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安建三十二年, 夏收结束,正是各地收粮税的时候。
从咸安府押运水车的一行人,终于到了曲夏州地界, 安丘县工房主事跟弓春荣一路精神紧绷,到了家乡, 算是放松不少。
不过路上遇到恶吏征粮, 难免多看几眼。
这场景他们十分熟悉,以前的安丘县也是这般, 好在现在不是了。
再走走,知道安丘县今年的亩产竟然是陇西右道的第一, 更是高兴。
但他们从曲夏州州城离开之前,听说衙门户司的人十分生气。
这次生气的对象,并非对着安丘县,而是对沾桥县。
难道说沾桥县今年收成最低?
不应当啊,隔壁县不是上县吗,好田地多, 人口也多, 怎么也不会比其他地方差。
不过很快, 他们就知道原因了。
那州城衙门的差役,正好跟着他们同路。
听上面的差役道:“他们沾桥县谎报均产, 强行征田税, 一亩地的粮食, 送到官府五成, 自己留下四成, 最后的一成是百姓的。”
啊?!
这在开什么玩笑!
一成的粮食,怎么会够全家吃喝的。
怪不得户司那样生气,肯定发现不对劲, 所以前去查问。
再知道,那沾桥县的王县令是为了今年考核过关得以升迁,一众人忍不住大骂。
这样的贪官还想升官?
让他祸害更多百姓吗?
还是他们纪县令好,有纪县令在,就不会有那么多苛捐杂税,而且还带着他们赚钱。
没看到这些水车吗,别的地方可都没有!
那蔡先生家门口排着长队,都是求购农具的,也就是他们能买到。
蔡先生甚至让他们又带了些农具回来,说是让纪大人看看好不好用。
他们都不知道,纪大人竟然还会这个?
正当安丘县众人高兴的时候,眼看到了岔路口,右边往安丘县,左边去沾桥县,工房主事就想跟上面的差役告别。
不耽误对方去收拾贪官啊!
谁料那些州城差役竟然道:“我们不过是差役,哪里能查看县令,肯定要大人们前去查办。”
工房主事呆住。
难道是?
果然,对方继续道:“我们奉知州大人的命,请你们安丘县纪大人调查沾桥县粮税贪污,苛捐杂税事宜。”
“小的们过来,就是听纪大人差遣。”
安丘县众人直接傻了。
他们县令?
去管隔壁县令?
还要去查隔壁的事?
原本以为要分开行走的两队人,再次同行。
进到安丘县,只见不少运送碎石块的队伍过来。
问了才知道,这是要给罗玉村跟县城之间修路。
原本是要等等的,但最近来县里做工的人多,干脆就雇人帮忙。
弓春荣带着的人,基本是罗玉村出来的,听出更加兴奋。
那州城的差役还道:“怪不得你们一个劲夸纪县令,果然是个好官。”
其实进到他们县城,已经能感受到不同了。
这里的人安居乐业,没有遇到一起强行征税的场景,甚至进城时的守卫,都是按规矩办事。
如此可太难得了。
等到了衙门,这些州城差役愈发觉得不同,门房再到捕快书吏,个个有事可做,看到有人回来,也立刻去报。
如此行事,必然是长官管得好。
说句不好听的,州城许多官员,都没有这般能力。
怪不得知州大人让纪县令去管那事。
纪楚听到水车回来了,更带了不少新研发的农具,第一时间出门迎接。
现在七月中旬,县里田税都收完了。
除了最近修路的事之外,难得是放松的时候。
心心念念的水车回来,肯定要去看的。
县里七个地方,其中县城跟魏家镇最大,五个村子较小,加起来一共购置五十架大小水车,随着车过来的,还有蔡先生的两个徒弟,过来负责安装。
这也是各家想要东西,需要排队的原因。
除却货物紧俏之外,还有安装师傅很忙的缘故,就连户司主事都觉得纪楚“插队”不可思议。
这两个徒弟对纪楚自然是好奇的,只见一个青年男子走进院子,剑眉星目,目如星点,嘴角带着笑意,整个人十分舒展。
若不是他那身官服,都要把他当成世家贵公子了。
纪楚先看了自家工房主事跟弓春荣稍稍点头,再对蔡先生的徒弟拱手道:“远道而来,辛苦了。”
李师爷来得慢了些,他正好看到最后面的陌生差役,连忙提醒县令大人。
纪楚往后一看,那七八个差役身形高大,立刻向他行礼,报了自家名号来历:“小的邓成,奉知州的命令而来。”
再知道他们过来,是让自己去管沾桥县,纪楚并没有什么表情。
反而是李师爷跟纪振想到什么。
等会。
许知州写的那个典故。
魏国周边的国家有水患,是魏国帮忙救的。
前段时间他们还觉得,是不是纪大人想多了。
如今看来,是他们解读得太少了!
