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溺

◎高兴。◎

北国的八月不大好讲夏,也不大好讲秋,但金枫已初见了秋的端倪。

孟秋回到霁水备婚,常想的却是北方。

她想起郁达夫笔下北平的秋,写钓鱼台的柳影,潭拓寺的钟声。

还有踩上去声音没有气味也没有,细细弱弱的槐花。

孟秋问赵曦亭,这个时节燕城槐树落花了吗,她好像不记得了,霁水前些天才过了台风天,风大要把人卷走。

赵曦亭也有闲心,在一宗一宗泛凉的秋雨后,为她寻一两朵槐花来,他薄白的指尖沾着秋的清凉。

对他来说,这点清凉是一种点缀。

——回来带你看铺满槐花的胡同。

他们每天都通电话。

爸爸妈妈学了赵曦亭的讲法,跟亲戚朋友提起这桩婚事,说女儿嫁燕城,女婿人很贴心正派,气质长相一流,对方父母单位工作。

最重要的是小两口恩爱得能酿蜜。

亲家公亲家母的职位一个字儿没提。

然而每次孟秋听到他们夸赵曦亭正派,都憋不住弯嘴角,明明赵曦亭花头精那么多。

不能说坏心眼,但和正派沾不上边。

孟秋和他闲聊说:“赵曦亭,我爸妈被你哄得天天喊你大好人。”

“你其他样子藏这么深,我得和你学习。”

赵曦亭仰躺着,不轻不重看着手机屏幕,孟秋天高水远地披了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羊羔皮,笑嘻嘻开他玩笑。

他慢条斯理地吐字,“我人不好啊?”

孟秋被他清清淡淡的目光瞧得头皮一紧。

她顿时呼吸不畅,急慌慌撇清:“我没说你坏的意思。”

赵曦亭闲闲提了声笑,手里握着围棋子还是白色的一丸什么,懒散地把玩。

他眼眸正大光明地露出捕食样,“孟秋,你不是没那个意思。”

“是我们太久没见了。”

“欠收拾。”

他明明已经下了定论,还故意柳夭桃艳地问她:“是不是啊?”

孟秋心口还是脖子跳了跳,像被他穿过来的眼神咬住了。

孟秋实在扛不住他这副风流样,皱巴巴下了床,穿上拖鞋,红着耳朵对门外喊,“妈妈,你刚才找我什么事呀?很要紧吗?我过来了。”

然后将视频理直气壮地挂了。

赵曦亭给她打了一行字。

——我不急的,孟秋。

这几年赵曦亭在孟秋父母面前确实做得不错,二老身上有什么不痛快,他派人的速度比孟秋回拨他们电话还快。

特别是孟元纬,被收买得很厉害,有句名言,拜佛不如找赵曦亭管用。

赵曦亭给他们请了保姆,不让他们自己操心家务,房子也重新给他们置办了一套宽敞的大平层,但二老不肯住,觉得还是老房子踏实。

但这套大平层还是派上了些用处的。

有天孟元纬开同学会,以前在学校里就压他一头的老对手又秀起在省公安厅工作的女婿,还拿孟秋和林家没缘分这事儿暗戳戳气他。

孟元纬一着急,将房子的钥匙往桌上一拍,靠在椅子上,轻飘飘地说:“女婿送的,也就千把来万吧。霁水房价也就那样,他说买一套燕城的给我和宛菡,我俩嫌远没要。”

“还有什么字画金瓷,他一摞一摞往家里送,对我女婿来说都算不上稀奇玩意儿。我就提一嘴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啊?他就送来给我逗一乐子。”

几句话一出,在场的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孟元纬暗爽得不行,他表面还装愁眉苦脸,叹了一口气,“孩子太孝顺,做家长的负担也重,有时候我都不敢和他多聊了,你们看这事儿闹的。”

何宛菡听了直羞他,“你就狐假虎威吧。”

