来的谢主簿。

在听到对方喊着什么征调劳役时,纪楚心里就有了猜测。

信看完,便更加明了。

前段时间也是太忙,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还要从安丘县各项农务说起。

纪楚规定各家的麦田必须是油菜的两倍,而且管的特别严格

所以县里大户想要利用油菜赚钱,就必须多种麦。

各家算过之后,知道只有纪大人在,田税不会太离谱,所以就算多种麦也是合适的。

故而安丘县,魏家镇十几个大户,不约而同雇人种田,他们一种,那数量也不少,只能从外面招短工长工。

不只是大户乡绅,就连谢主簿管着的官田,同样招了人手。

没办法啊。

本地人实在不够用。

各家的事情都多着呢。

本地的小孩们读书,不读书的也在家做家务。

大人们开荒种油菜,种庄稼。

稍微闲一点,男的还要给新开的田挖水渠,女的割蜂蜜制糖。

去大户家做工,哪有做自家事来得划算。

本地人觉得不划算,外地人却抢着来。

外地人在自家种田,交完田税饭都吃不饱,反观去了安丘县,却能攒点银子度日。

谁让安丘县各家大户不敢对工人们太差,更不敢拖欠工钱。

若有不服气的,还能去官府找差役评理。

一来二去,往安丘县做工的人越来越多。

安丘县这边也来者不拒,各家都缺人。

有些心急的村子,甚至全村凑钱,雇人过来挖沟渠。

距离安丘县最近的沾桥县,跑来做工的人也最多。

多到连他们王县令都察觉到了,甚至大发雷霆。

民力是有限的。

做了安丘县的事,那沾桥县地就空着了。

这合适吗?

说句不好听的。

你们安丘县田地是增多了,那挖的都是我们沾桥县的田!

县里不开荒就罢了,还减少了农田。

这可是大罪!

怪不得沾桥县来的差役这样生气。

估计是王县令气急败坏,在他们衙门发了好大的脾气。

如果只是来做工,只是少了些田地,也不至于吧?

来做工的人,到底是要回去的。

纪楚合上信,让捕快带四个沾桥县差役去看伤歇息。

等其他人走了,纪楚才对范县丞跟谢主簿道:“你们两个去查一件事。”

他们俩?

听纪大人明说,才知道什么事值得两个官员一起去查。

范县丞去查本地新添的人口,谢主簿查人口名册上是否有其人。

说白了,纪楚怀疑沾桥县的百姓迁居到他们县了!

如今的户籍清查不算严格。

特别是这种边关小城,对户籍并不算严,要是有亲戚投奔,多住个几年就能报到官府,登上名册。

问题是,一两户,十来户还好。

要是人多的话,那就不对劲了。

对本地来说,若这些百姓都是良民,那是好事。

但对被迁徙的地方来讲,就是大大的问题。

人口流失,百姓迁走。

带来的自然是户数少了,税收少了,田地没人种了。

久而久之,会有什么后果,不言而喻。

安丘县能吸引其他人过来定居,这并不奇怪,怪就怪逮着沾桥县一个地方的人吸。

逮着一个羊薅毛,那可不就要薅秃了。

纪楚心道,天地良心。

他每次都只拔上面,还有大户们的羊毛。

从不对隔壁下手啊。

那王县令只在信里说,因招工的事,导致他们田地没人种。

没敢直接讲百姓直接迁居,既丢人,也是怕上面怪罪,所以只能无能狂怒,让人来找麻烦。

但此事捅出去,纪楚肯定要被问罪。

所以他让范县丞谢主簿立刻去查。

还有就是,没有登记在册的百姓就是浮民,也就是黑户。

黑户犯罪很难查到。

黑户被戕害,更难发觉。

一个有户籍的人被杀被伤,还能来官府报案,明正典刑。

黑户被伤被杀,或者被藏起来,根本无人发现。

无论哪方面来看,这都是潜在的危险。

知道利害关系后,范县丞两人迅速出发,一个查名册,一个查人口。

还真让他们发现问题。

其他各村零零散散有亲戚过来投靠,还在正常范围内。

大户各家招工也有登记,虽说有些短工已变长工,也算正常。

唯独一个叫周韩村的,原本村里有三百零二户人家,是安丘县一镇五村里人口最少的。

现在随便一查,竟然多出一百多户人来。

甚至有农户还道:“我表叔他家就在路上,也是周韩村的人。”

好好好,都是对吧。

那户籍呢?