许知州真是这个意思啊。
让沾桥县隔壁的安丘县去管,甚至还下了命令。
纪楚并未像邓成等差役想的那样惊讶,反而道:“一路辛苦,先休息吧,待本官看了文书,咱们再行商议。”
州城来的差役们则有些诧异。
难道纪县令猜到了?
纪楚心道,那些罪证都是我送去的。
不过没想到许知州干脆把这事交给他办。
说好的看好戏呢。
现在戏没看成,反倒有活干了。
不过他一个从七品,去查一个正七品。
这也不合适啊。
就像州城来的差役不能去查县令一样。
众人前去休息,州城来的差役邓成也稍作休整。
纪楚已经看完许知州的信件了。
这次话说得非常明白,并且还附上不少罪证,并说邓成等人是他的帮手。
总之一句话,那沾桥县王县令欺上瞒下,苛待百姓,必要严惩。
此事说完,画风转到安丘县上。
“安丘县人口税收都有长进,户司吏司已经在着手办理安丘县升中县事宜。”
李师爷,谢主簿,还有回县城的范县丞一阵惊喜。
他们很快反应过来。
要知道中县跟上县的县令,都是正七品的官职。
只有下县县令,是从七品。
之前那么多官员想要把本地升级为中县,为的不就是升官吗。
现在都不用他们大人提,上面就点头了。
“恭喜大人。”
“大人,您要高升了。”
“上面还是知道谁在做事的。”
纪楚看完信,总算知道许知州的想法。
这哪是让他做事,分明是给个机会让他露脸。
不管自己递上去的罪证,还是差役邓成他们手里的情况,都足以让隔壁王县令伏法。
特意让他去办,便是增光的。
甚至借着这个机会,让他以从七升为正七,不管从哪看,都非常合适。
许知州不愧是知州。
自己只不过按照他说的,交粮不交钱,其实并未多做其他,便立刻补了好处。
这样的上司,谁摊上谁舒心。
要升官了,说不高兴,肯定是假的。
谁不想自己的努力见到成效?
衙门上下得知这个好消息,全都为纪大人高兴。
升官了!
这是应该的!
但他们依旧高兴!
厨房都兴奋的多炒几个菜。
纪楚那边已经开始忙了,既然要去查隔壁的案子,自家肯定要先管好。
“李师爷留在安丘县,主要是水车的事,按照说好的安装好,同蔡先生的徒弟务必客气,以后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
“剩下的事不多却杂,全靠你们了。”
“修路的事,范县丞谢主簿负责,对劳力们要宽厚,不可有外地本地之分。”
桩桩件件吩咐完。
纪楚又点了几个差役,再加上侄儿纪振跟在身边,其他人务必守好安丘县。
众人拱手称是,脸上都有些兴奋。
特别是马典吏,他甚至嘿嘿笑道:“上个月在州城等田税单子时,沾桥县的人一口一个下县,小的早就不爽了。”
说着,还自动请缨,他也想去!
纪楚好笑道:“行,那你也跟着。”
衙门吩咐好,家里自然也要多说几句。
不过乐薇一向让人放心,再加上还有小狼追风看家,不必太过挂念。
那边州城来的差役们休息好,就得知安丘县县令已经准备妥当,邓成再次感慨,这效率一点也不像个当官的大老爷。
他们自然开心,早点办完差,可以早点回去复命。
说走便走。
纪楚带着纪振,马典吏,以及州城的邓成等人前往沾桥县。
他们手中有知州的令,为的就是查办沾桥县的王县令。
两日后,七月十七,纪楚看着沾桥县的情况,下意识皱眉。
方才收过粮食,可这城里百姓却双眼无神,显然是饿的。
今年虽不说大丰收,却也不算太差,按理说不应这样。
马典吏等人反而很习惯,并道:“以前的安丘县也是这样。”
甚至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场景。
像安丘县如今的日子,那才是异常。
纪楚并未说话,眼神变得严肃:“直接去衙门。”
到底是上县,沾桥县衙门比隔壁阔气不少,门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像是在赌钱。
见有人来也不起身,开口就是:“什么事,要递书信,还是递物件,又或者见大人。”
纪楚等人穿着常服,被门房以为是来攀关系的,纪楚也没解释,反而道:“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吗?”