临近婚期,赵曦亭和孟秋说,祝福他们的人很多。

赵曦亭远在海外的伯父给他们以后的宝宝预订了一架达索猎鹰10X私人飞机,到时机翼会写上宝宝的名字,涂装随时改。

送飞机的寓意是扶摇直上九万里,希望他们将来在全球任何角落通行无阻。

赵曦亭以前的狐朋狗友也送了不少东西。

孟秋印象比较深的一个送了她一匹纯血马,邀请她到时蜜月去赛马会,和赵曦亭一起观赛。

孟秋问赵曦亭,送给我这个是不是要你出血的意思。

赵曦亭嗯了声,笑说,很久没去了。

都是生意。

赵秉君是他太太做的主,找老牌珠宝主理人给孟秋独家定制了一整套首饰,从耳环项链到手镯,还有王冠加冕,钻石颜色还精挑细选了一阵。

孟秋听赵曦亭的说法,赵秉君老婆十分随性。王冠瞧得上眼就在婚礼那天戴着,瞧不上眼摆着或者卖钱也行。

孟秋听完,说她人挺好的呀。

赵曦亭让她别急着夸。

孟秋后来看到那个镶满钻石的头箍终于知道他什么意思了。

这个嫂子喜欢浮夸。

孟秋收到最大的结婚礼物是赵曦亭二爷爷送的。

一个意大利酒庄。

当时她从文件袋里拿到全是意大利语的文书和印章懵了一下。

差点没见识地以为这是要送她有血统的酒。

赵曦亭笑了好一阵,给她解释是酒庄。

二爷爷新中国建立前就跑去国外了,一直没怎么回来,但和国内一直有联络。

几十年来,他没什么爱好,就是散些闲钱买买东西。

孟秋震惊地指着酒庄的股份法律文件,“这是买买东西?”

她清清冷冷的眼睛瞪得好圆,可爱极了。

赵曦亭乐不可支,“你收吧。”

“他手上不止一家。”

“这酒庄的盈利还不错,可以给你赚点零用钱。”

“百来年的老牌子了。”

“里面的事也不用你怎么操心,有专供的渠道,都有专人负责。”

提起赵曦亭二爷爷孟秋就想到赵康平,这人特别不靠谱,很早就送了。

送了他们一个温泉。

原本赵曦亭和孟秋的新房是没泳池的。

孟秋不怎么游泳,而且泳池容易脏,三天两头就得打扫,虽然有专人打理,用不着她清理,也很没必要,所以没装。

赵康平那天一拍大腿,兴致冲冲两眼放光:“不行,没泳池哪儿行啊,二哥二嫂不是没闺房之乐了,我送你们一个。”

说着就把设计师请来了,费用全包。

赵家人多,堂兄弟表姐妹之间也不全然熟悉,自然什么样的人都有,出赵康平这样的奇葩十分正常。

孟秋那天拍拍赵曦亭,小声嗔道:“你就让他这么折腾呀,不拦着吗?”

赵曦亭边说边笑,“不是挺好的想法么,省得我出钱。”

孟秋抬头看他一眼,知道他藏着坏心思,嘴一闭,不吱声了。

赵家里赵语堂这支祖辈忠烈,都不在了。

赵曦亭奶奶干过情报,爷爷一只耳朵被炮弹炸聋了,有部很有名的电视剧就是以他们为原型的,因此赵语堂从小受他们影响,脾气刚直一些。

孟秋有点好奇,“谍。战片里那些事儿是真的假的?”

赵曦亭转了转茶杯白瓷柄,坦诚道:“没瞧过。”

孟秋一看他表情就知道剧情大概悬浮。

婚礼前一天,赵秉君从楼上下来,看到赵曦亭坐在院门台阶上,似乎刚挂完电话。

赵曦亭这一阵电话问候不少,真真假假祝福的他都应了,像是图个吉祥。

不像有些时候,明白对方冲他身份做点事便不搭理。

赵秉君站在他身后,一卷凉风斜斜朝他西边的吹去。

他这个弟弟总有股萧索的味道,以前跟囚犯似的把自己关在牢笼里,往凉雾顶端一扔,随意地流浪。

很对这季节。

现在好了,他碰上了心尖上的姑娘,眼睛里住进了人,和孟秋两两相对时,大雾散去,通身有了温度。

赵秉君挨着他坐下,“你记没记得以前院子里的那棵老榉树。”

赵曦亭虚捏着手机不轻不重地转圈,淡声:“还没睡。”

赵秉君笑了笑,“只准你一个人失眠?”

赵曦亭也笑,低头拍了拍衬衫,看向院子远处,“你结婚前一天什么感觉?”