“之前忘记登记了,差爷您知道,咱们这户籍并不严密。没看我们都是一个姓氏吗。”

他家的房屋呢?祖宅呢?

“我们两家挤在一起的,当然有点不够住,割完麦子就起新房。”

三百零二户的村子。

不到几个月时间,直接变成四百二十九户。

要不是他们连着做了两年的扶济,还真要信了。

毕竟经过两年的扶济,一年的见面田税,本地百姓哪有衣不蔽体的人?

更没有冻疮如此严重,以至于已经到四月份,那脸上手上耳朵上的伤痕依旧还在。

再看看骨瘦如柴的娃娃,本地的娃娃们没那么瘦的。

见范县丞扶额争论,赶来的纪楚从荷包默默掏出几颗蜂蜜糖。

这还是娘子回来之后给他的,正好派上用场。

蜂蜜糖一出现,别说那些孩子们了,就连新添的一百一十七户家的大人,都眼冒金光。

反观本地小孩明显不馋的。

这已经不用多说了。

周韩村的村长走出来,韩村长不过五十岁,他虽紧张,却也不想后退,此刻咬着牙道:“纪大人,这真是我们家亲戚。”

“本村名为周韩村,以周家,韩家两姓为主,黑户一百一十七家也是这两个姓氏,都有亲缘关系。”

在这点上,韩村长肯定不会撒谎。

安丘县的周韩村跟沾桥县的周家村一脉同支,从祖上就有的亲戚,一直到现在也有走动。

之前沾桥县还好的时候,那边亲戚接济过周韩村的人。

现在两者近况不同,后者自然会帮着前者。

但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是不是亲戚。

就算是亲戚,那些人也是沾桥县的人啊。

而且这也不是接济,是直接把人接到家里了。

纪楚听范县丞的人禀报其中隐情,心里难免触动。

虽说已经是远亲,但当年隔壁县的周家村愿意帮周韩村的远亲,不仅是有血缘,更有恩情。

这么看来,怪不得本地人愿意接纳他们。

纪楚抬眼看过去,一双双期盼的目光盯着他。

一边是丰衣足食的本地人,一边是骨瘦如柴的隔壁县的人。

纪楚稍稍叹气,开口道:“先登记名册,不能乱走动,不能借机生事,不得以黑户之名,欺负他们。”

先登记吧,大家不要闹事,不要乱走。

其他人也不能欺负他们没有户口。

剩下再商量。

韩村长见此,赶紧请纪县令去他家吃茶。

农家的茶叶虽一般,却也是他能拿出最好的了。

这个五十岁的干瘦小老头对上年轻的县令,颇有些不自然。

那边统计名册,纪楚也就坐下了。

再听外面报着姓名,纪楚问道:“粮食还够吃吗。”

“够够,去年都有余粮,也有些余钱,各家省省,是够的。”韩村长赶紧道,“他们还能出去做短工,而且这不马上要收夏粮了。”

正说着,就听门外传来哭声,竟是登记的一户人家死死抱着儿女,不肯撒手,也不肯把孩子名字放上去。

外面乱作一团,这户人家只好被带到县令面前。

纪楚看向一家六口。

年迈的长辈,骨瘦如柴的夫妇两个,下面还有残疾的儿子,跟一对两岁大的龙凤胎孩子。

“为何不登记?”纪楚让他们坐下说话,语气温和,丝毫不像对沾桥县差役那般。

这周家六口跪下先要磕头,侄儿纪振手脚麻利,赶紧把人扶起来。

振儿是哑巴,平时存在感很弱,但动作是很快的。

周家残疾儿子看了看县令身边的随从,头埋得更深。

周家汉子颇有些难以启齿的感觉,还是韩村长把事情原委说出来。

“这一百多户人家,其中一半是来求活路,另一半是躲债。”

躲债?