这话一出,赌钱的小子才道:“今日递书信,需十两,明日递书信,则需八两,五日后则三两。”
根据传递的东西不同,时间长短,分有不同的价格,任君选择。
至于要见大人的话,也分见哪位大人,价格不等。
再看纪楚等人不说话,小子啐了一口:“让开,不要打扰你门政大爷的路。”
马典吏正要上前,被纪楚直接拦着。
那边邓成直接递上身份契凭。
“我是州城衙门来的,要见你们县令。”
州城衙门?!
方才的门政大爷立刻变了脸色,这下看向纪楚的眼神也变得谄媚。
随从都是州城衙门的,这位是?
纪楚压根不理他,直接进了衙门。
提自己是安丘县的人,还需要诸多扯皮,不如用州城的名头。
毕竟州城下来的差役,名头都更好用些。
那王大人美滋滋赶来。
他刚把今年的田税交上去,还交的足足的,上面就派人过来,应该是夸赞才是。
那可是笔不小的银子。
再说,还买了不少礼物送与许多往年交好的大人。
美中不足的是,今年沾桥县均产竟然不是第一,否则面上会更好看。
都怪那安丘县县令,事怎么那么多。
抢他的劳役,还抢他的第一。
王大人过来后,连连作揖:“这位上官面生,是刚到州城任职的吗,如此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不同凡响啊。”
纪楚上下打量他,似笑非笑。
两人虽不认识,却也是隔空打过很多次交道了。
可惜上次王大人派去他那的差役被辞退,否则肯定知道他是谁。
但王大人不认识纪楚,他身边的人却认识马典吏。
这不是安丘县的典吏吗?
上个月在州城驿馆还有过节,怎么又到上差身边做随从了?
对方疑惑时,纪楚开口了。
“王大人客气了,下官并非上差,而是安丘县县令纪楚。”
谁?!
方才谄媚发笑的王金海王大人立刻变了脸色。
安丘县县令纪楚!
再看他的相貌年纪,确实跟传说中对得上。
方才自己又是赔笑又是作揖,实在让人看笑话。
“那你怎么假称自己是州城来的!”
邓成站出来道:“纪县令虽不是,小人却是。”
说着继续道:“纪大人与小人前来,特查沾桥县粮税一案,还请王大人交出县令大印,听候发落。”
刚来就交印,还听候发落。
看来邓成手里的证据足足的。
跟纪楚猜测得没错,他这会过来,根本不用多管。
他也跟最初想的一样,只要吃瓜看戏即可。
问题在于,许知州让他近距离地吃瓜看戏。
哎,这么精彩的抓捕画面,真是难得。
纪楚还后退一步,明显让邓成继续。
邓成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整个沾桥县衙门抖三抖。
王大人身边的差役书吏们更是呆若木鸡。
交出县令大印。
听候发落?!
还跟粮税有关?!
马典吏在后面朝对方嘿嘿笑。
开心吗?
高兴吗。
趾高气扬那样呢?
州城的差役已经找到县令大印,恭恭敬敬交到纪大人手中,请示过后,继续办案。
他们应当都是州城刑司跟吏司的人,办案十分有经验。
那王大人终于回过神,眼看刚来的人接管衙门,指着坐在上位的纪楚道:“你不过从七品的官,一口一个下官,竟然坐在首位,本官还没定罪呢!”
纪楚喝了口侄儿给他泡的茶,慢悠悠道:“这样啊,方才顺口而已,本官已经升任七品,有州城的上差们做证。”
“毕竟办了你这贪官的案子,肯定要往上升。”
这话说得实在气人。
就差直接说,老子踩着你的头上位的,不服气?
而且本官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坐着就行。
看人家办案的速度,多利落啊。
等王县令的罪证一一搜罗出来,他这身官袍也给扒了。
贪污受贿,欺压百姓,强抢民女,强调劳役,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单说今年的粮税。
均产实际是一百八十六,他报了个二百六,所以必须多征粮,才能补上他的谎。
沾桥县各家百姓,只剩一口米粮。
因为他的暴行,不少百姓舍家弃业也要离开。
为什么?
