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发酵

◎我情愿的。◎

包厢的灯光很暖和,大概是为了给食客温馨的就餐环境,但他们现在这站位,像一根折断的筷子。

起码孟秋的角度是这样。

她被赵曦亭挡在后面,腿顶着椅子边沿,没往下坐,现在的情形她没法安心地坐下。

赵曦亭一只手别在身后握着她的手腕,保持刚才把她护在后面的姿势。

孟秋抬头看他。

赵曦亭的站姿大多时候是挺拔的,除非他松弛懒散。

孟秋没探查过他身高,他们估计差了二十公分,她视野里占据最多的是他的肩膀。

他背部肌肉很有力量。

孟秋想起《重逢》的最后一句。

——你尽有苍绿。

她仿佛很少以这个角度看他。

她待的最多的是他的怀里。

他双臂有力地虬紧,挤压在一起的仿佛不是躯体,而是两副骨骼。

他轻而易举地把她拘在他的呼吸底下,沉闷地,窒息地,放浪地,强迫她感受他的所有。

像困住她的山峦。

她很少站在他后面。

他也很少背对着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好像没那么怕他了。

孟秋第一次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这么久。

全然旁观的姿态。

赵曦亭刚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她实在意外。

那些连她自己都无法感知的委屈,他居然一字不落地说出来了。

更微妙的是,她听着他的话,居然在想。

原来在那个短暂徘徊的时刻,她在期待某一些安抚,同意,和庇护。

她并不像自己以为那般,可以安全地躲在某个角落,不和父母以外的任何人产生情感联结。

她是人,她在感情里也有痛觉,这些痛觉被她很好地麻痹起来,放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自欺欺人地得过且过。

而赵曦亭全然懂她,他今天把布满尘埃的布掀开了,抖出那些零零落落的残羹冷炙,倾诉她的委屈,失落,和那些不被满足的时刻,他甚至比她自己更明白她在一段关系里需要什么。

她很难不诧异。

孟秋挪向赵曦亭侧出一点的脸,他的面容除了长得分外英俊以外,比别人多出一些勾人的探索欲。

可能是他表情总是淡的,无聊逗个闷子,疏懒轻佻,说起话来真真假假,这些浮于表面的,都不是他。

只不过他身上这点伶仃的探索欲,在他看过来时,都会散了干净,只想离他远远的,好不惹着他。

有些时候,他们一天里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分开的还长。

她大多时候觉着他气势压人,蛮不讲理又凶狠,但凡有一点点不舒心,就要威胁她,不给她自由,不让她有反抗的心思。

她好像再没正视过他。

他有弱点么?

没有弱点的人说不出那番话。

孟秋看不透他。

赵曦亭就像一汪深色而危险的海,船只无法抵达,骤雨来袭时,巨浪滔天,什么都能吞没。

但是走近了,她偶然拘起一捧来。

仿佛水质很清澈。

包厢里安静了有一阵。

孟秋的手一直乖巧地落在他手心,赵曦亭蜷了蜷手指,转过头瞧她。

孟秋看他看得太深,思绪太杂,直直和他对视,赵曦亭看出她的愣神,眼波流转,含了几分笑,她惊醒似的,心里略过一丝清凉和微妙,纷乱地垂睫躲开。

小姑娘眼眸清清冷冷,这段时间总是秋霜般地落在他身上,伸手一碰就化了,变成匆忙惶恐,百般抗拒的露。

这露往往还是清晨气温最低的那一抹。

好容易软和一点,又挪了眼睛。

还躲。小白眼狼。

赵曦亭五指毫不犹豫穿过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扣。

孟秋手腕被压得一弯。

他在安抚和讨赏。

聪明的,恰到好处的讨赏。

孟秋很少和他在床上或者沙发之外的地方十指交叉,潜意识不习惯地收回手,却被赵曦亭紧紧抓住,她抽离得越用力,他捏的力气越大。

好像把她弄疼了也不让她跑一样。

孟秋放弃了。

他总是这样。

得寸进尺。

林晔和他们面对面站着,中间的几张椅子仿佛楚河汉界,敌对地站着。

男人在为孟秋出气,她躲在他身后,小小的包厢分出两截。

林晔在赵曦亭最后一句话里平静下来,像刚从水里刚打捞上岸,身子是重的,心里泛着潮。有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他以为自己很爱孟秋,可在一起后,自己似乎从来没关心过她。