赵秉君长腿往前伸,深深叹出一口气,“没什么感觉,挺平静,反正该准备的都准备了,第二天将人一迎,这桩事就算了了。”

赵曦亭弯了下唇,不凉不暖地回:“我记得那棵树,它是被你摸死的吧。”

“你时不时走过就摸一把,时间长了,树腰都光了。学业就那么焦虑?”

赵秉君也笑,“我没你那么聪明,是有得失心,回头看看,确实没必要。”

他侧头,看向赵曦亭,“许多事,你是对的。”

“你和孟秋感情这么好,我感触挺多,也打算试试。”

赵曦亭没作声。

赵秉君仰头看着夜空,继续说:“我已经对不起一个了,不能再对不起另一个。”

他妻子看到过他藏起来的那张流掉孩子的B超,哭了一晚上。

但她没让他知道,她第二天买了个包,乐呵呵地问他,“老公,这个配不配我?”

有点傻气。

赵秉君看向旁边的人,趁机调侃:“你也有紧张到睡不着的时候?”

赵曦亭笑了声,“紧张?”

赵秉君:“那是什么。”

赵曦亭启唇说了俩字儿。

“高兴。”

孟秋原本在婚礼上准备了Firstlook,但力气都在路上折腾没了,一想到还得换婚纱头都大了。

他们办两场,一场在霁水,另一场全员包机去了燕城。

葛静庄和乔蕤都来做了她的伴娘。

葛静庄起初瑟瑟缩缩怕自己上不得台面,又点头又摇头地拒绝了好几次。

孟秋三番五次和她说没关系,葛静庄才心惊胆战地接下。

她私底下偷偷傻气地问孟秋,“我要是犯了啥错,我孩子不会不能考公吧?就是不会被全面封杀那种。”

孟秋好笑地点了点她脑门,“你想什么呀。”

“我公公婆婆挺好相处的。”

葛静庄打了个寒颤,“不行,你家那位吓人,我到时候就给你提提裙拿拿东西,当当你的狗腿子,和新郎挨边的事儿我干不了。”

乔蕤看她那怂样笑得不行,“出息。”

赵家给孟秋的规格绝对称得上风光大嫁。

从下机起,接孟秋的车队就训练有素排开,先是双R车头开路,老派地插了一排红旗,赵语堂以前的老部下自发开车保驾护航,一路红色迎风,喜气昂扬。

孟秋先去了赵曦亭家里敬茶,赵曦亭对孟元纬和何宛菡改了口,孟秋也在一堆人起哄声中,红着脸喊了赵语堂和苏萦淮爸妈。

两边递了厚实的红包。

婚礼邀请的宾客涉及政商两界,平日里叫得出名号的大人物低调现身,酒店提前封锁,门口设了关卡查邀请函,到处有保镖站岗巡逻,没有一家媒体冒头。

宴会设在外交活动常用的酒店,用的国宴厨师,连酒桌上的餐具也是最高规格的釉中彩瓷器。

孟秋那边的亲友没怎么见过这类场合,大多惊奇地交头接耳问某个人是不是谁谁谁,原来他头发这么白了,但比电视上看着精神。

除此之外他们屏气凝神表现得很有教养,这点注意事项仰赖于孟元纬和何宛菡苦口婆心的预演。

孟秋状元名声在外,对才识有点要求的长辈见了她都喜欢。

但有一样不好,迎宾时来文绉绉和她说贺词的不少,孟秋想着法儿工整地对回去,还有用到生僻字的,便是个中华辞海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宾客贵重,孟秋无时不刻提醒自己,微笑,端庄和从容。

站一下午,脸和腿一样僵。

交换戒指的仪式前,孟秋捡着时间坐一会儿,赵曦亭到休息室找她,在背后抵着她的腰,温声问她:“累坏了。”

趁没人,孟秋耍赖地往他掌心一靠,面对面对上他的眼睛,一句一句说:“他们把我当卷子考,我不知道自己答得好不好。”

“赵曦亭,我会不会给你丢脸了?”

赵曦亭好笑地看她,“不会,你做得很好。”

他摸了摸她的脸,“觉着这婚不是结给自己的是不是?”

孟秋迟疑地点了下头。

和她想象中的浪漫温馨很不一样。

赵曦亭撩开她耳边的碎发,俯身像说一个秘密,用气音半勾半引地在她耳畔吐息。

“老婆,要不,我们逃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