不走就没有活路!
他们想活着,想吃饱。
所以房屋空置,田地荒废。
本来好好的农田,再过一两年,就要变成荒田了。
至于冤假错案,更是数不胜数。
凡事不看对错,只看银子。
纵的乡绅大户们肆无忌惮,所犯罪行触目惊心。
七月十七到沾桥县,七月二十一,邓成等人已经让王金海王县令等人招供。
其他人证口供,更是清晰明白。
纪楚这几日里也没闲着,帮忙理清沾桥县今年的粮税,多征收的粮税要一一退还到百姓家中。
多给州城的钱粮,则从王县令家中挪用,这本就是要充公的。
可这里面也遇到不少麻烦。
刚开始是官府发令,让沾桥县一城两镇十五村的人来领多交的粮。
但等了一两日,没有一户人家敢来的。
马典吏只好带着人去送粮,可各家都躲着不见,看到衙门的人就怕得厉害。
没想到这个麻烦,竟然被马典吏无意间一句话解决了,见农户害怕有诈,怎么都不肯收粮,马典吏急了:“那王县令已经被抓了,这是我们纪县令发的粮,你们怎么连纪县令都不信。”
说完之后,马典吏自己都觉得无奈,他说这些干嘛,除了安丘县,也没人知道纪县令的好。
谁料话音落下,对方竟然打开房门,颤颤巍巍道:“纪县令?安丘县的纪县令?”
“对啊。”
“纪大人来我们这里做官了?”
“不是,他奉命来抓捕你们的王县令,处理今年田税事宜,他命我们把农户多交的粮食退回。”
这番对话,很快被周围人听到,全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是纪县令的话,那应该是真的。
马典吏这才知道,今年沾桥县不少人都去隔壁做过工,人人都听说了纪县令的名声。
又或者说,他们多受王金海的盘剥,就越会追捧纪县令。
所以在这里,纪楚的名字也是一呼百应的。
马典吏傻眼了,早说啊,早说报上纪大人的名号这样有用,他们就不用这么费事了。
有了这个先例之后,差役们再去让百姓领粮的时候,便直接用纪县令在沾桥县处理田税之事,吸引大家快去领粮食。
只是传着传着,便成了纪县令已经是沾桥县的县令了!大家以后有好日子了!
马典吏只能不停解释。
这是我们县的县令,不是你们的!
沾桥县到底人口多,村子也多,纪楚好不容易分好各处的粮,就听到这么哭笑不得的传闻。
除了粮食之外,还有本地冤假错案同样要处理。
到时候由邓成一起带回州城确定刑罚。
审到周家村周家六口人的案子时,纪楚有些沉默。
这六口人跟那大户王家,张家的罪案,终于可以辩上一辩了。
周家人听说之后,连夜赶回沾桥县。
他们其实已经是安丘县周韩村的人了,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更不会想到,长子的残疾,以及那份买卖孩子的契凭可以得到公正的判决。
纪县令在安丘县帮他们安定下来。
来到沾桥县帮他们审案。
周家六口人止不住地磕头,谁都拉不开。
那疯牛家的主人先是赔罪,再赔偿周家所有的损失,以及打二十板子。
诱骗周家签下契约的张家,不仅契约作废,还要因为逼良为奴受到徒刑。
再加上这两家还有其他罪行在身,不出意外的话,家产充公,举家流放是少不了的。
听着衙门此起彼伏打板子的声音,前来领粮的沾桥县百姓紧握拳头,恨不得自己冲过去也打他们一顿。
他们的冤屈终于得以见到天日。
他们的粮食也终于回到自己的手中。
七月份的沾桥县终于有了生机。
经过纪楚跟邓成的整治,风气焕然一新。
千疮百孔的沾桥县需要时间慢慢滋养。
一直到七月底,该抓的人都抓了,该拿的罪证全部拿到手,邓成等人就要回州城。
现在的王县令等人,如丧考妣一般,知道自己小命完了。
再看向纪楚的时候,更觉得愤恨。
可惜恨也无用,估计他正好能赶上秋后问斩。
纪楚这趟临时的差事办得差不多。
可邓成却朝他笑笑,说了个似是而非的消息:“沾桥县县令被抓,一时间没有县首,实属不妥。”
“就算州城派人过来,也要等到年后了。”
众人看向邓成,这段时间相处,自然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差役。
他这样说,就表明是有原因的。
沾桥县没人管。
而他们纪大人管得又很好。
这什么意思,还用得着讲?!