纪楚继续听下去。

原来这周家村的人,多欠下银钱,家中田地卖了也还不完。

所以大家要么去大户人家当佃户,要么卖身去主家做事。

这两个选择,最终目的都是失去自由身。

眼前这家也是如此。

他家长子开荒的时候,左腿被隔壁大户家的疯牛踩断,花费不少银钱也没治好。

出了这事,自然要状告大户,可没人敢做证是大户家的牛所踩。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证,大户的管家又说:“我家牛为何发疯,还不是他在旁边挡路了,他要是不站在那,怎么会踩他,却不踩旁人?”

“要说这周家,还要赔偿我主家的牛钱呢!”

好一番巧舌如簧,那衙门竟然还真的这样判了。

绝望之际,周家夫妇想要硬拼,告到州城去。

可他们却被村里另一家大户安抚住,说是官官相护,你们去了也没办法,不如我借你们一些银子,先给孩子治伤要紧。

这家的温情脉脉,有理有据,让周家有了些希望,千恩万谢去给孩子治腿。

可没过多久,就传来这两家大户结亲的消息。

周家人觉得不对劲。

果然,后来的那家大户上门要钱,所要的利息更是可怕,当初让周家夫妇签的合约他们是做过手脚的。

不管是利息还是还款时间,跟商议的天差地别。

不还?

那就拿你们家龙凤胎抵债!

他家孩子生得好看,又是罕见的龙凤胎,许多大家就喜欢用这样新奇的奴仆。

多半这大户早就看中他们家孩子,想弄过来送礼。

趁着他家出事,既安抚他们不去告状,又能把孩子弄到手。

众人这才知道,岂只是官官相护,这县里大户人家互相或许有些矛盾,但不妨碍他们联手吃掉这些小虾米。

眼看孩子就要被强行抱走。

周家六口人经村里人指点,年后全家搬迁,跑到安丘县,投靠周韩村的远亲。

远亲一家知道他们的难处,也听说那桩冤案,自然让他们住下。

不让登记两个孩子名字,就是怕双胞胎被找到。

周家六口抱着孩子痛哭。

不是他们想哭,而是这些事一提起来,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李师爷跟纪振也难掩悲痛。

算起来,曲夏州这地界,连着两三年收成都不错。

可下面的百姓却过成这样。

那周家的长子只是想开荒多种点粮,就遭受无妄之灾。

他不仅残疾,弟妹也要被卖。

若换作他,这个时候只会更颓废。

纪振甚至明白从一个健全人变成残疾人的感觉。

当年他也会说话,之后因病变成哑巴。

这还是没连累任何的时候。

眼前这个周家长子,肯定会觉得自己连累家人。

纪振有些想求情,下意识看了看四叔。

纪楚表情微动,面上看不出什么,纪振却能知道四叔显然动了恻隐之心。

妥了!

四叔出手,肯定没问题。

谁料四叔竟然问道:“这几年收成还不错,为何没有余粮。”

答案大家心知肚明。

不止衙门的人知道,周韩村,周家村的人都知道。

可纪楚还是问了出来。

对方的答案也很明显:“田税要交,要交六七成,实在没有办法。”

“还有匪贼劫掠,每年剩不了什么。”

甚至他家母亲,都是前些年冻死的,这样的事比比皆是。

即便是没有疯牛断腿糊涂冤案的事,这家也到强弩之末。

换句话说,就算没有安丘县安稳的日子吸引,那些农户也是要再求生路的。

那生路无非两条,离开曲夏州,或者成为匪贼。

又或者官逼民反。

总之哪一条,都不如现在的好。

他们就是想过安生日子,所以跑到安丘县的。

如果一定要他们回去。

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更狠的盘剥。

众人沉默。

周韩村的韩村长嘴唇微动。

这样的日子,他们可太知道了,两年前的周韩村也是如此。

纪楚靠着椅背,轻轻瞧着桌面,等茶饮尽了,开口道:“想来这样的事,不是头一件了,范县丞你让马典吏搜集一下,将冤案过程记录清楚。”

