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发酵

◎她坐中间。◎

林晔弯腰帮孟秋去捡水,从她肩前直起身,笑笑,“怎么这么马虎,摔这么远。”

天是热的,燥意融融地从马路上烘上来,孟秋心里却泛着冷,血液流经全身直打颤。

她接过水,另一只手死死攒着手机,赵曦亭一定生气了,或者误会了,他答应她不牵扯别人。但现在这个状况,她不敢赌。

“林晔,要不你送我到这儿吧。”

林晔看了眼时间,没察觉她的异样,“这个点你爸妈还没下班,先去附近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孟秋手机又震起来,脊背凉得几乎挺不直,像被远处的视线压住了。

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让自己尽量镇定,抽空瞥了眼。

——所以你希望我单独请他?

孟秋呼吸几乎停滞,喉咙干得厉害,双腿钉在原地,她的脸颊开始发烫,是肾上腺素飙升的成果。

她两手抠着矿泉水瓶,脑子天人交战。

“林晔,我……”

“有个朋友从燕城来,你要不要……”

她几乎说不下去。

她声音很小。

林晔听不清,这才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俯下身,“你怎么了?”

他习惯性想摸摸她头发作为安抚,孟秋像踩上弹簧一样反应剧烈地弹开。

赵曦亭离他们挺远,但一笔一划将他们的动作看得很清,虚眯起眼。

孟秋视线被林晔的脸占据,心里却想着另一张面容,正面朝她,凉飕飕地看着。

“我……朋友来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她没脸对林晔说那是她的男友,毕竟她打心底没承认,再加上那通电话,让林晔听到他们接吻,她羞耻到极点,潜意识回避在林晔面前提起这件事。

但当她说出来“朋友”而非“男朋友”之后,并没有因为半真半假的“谎言”而感到轻松,反而陷入更深的恐惧。

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错过了最佳的坦诚时间,一旦林晔和赵曦亭见面,他们对于彼此身份的参差,或许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局面。

也是这一瞬间。

她突然明白——

她面对赵曦亭所有的恐慌和惊惧,来源于她想在赵曦亭面前隐瞒她的抗拒,试图回避一些麻烦,并担心被他发现后会受到惩罚。

她所恐惧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而非完完全全的这个人。

但她和赵曦亭之间的纠纷,大多数时候都出现在这里,他因为不信任而用更强硬的态度束缚她,她则因此逃避更厉害。

两人陷入恶性循环。

即使在伦敦她答应他跟他走,心里却从来没想过和他长久。

今天他铁了心要她直面他们的关系。逼在她认识的所有人面前承认他是她的男朋友,切切实实打碎了她的侥幸。

林晔是第一个试验品,或许对赵曦亭来说,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个。

事情总要面对。

孟秋握着手机的手,一段一段,松成正常的状态。

她不再紧张。

她心里的落叶落下来,树杈秃成真正的秋天,她接受秋天的降临,但不代表她不埋怨吹落她的风。

赵曦亭是她男朋友。

是的。

孟秋仰起头,自然地,寻常地,再次看向林晔:“一起去吧?”

天太黑,林晔似乎没察觉到一分钟前的她和一分钟后的她截然不同,只笑说:“可以啊。”

“你朋友到了吗?用不用我回去开车接祂?”

孟秋腿肚子往赵曦亭方向一转,轻声说:“到了。那个。”

林晔顺着她的方向看,慢慢的,身体站直,笑意也淡了。

如果不是在此刻见面,他几乎不会再记起他的脸,那天下雨惊鸿一瞥,他以为这个男人在他生命里只是过路人。

现在,他面容寡漠地坐在椅子上,无所顾忌地看着他们,这眼神让林晔身体有点发凉。

“我见过他。”林晔嗓音轻忽。

孟秋愣了,“在哪儿?”

他折过身,“你学校附近。”

赵曦亭似乎知道他们已经谈妥了,将烟拧了,从椅子上站起来,长腿不疾不徐朝他们走来。

孟秋远远望着夜色下的赵曦亭,目不转睛。

车灯在冗长的地面白出一道长影,在他脚边明灭斑驳。

她看他走在她生长的小城,带着皇城清贵,身姿笔挺,满目浮光。

众人颂奉。

他将是她的信条,也将是她逃不开的戒律清规。

她闭眼相迎。

和赵曦亭同时过来的还有黑色轿车。

司机跟了他多年,他一个动作,一个步伐,已然调配妥当。

司机给林晔开的是右边的门,示意他先上,林晔以为是风度,便先坐了上去。

赵曦亭走到以后自己给孟秋开车门。

孟秋杵在他旁边,没有说话。

赵曦亭借着林晔上车的空挡,两眼牢牢盯着孟秋。

他一只手的手腕松松垂搭在车门上,另一只手搭在孟秋的肩上。

在林晔视线盲区。

赵曦亭将孟秋勾过来,长指掌着她细细的脖,面容微沉地垂眸,薄唇霸道而用力地亲了下她脸颊。

这禁忌感令孟秋竖起鸡皮疙瘩,想把他推开,却被他指尖用力抵住,齿关轻轻衔着她的皮肉,像表达不满,轻慢地吮吸,印上他的味道。

停留三秒后,他干脆利落松开她,什么都没说,搭着车门等她进去。

孟秋被他弄得踉跄,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右边湿黏黏却不敢擦,下意识紧张地往车里看,没敢有什么反应。