纪楚沉默片刻,开口道:“好用也不能一个劲地用。”
百姓们还有个农闲的时候。
他这样,是不让歇一会吗???
邓成知道纪大人在开玩笑,抱拳道:“大人,后会有期。”
邓成等人直接从此地离开,纪楚他们却不能回去,要等州城的信再说。
这事在纪楚也正常。
他是上面调过来,走也要上面发话。
再看向沾桥县衙门,里面剩下的官吏们战战兢兢。
留下的人自然没什么大问题,可他们以前跟着王县令,现在到底心虚。
面对有名的纪县令,心里更发毛。
当时他怎么处置安丘县不听话官吏师爷的,大家都知道啊。
只有一个老吏站出来,小声道:“大人,您既然还要在沾桥县一段时日,能不能指点指点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平复民怨,让他们日子过得好些。”
其他的事,纪楚懒得回答,说到百姓还是道:“把剩下的尾巴处理一些,该还的民田还了,霸占房屋地赶走,以及不合理的借据,该烧就烧。”
剩下的,就是时间了。
让百姓们喘口气,他们就能恢复活力。
对于如今的沾桥县,不要苛责,不要管太多,就是极好的了。
让本地官吏意外的是。
原本往外跑的本地百姓,在王县令被抓之后,也不跑了。
即使去隔壁县做工,那也是做完工就回来,建设自家房屋也好,重新修整土地也行。
总之一句话。
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没有人会离开故土。
现代人都是如此,古代人更是这样。
纪楚看着也心酸,没忍住翻了沾桥县的账目,见账上还有不少银子,再次道:“年初天就旱,就怕秋冬同样如此,种不成冬麦。”
“拨钱让各村各镇整修水渠,清理淤泥。”
“还有,各村荒废的田地重新规整起来,若人已经走了,被抓的,就分给本村愿意种的人。”
“借着归拢田地修整水渠,再把各家的人口报上来,还有乡绅家隐田隐户,该登记登记,该给自由身给自由身。”
拨钱让大家修自己村的水渠,等于另一种补贴的方式。
这跟王县令那种免费强征民力不同,而是有酬劳的。
修水渠更不用讲的,就是防止秋冬少雨,冬麦种下长不成。
赚了银子,能把今年给过去。
修好水渠,能为明年的粮食做准备。
沾桥县剩下的官吏才知道,为什么人家安丘县一跃成为中县,百姓们过得还格外好。
他们心里也升起希冀。
若纪大人真的能留下来就好了。
别说百姓们,就说下面官吏日子都好过。
只看人家行事光明磊落,对下属也不会呼来喝去,犹如家奴。
再对比一下自家亲戚。
他们也是好几天才知晓,纪县令身边的少年是他亲侄儿,这般亲近的关系,同样不会耀武扬威。
哪像之前的“门政大爷”,也就是王县令的小舅子,那可是个刁钻的。
越想,众人越觉得好。
衙门的人都这样。
沾桥县百姓更是这般想的。
百姓们之前就知道纪大人,去隔壁做工的时候,了解得更深。
现在大人真的来了,才知晓有这样的县令,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
州城差役都走了,纪大人却留下,难道说?大人真的要留下来吗。
沾桥县百姓有多高兴。
安丘县那边就有多震惊。
不行啊!
纪大人怎么能去隔壁做县令。
不是说好的,去帮忙的吗?
这忙一帮,人怎么就不回来了。
李师爷日日都要被追着问几句,纪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纪大人怎么还不回来。
教谕更是三天两头来找。
生怕纪楚走了!