刚才韩村长说,有一半的农户负债,可见不是个例。

随后又对这六口人道:“登记吧,不会让人抓走孩子的,逼良为奴,本就是一项罪名,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

好看的双生子,还要做礼物送给大户人家。

这一句话说出去,就够对方喝一壶的了。

韩村长连忙让他们称谢。

有纪县令发话,肯定没问题的。

周家六口显然知道纪大人的名声,连连感谢。

纪楚看向那周家长子,又道:“你家的祸事也并非因你而成,万不可因此自责。”

“虽断了腿,却也是家中男子,打起精神俩,家里依靠你们几个。”

那周家长子缓缓抬头,眼中已然又有泪花。

纪楚来得快,走得也快。

衙门还有沾桥县的差役等着回信啊。

突然的这件事,让衙门上下都在忙碌,单默契瞒过吃酒的四个外县差役。

只让他们在衙门小房中吃酒,肯定不同他们说任何事。

所以他们再拜见纪县令的时候,已经有些醉醺醺的了。

纪楚把信件送到他们手中,还道:“要不然歇息一晚再回。”

这四个人赶紧摆手:“王县令还等着我们呢。”

按照他们来看。

王县令是纪大人上级,那边发话,这边肯定照做,所以回去的时候,步伐还快了些。

等到当天夜里,四个人终于回到沾桥县,立刻把沾了酒气的书信送到衙门。

沾桥县衙门内宅,王县令正躺在小妾怀里吃点心,听到纪县令回信后,笑道:“这样快?看来是个懂事的。”

等王县令打开满是酒气的信件,再把那四个人喊过来,气不打一处来。

信里竟然说沾桥县到安丘县做工是正常的事,还让王大人不要介意。

总结下来就是,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要紧的。

这?

这还不要紧?!

走了一百多户,田地谁来种?

而且沾桥县不少蠢货还在蠢蠢欲动,下面都拦了好几家,甚至还有佃户准备在夏收之后搬家的。

这事要传出去,上县的人跑下县去,不是打他的脸吗。

今年年底,是他在曲夏州最后一年任期,若出了岔子,那就完了。

县官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他今年可是大考年。

眼看州城那边换了长官之后,越管越严,绝对不能出差错。

“纪楚。”王县令咬牙,“一个小小的举人,侥幸当了个从七品的官,真以为自己厉害了。”

正想着,其中一个醉酒的差役在怀里又摸出一个东西:“大,大人,这是第二封信,也是纪县令给的。”

第二封?!

你这会才拿过来?

这信拆开一看,还是纪楚的笔迹。

只有四个大字。

疯牛冤案。

这让王县令脸色变得更为难看。

冤案并不少见。

但疯牛冤案,只有周家村那一个。

威胁。

纪楚在威胁他。

明摆着的冤假错案。

如果自己敢把百姓迁徙的事说出去,那这个冤案也会捅出去。

人证物证,都在安丘县,他想做什么也做不成。

方才起的报复心,此刻又压了下去。

算了,大考之年,不能节外生枝。

无非是一些卑贱的农户,何必多事。

王县令吸口气,把这事压在心底,等他过了大考,来年升迁,再跟纪楚算这个账。

就是不知道他后台到底是谁。

如此厉害的人物,难道是谁的学生?

王县令给自己找了诸多借口。

总结下来就一句话,不管了,内里如何不重要,面子光鲜即可。

就跟他治下的沾桥县一样,顶着上县的名头,百姓们却过得苦不堪言。

不过那四个醉酒的差役被他命人狠狠责打。

管不了纪楚,还打不了你们?

让你们是去办差的,吃什么酒!

一人四十仗,打得皮开肉绽才算行!

上午被安丘县老婆婆打的满头包。

晚上被沾桥县县令打去了半条命,还丢了衙门的差事。

他们都想去安丘县讨生活了!