自从和孟秋在一起,他无时无刻不惦记这几个字。

配不配。

眼前这个男人,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让他逐渐明了——

孟秋曾平静地告诉他,让他往前走是什么意思。

他早就把她弄丢了。

不止在他赌球的那段时间。

在更远的,更琐碎的生活里。

孟秋总是包容的,不会生气的,乖巧的。

理解他。

她有一份认真和风骨。

是认定了就不会轻易断绝的认真。以及断脊梁也辩是非的倔强。

回想起来,他很偶尔的时候,也曾将那份认真当成了工具。

笃定她不会轻易走。

林晔喉间冒出一股通凉的滞涩。

他承认。

眼前这个人说的一切他都承认。

他弄丢她,是他活该!

林晔颓丧地低头,滚过无数他们异地时的画面,力气被抽空了,虚无地挂在房间里。

他有不甘,更多的是对自己。

他真的失去了。

同时他也再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反而干净地有余力思考。

有一个结。

还有一个结。

他想不通。

孟秋不可能这么快接受谁。

不管是谁。

都不可能。

林晔慢慢看向被男人挡在身后的孟秋。

自从和她男朋友见面后,她从头到尾都很安静。

平时她也是安静的,只是安静得很温和,很放松,不多话。

今天她的安静是拘谨的,警惕的,不想生事端。

当然前任现任都在的局面是不大好看,很少人能左右逢源地说说笑笑。

但她仿佛有点畏惧他。

她看现任男朋友的眼睛,特别是刚刚,居然流露出讨好的神情,她对他不完全亲昵,他们之间大多数互动也都是对方主导的。

似乎是对方更喜欢她一些。这也正常。

但如果这个男人对她真那么好,怎么可能让她滋长畏惧的情绪。

还有那个电话。

林晔刻意回避的,不堪回忆的电话。

他的脸阴郁下来。

他有股来自于男人之间隐约的感知。

在那种时候刻意做出亲密行为,这个人一定是没安全感的,或者急于证明撕扯什么,而那个时候孟秋一定不赞同这个作为。

林晔联系出点不好的猜测,眼睛猛地看向她的方向。

男人把她挡得很严实。

林晔为了看到孟秋的脸,挪了挪步子,认真地看着。

他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对不起孟孟,我刚才冲动了,我……我不是冲你。”

他哽塞了片刻,滚了滚喉结,“异地以后,我确实不称职。”

他眼神变了变,变得沉重:“但,我想知道,你跟他在一起,是心甘情愿的吗?你心甘情愿的话,我再不会纠缠你。”

林晔一字一句雨点一样落在孟秋心里。

泛着凉。

急速下坠。

砸向溃烂的那一点。

孟秋瞥了瞥赵曦亭。

他侧了点身,表情像擦破皮的树干,沥出点新鲜的冷意来。

像是预知她会看来一样,他的眼睛已经在等她。

等她自投罗网地撞上来,挂在她脖子上,但仅仅是挂着。

他同样也在等她的答案。

孟秋手足无措地躲开。

赵曦亭等了一会儿,仿佛已经知晓,微微抬了点下巴,眯缝眼垂睨向林晔,薄唇衔上一支烟,表情淡得像被稀释了。

死水一样的沉静。

赵曦亭不疾不徐坐到椅子上,双腿交叠,手肘撑在椅子上,金尊玉贵的手指冉冉腾起雾,他神色松弛地扫了扫孟秋,又看向林晔,轻笑,仿佛局外人。

他好心提醒。

“要不你托人问问,在美国那件事,怎么解决的?”

林晔仿佛明白过来什么,脸几乎是瞬间失去血色,像被捅了一刀,疯了似的冲上来要揍人。

孟秋自尊心羞愤地滚了一遭。

她没想到赵曦亭会直接说出来,以行恶到底的姿态,惩罚她的沉默,同样也存心不让林晔好过。

眨眼间,她看到林晔暴怒地冲过来,她惊慌地瞪大眼睛,几乎没有思考,挡在赵曦亭前面,抓住林晔的手臂。

他不能打他,真的不能。

但凡他拳头落下来一下,赵曦亭都会弄死他的!