“没有这回事,真的只去帮忙。”李师爷答道。
陶乐薇也道:“是,他只去帮忙。”
纪楚看着大家来信,也万般无奈,他也想回去啊。
信里除了这些之外,还说了水车跟修路两件要务。
千呼万求的水车,终于陆陆续续安装。
蔡先生两个徒弟十分厉害,一眼就知道哪里适合安装。
跟纪楚说的一样,避开大户家田地,只给普通农户修。
那些有钱人想要水车,就自己去买,别扒拉他手里的东西。
近五十个水车,估计要等到八月底才能完工,到时候全部投入使用,轻微的旱情都能缓解。
纪楚放下心,若不是沾桥县突发的事,他肯定要跟着的。
现在看来,没有他也行的。
接着就是修路的事。
因是在罗玉村开设的制糖作坊,也就在他们村率先修路。
这路修得还算顺利,只是魏家镇颇有微辞。
年初那会,纪楚让他们给魏家镇周边修路,就把磨油的设备挪过去,让他们开磨油作坊。
但对方狮子大开口,纪楚就懒得磨叽,点名让呼文村去做,但并未让呼文村修路。
这已经让魏家镇不满。
现在终于有余钱修路,还给罗玉村修,怎么好事都在其他地方啊。
李师爷还特意说:“应该跟水车的事同样有联系。”
毕竟纪楚不愿给大户人家建水车,魏家镇自然不高兴。
哪有那么多不满不高兴的,纪楚挑眉。
说到磨油作坊,还有转送过来的另一封信,呼文村出去学技术的呼宝成寄来。
呼宝成每月一封信,绝对不延误。
这次简略说了母亲跟自己的情况,大概就是他们都好,母亲的病得了医治,还是户司主事帮忙请的大夫,非常感谢大人云云。
再者说了自己学习磨油作坊的心得,还写了自己的见闻。
今日这封信,最后才是重点。
呼宝成说,他跟着东家出去做事时,听说有魏家人在打听磨油的器具,准备整合一个作坊出来。
魏家,想要弄一个磨油作坊的设备。
看来是要跟呼文村打擂台啊。
确实,也没说过,一个县里只能有一家磨油作坊。
既然他这边没走通,自己去寻寻门路很正常。
纪楚给呼宝成回信,让他可以多问问,但不用阻拦,顺其自然即可。
如果说沾桥县百姓还在顾及温饱。
那安丘县那边,已经在想办法发家致富,情况截然不同。
但纪楚相信,刚建国就能成为上县的沾桥县,潜力肯定极大。
不过这份潜力还没出来。
就听沾桥县长泰村的乡勇来报:“纪大人不好了!匪贼又来抢粮了!”
“我们村十多户人家都被抢劫一空,还有一人重伤!”
匪贼。
抢粮。
纪楚立刻站起来。
他知道边关有匪贼这回事。
安丘县也在小心防备的。
不过防备跟遇到,还是两回事。
本以为自己会跟安丘县的匪贼先交手,没想到竟然是在沾桥县。
纪楚扶额。
这沾桥县还真是倒霉。
因为上县名声在外,又穷又被抢。
被抢的十几户人家,还刚领了官府退还的粮食。
估计也因为这事,被匪贼盯上。
纪楚顿了顿,又给安丘县去了封信,让李师爷,范县丞安排各村乡勇们巡逻,防止匪贼靠近。
今年的安丘县声名大噪。
那匪贼肯定也听说了。
现在没去抢,就是因为不熟悉情况,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送完信件,纪楚又把目光放回在沾桥县。
州城的命令还没下来,他也不能坐视不管,毕竟上面还没发话让他离开。
“先以救人为主,统计各家损失。”纪楚道,“让长泰村村长来见。”
再看那乡勇,纪楚又问:“你们村有户,乡兵多少。”
平临国大致有四类兵种。
禁军,一半在都城,一半在地方。
常备军,分布各个地方,边关。
乡兵,各村各镇乡勇组成,不耽误农时的情况下日常巡逻。
番兵,以族为单位。
曲夏州位处边关,除了禁军之外,其他三类兵种都有分布。
纪楚在安丘县时跟常备军打过交道,他们的子弟还考过县学,甚至有两人进去读书,但他们没有大事不能调动,直属曲夏州州城。
番兵还未接触,不管沾桥县还是安丘县,都没有番兵。
乡兵不用说,罗玉村的弓春荣便是,他看着便是好汉。
所以想要抵挡匪贼,县官能用的,就是衙门差役捕快,以及乡兵。
特别是乡兵,他们分布在各个地方,又是本地人,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对本地治安最为上心。
被问到的乡勇连忙道:“回纪大人,我们村一共六百五十一户,乡兵五十。”
十三户抽一人?