至少那隔壁的差役不会非打则骂。

此刻的安丘县,纪楚看着一桩桩罪证,叹口气道:“把他们编入户籍档案吧。”

“做得隐蔽些,先并入亲戚家中,有了房子之后再做分家。”

这样就能较为合理。

“不过这些事要做得低调,不能大肆宣扬,更不能大张旗鼓做。”纪楚再次吩咐。

纪楚干脆说的更明白:“让他们该做工做工,该住下住下,先不提登记名册的事。”

谢主簿被吩咐做“假账”,还有点不适应。

但他们知道,这假账为何而做。

意思就是,明面上不记户籍,实际上衙门有登记就好,让新来的百姓若出事闹事有人可查。

也不赶他们走,该做工做工,该种地种地。

三年五载之后,自然而然就是安丘县的人了。

“王大人真的不会找麻烦吗。”谢主簿问道。

纪楚摇头:“放心,他不敢。”

小人都是胆怯的,就是因为胆怯,所以才会色厉内荏。

看着凶神恶煞,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为了前途,为了官声,为了名头,总之想要的东西极多,便会畏首畏尾。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说的就是这个了。

拿着这个罪证,迁徙个二三百户,对方都不会翻脸。

毕竟对方可是上县,开国初期,就有七千到一万户人家。

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按正常来说,肯定在万户以上。

再说,有这些罪证,就能保证王县令不敢找事。

没办法,谁让对方小辫子太多,一抓一个准。

至于什么三年大考之年。

纪楚就是知道对方大考,所以有恃无恐啊,有本事就说出去。

谢主簿默默记下,旁边的李师爷,纪振再次感受到纪县令的“可怕”的性格。

真不要跟他当对手。

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投奔到周韩村的众人,心里忐忑了好几日。

但自从那日县令大人来了之后,只派了些人记下各家冤案,再详细登记各家情况,之后就没事了。

不赶他们走吗?

就让他们在周韩村住下?

甚至出去做工,也是没人驱逐的。

沾桥县的差役同样没出现过。

刚开始几日,大家还有些忐忑不安,生怕两位县令达成共识,让他们回家。

等着等着,心里总算安定些。

就连有户勤快的人家,攒了些钱开始盖房子了,县里下来巡逻的差役只当没看到。

韩村长长舒口气,大手一挥:“该做什么做什么,没事的。”

就说纪大人会管的!

这个插曲也不算了结,按照纪楚推测,等到夏收之后,还有一批佃户会来投奔。

不过那就是夏收之后的事了,更不是什么难题。

他手握那么多利器,根本不会惧怕。

纪楚把罪证收到书房当中,再次看起罗玉村制糖作坊的账目。

全都是娘子乐薇记下的,往来支出,进账出账,都有名目。

蜂蜜一批批送过来,送到作坊里制成糖,也跟州城那边的货商联系好了,他们吃得下如今的产量。

乐薇还让人送了样品过去,三种口味都很受欢迎。

在纪楚处理百姓迁徙的事时,陶乐薇飞速成长,按她的话说,在相公身边耳濡目染,也该学到不少。

她现在识字不少,已经能自己看书,经营作坊之余,也会从书架上取书去看,能学到不少东西。

纪楚越看越放心。

如果说周韩村那边是闹心焦心。

罗玉村则是稳定的发展。

平稳到看见他们账目,都知道这个村子井然有序,勃勃生机。

这就是好事。

能安安稳稳地发展,便是最好的事了。

今年蜂农蜂箱规划得当,本地十六万亩麦田,五万亩油菜田,两万亩其他农作物。

按照不同种类,蜂箱的密度也不同。

比如麦田,差不多要五亩地,才能养成一箱蜂。

油菜田则不同,一到两亩地,就可以放置一个蜂箱了。

也因规划的合理,各家蜂农矛盾比较少,再加上大家都学过,今年蜂蜜产量非常可观。

按照一箱蜂,差不多能产二十到三十斤来说,今年安丘县的春季蜂蜜产量,足足有一百七十一万斤。

别看其中油菜占比较少,却贡献了大半。

纪楚选油菜做推广,也想过蜂蜜的产量,但说到底只是油菜的附带产品。

没想到一点点推进,这个附带产品,收益竟然如此之高。

本地小孩看到蜂蜜不馋,果然是有原因的。

谁家还吃不起蜂蜜了?