“林晔,你今天先回去冷静一下,别冲动。”

林晔不知道她会挡上来,力没收住,孟秋踉跄了一下。

孟秋看到林晔怒目横眉,仿佛心里又痛又急,紧握的拳头迟迟不放。

林晔强压最后一点冷静,心痛地低吼。

“让开,孟孟。”

“你让开!!”

孟秋用力地拦住他,用上吃奶的劲拽他的袖子,双脚摩擦地面,像起跑前的姿势,顶住了,不让他过去。

她心脏砰砰地跳,大喊:“林晔,我情愿的,我跟他在一起,我情愿的。”

林晔几乎是一瞬间卸了力,失神地看着她。

赵曦亭听着这话,笑了一声,面容却没一点愉悦。他薄唇吐出一口,目光看向烟,拇指和食指捏着烟,中指抵着一头,慢腾腾将烟翻跟头,最后捏着烫的那一段,把玩,直到火星熄灭,搓了搓指腹上的灰。

放纵地感知那股灼烧往心尖扎。

林晔脸慢慢涨红起来,像强忍着什么,脖子青筋直爆,最后终于压抑不住,两只手捂住脸,头往后仰,低声说。

“对不起,孟秋,对不起。”

“他说的没错,我是废物,我没法保护你,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带给你的只有伤害。”

“你打我吧,好不好,你打我,我真的对不起你……”

他哭得脊背往下滑,几乎要跪下去,朝孟秋的腿跪下去,孟秋拽着他手臂,不让他跪。

林晔太沉了,她一只手拽不住,就用两只手,最后她整副身子都要被拖下去。

孟秋突然撒开手,提高音量:“你跪我做什么!有点志气,林晔!”

“不要让我后悔救你!”

她也顾不上赵曦亭是不是在,压了很久的话一股脑说出来:“对,我是怨你和章棕走得近,我们之间问题也很多,但我不是傻子,我去求他,自然是觉得这件事必须要做,因为我怕后半辈子睡不安稳,你明白吗!”

“既然你觉得愧疚,更应该去成为让我值得的人,而不是像落水狗一样被人打击得抬不起头!”

林晔双膝从往前到向后倒,沿着椅子翻倒的腿坐在地上。

赵曦亭事不关己地抽烟,时不时吐出一口,看戏一样漠然地看着。

房间里只剩下林晔低低的啜泣声。

他蹲着哭了很久,突然站起来,腿似乎有点麻,踉跄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手机,浑身都在抖,背对他们,沉默了许久,嗓音滚烫,“我明白了。”

“谢谢你,孟秋。”说完,他就离开了。

门的余震持续了很久。

孟秋杵在房间的中心杵了很久,手指动了动,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心里空落落的,不为林晔,而是真正落幕的青春。

堵在他们三个人中间的每一环节点,在刚才没有硝烟的纷争中,一个个被拆解。

她完成了一场真正的告别。

在这整个过程或许只有十多分钟,她记不清了,是紧张,拉长了时间的凝滞感。

她对林晔说了这么许多,心上一直有一道黑色的影罩着她,追随她,她不敢去看。

“吃饱了吗?”赵曦亭突然开口问她。

孟秋点了下头,小腿折甘蔗一样往回扭,她直觉今天的事还没到句号,僵着脸,不大自然:“你……有没有想和我聊的。”

赵曦亭很平静,“没吃饱带你去吃夜宵。”

孟秋觉得他不该是这个反应,“不用了。”

赵曦亭站起来,拎起她的包,揽住她的腰往外走。

司机从车上下来,给他们开车门。

赵曦亭手指往车门一抵,眉眼沉静,静得反常,“下班吧李叔,我自己开。”

孟秋意外地看着他,“去哪儿?”

赵曦亭给她开了副驾驶的门,让她进去,毫无波澜地扫了扫她的脸,低睫把安全带锁在她胸前。

孟秋脊背紧紧抵着靠背,视线从他的头顶到漠然的神色,冒出点钻入囚笼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