放在其他地方或许还行,但在边关匪贼严重地方,那就显得太少了。
怪不得匪贼能得手。
“想来匪贼抢了十多户就跑,便是你们集合起来了。”纪楚道,“做得很好。”
“只是人手不够,所以不能及时赶到。”
乡勇颇有些意外。
以往遇到这种事,官吏肯定说他们办事不力。
纪大人却一眼看出他们的难处,怪不得这是人人爱戴的纪大人。
纪楚又道:“县里可组织过剿匪?”
“组织过,但那匪贼有马,我们根本捉不到他们。”
原来是这样。
没有马的乡勇只能在村里守备。
匪贼们则抢了就跑,根本追不上。
减少伤亡,减少损失,才是本地人要做的。
可话说回来,只有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稍有不慎,就会人财两空。
要知道匪贼不仅抢财物,还会抢妇女孩子。
如果落到恶贼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纪楚越想越知道,这是件极为严肃的事情。
依靠乡勇们,可以防守,却不能剿灭。
那调集捕快差役?
只怕更不行,他们大多骑马都不顺畅,何谈追击匪贼。
长泰村村长过来,说的情况跟乡勇所述差不了多少。
此案一出,纪楚让各村各镇重新清点乡勇,每个地方做好巡逻计划,不论日夜,都要有人防备。
而且规定五户抽一人,必须有人巡逻。
这也不是纪楚苛刻,若不巡视,回头遭殃的可能就是你家。
治安情况不同,处理方法也不一样。
纪楚再翻了下沾桥县账本,没有闲钱了。
放在安丘县,他还能给乡勇们一些补贴银子,这里却不成。
好在本地人知道匪贼的可恶,对纪大人重新整顿乡兵并无意见,难道纪大人还能害他们?
这份信任让纪楚有些沉默。
他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而已。
整顿松懈的乡兵确实有用,又有两个村子险些被抢,还好巡逻的人多,直接把对方赶跑。
有了成功的先例,沾桥县十几个村子镇子,全都打起精神,组织更加严密。
谁也不想自家被抢,巡逻时更加谨慎。
这般防备让以往长驱直入的匪贼们十分不爽。
沾桥县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听县令的话了?说让他们多抽调人就多抽调人,说让他们日夜巡逻,便日夜巡逻?
算了,纪楚迟早要走的,等他走了之后,这沾桥县还是他们嘴里的肥肉。
还有,听说安丘县已经不像往年那样穷了。
纪楚如果再这样下去,就别怪他们去他的任地抢东西。
听说有蜂蜜跟油菜籽。
无论哪一样东西,都很好出手。
若不是长时间不去那边抢,道路不算熟悉,肯定早就去了。
一直到八月上旬,王县令的结果出来,纪楚终于可以打包行李回家。
王县令的判罚十分解气,家产充公,秋后问斩,绝无更改的可能。
下面一众人等,都会人头滚滚。
那些被欺压的百姓,狠狠松口气,早该这样了!
但纪楚的行李还没打包完,就看到吏部对他的文书。
首先升官了。
安丘县成为中县,他顺理成章为正七品官员。
接着是惩治王县令有功,故而专门嘉奖赐钱粮布匹,良驹一匹。
送了匹好马?
纪楚感兴趣了,他骑马技术一般,如今有了马匹,可以经常练练。
看到这,一切还算正常。
不仅是纪楚,所有人都觉得,这份差事总算办完了。
以后就是下任知县接手。
希望沾桥县幸运些,能有个好点的官员过来,他们这的百姓,真的太苦了。
纪楚目光下移,看到后面的话,嘴角微微抽搐。
只见上面写道,安丘县县令纪楚能力卓然,人品俱佳,安民济物,着兼管沾桥县,待沾桥县新县令上任前,统管两县。
因为你能力强!
所以当安丘县县令的同时,一起管着沾桥县吧,在后者县令来之前,你要管两个地方!
纪楚再看向上面那一条。
赐钱粮布匹,良驹一匹。
良驹一匹!!!
他刚夸许知州是给他面子,给他脸上增光呢。
现在总算知道,上司早就想好让他管着两县,甚至送了匹马,让他方便在两地之间来回?
这还用练骑术吗,自然而然就好了啊。
领一份工资,做两份异地的工作。
为了让你做好异地工作,领导送你一辆通勤车。
知州大人,您想得是不是太周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