等这些制糖卖出去,除去各项成本税收,竟然有近五千两的收入。

这可是纯收益。

可他并非商贾,不能只看纯收入,眼看各个环节上,有多少人因此受益。

先是蜂农,一箱蜂蜜的价格差不多是三钱银子,三箱以上,家里收入就不少了。

而且今年就算投入了成本制作了蜂箱,等明年就不必再做,是净利润。

此般利好不用多讲。

再是中间的工人,制糖作坊各项活计的女工们,以及负责长短运输的男工们。

每人每日按照工种不同,能得十文到五十文不等。

整个罗玉村,无人不因此受益。

也正因如此,罗玉村能去私塾的孩子也更多,家里大大小小孩童,都能去听课。

最后再看这近五千两的收入。

自然是买水车的银钱。

到时候各个村里,都能分一些,以后浇水灌溉,能省不知多少力气。

跟隔壁县打完交道,再看自家县,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神清气爽啊。

这制糖的买卖,真让他们做起来了。

纪楚心情一好,又写信给传说中的匠人蔡先生,告诉他自己马上就攒够银子,让他务必把水车备好。

两人如今的信件有来有回。

主要是纪楚确实有新奇的点子,那蔡先生不得不回。

几封信下来,颇有些笔友的感觉。

陶乐薇进到书房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实就是想问问,那制糖作坊的差事可有疏漏,她好尽快补上。

纪楚笑着道:“怎么会有,便是我来做,也就这样了。”

这自然是极好的夸赞,陶乐薇都有些雀跃,开心道:“那就好,我一定尽快完成。”

陶乐薇说做就做,以后几乎日日都在制糖作坊待到很久。

主要是时间紧张。

那么多糖需要赶制,需要的人手极多,而且只能赶在这个时间做,因为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割麦子了。

到时候多数人肯定选择去收割麦子,制糖则会耽搁。

这一耽搁,估计连买水车的时间都会错过,所以要抓紧才成。

罗玉村众人商议过后,又从隔壁村子请了不少会制糖的妇人,还招了不少短工,赶在夏收前全部制作好。

能来赚钱,大家自然愿意。

这制糖的生意,惠及的大家更多了。

不过这期间,许多人都讨论着,等到麦子收完,他们一定要好好歇歇。

有粮有银子,大家都能松口气了。

本地人笑呵呵讨论自家要买什么新物件,还想买几件不实用却漂亮的挂画。

不止如此,甚至有人说,要不然带着银子去州城逛逛,他们还没去过呢。

这下有钱了,去开开眼界啊。

前来做帮工的外地短工无比艳羡。

如不是衣食充足了,谁会想这些额外的事,根本不会有闲心的。

再看她们讨论最近太忙,准备杀个鸡鸭给家里人补补,还有她们在作坊做事,家里男人做饭终于有进步了等等。

如果他们也是安丘县的人就好了。

或者说,要是纪县令是他们县的县令就好了。

后面这个念头不敢说出来,否则本地人肯定怒目而视。

那要不然他们努努力?

留在安丘县?

也投奔个亲戚什么的,似乎是个方向。

“来喝绿豆汤了。”陶乐薇笑着道,“天气热,解解暑气。”

“放糖吗?”李娘子顺口问道。

作坊众人齐声大声道:“不要!”

她们真的吃够了啊!

这次就连短工们也在一起喊。

刚来的时候还新奇,现在她们也吃够了啊。

众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吃糖吃到够,谁敢信呢。

制糖作坊笑闹着做事,纪楚终于收到蔡先生回信。

“做好了,可以取了。”

纪楚直接站起来。

说好的秋天做好呢?

怎么还提前了两三月?

他们安丘县的水利也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