林晔没看到。

但这股偷情一样的思绪揩在她的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后排的位置很微妙。

她坐中间。

上车之后三个人都没说话,林晔打量着车内饰,还在了解孟秋这个朋友。孟秋不知道说些什么,干脆不说,而且是赵曦亭要请人,不是她要请,没有热场的义务。

赵曦亭似乎在外面坐得有点累,双腿交叠,往后躺在靠背上。

一时间车里安静极了。

司机看这气氛,瞬间感觉自己老了十岁,冒出来一声很小的。

“赵公子,往哪儿开?”

赵曦亭侧脸看向孟秋,随意问:“你家乡特色菜是什么?”

孟秋座位只坐了三分之一。

她脊背直挺,后面几乎还能塞个人。

她余光瞥见赵曦亭手懒散地垂在她背后,没有一点遮掩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只要往后坐一坐,就会坐进他怀里。

林晔很好心地低声问了句,无意却恰好打断了赵曦亭的问话,“孟孟挤么?”

“用不用坐过来点?”

孟秋头皮发麻,又往前坐了一点,但不是往林晔那边挪,“没事的。”

她隐约听到赵曦亭鼻尖扑出一丝笑,脊背凉了一半。

林晔忍了很久,终于受不了车厢里快凝固的氛围,开口,“吃私厨吧要不。”

林晔一说私厨,孟秋就知道他要吃哪家,环境不错,有竹林小谢,他们当地很多有钱人都会去那里吃,菜量少,价格高,吃个格调。

算霁水比较有档次的餐厅了。

他应该也是想在赵曦亭面前挣点面子。

只是林晔不了解赵曦亭。

他不知道他的规格。

那种餐厅完全入不了他的眼。

赵曦亭可以接受环境简单,甚至农家小院他也能吃得尽兴。

只一样,他吃不了光有调味没有滋味的餐食,对原材料的处理很讲究,要最新鲜,也要精细。

那家有点本末倒置的意思。

司机一直在等答案,又不敢催,只能试着问。

“私厨吗?有没有地址。”

赵曦亭呼吸绵长,像是等得没耐心,靠着椅背,举起手机,摆弄了下。

发了几条消息。

孟秋听他敲屏幕,浑身都有点紧皱。

司机本来回过头看的是林晔,大概是想要地址。

毕竟赵曦亭没说好还是不好,他想先准备着。

结果他听到手机响,转过头,看了眼屏幕上出现的定位,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说:“抱歉,现在看到了,我马上开过去。”

赵曦亭靠着座椅,坐得最靠后,用眼睛摩挲小姑娘的后背,夏天衣服薄,又收腰,他拿眼挑一挑就知道她里面什么滋味,但顾着她脸皮薄,没往上搭。

林晔被车厢里的气氛压得渐渐不大放松,和靠背留了点空挡。

他穿搭有几分南方少爷气,一身全是潮牌,小搭配很多,瞧着唬人,但要真上台面,又有些露怯,家里没富过几代人,都这通病。

林晔似乎有些耐不住,给孟秋发了条消息。

——孟孟,你们真是朋友?怎么感觉你们不太熟。

——他架子也太大了,跟我见的那些甲方似的,我有点受不了。

这边手机刚放下。

那边手机就震了。

赵曦亭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他瞧出几分趣儿,西装裤往孟秋膝盖一靠,就靠着,眼皮懒懒地挂在孟秋后脑勺。

孟秋身子几乎僵直了,挺不自在。

她的脚刚挪了一寸,赵曦亭就跟过来,腿大半的力都搁她身上,就要挨着她,孟秋没敢再动。

赵曦亭开始闭目养神。

孟秋从后视镜里看到赵曦亭眼睛闭上了,才把手机打开看消息。

她看完没敢回复,赵曦亭处于上帝视角不喜欢林晔很正常,林晔还没正式认识就对他有意见。

两人天生不对付,她已经为接下去的那顿饭感到心惊胆战。

她把手机屏幕翻过来,抬起头,发现后视镜里,赵曦亭眼睛已经睁开了,正盯着她。

她心里冒出点被监视的寒意,匆匆忙忙垂下睫,当什么都没发生。

最后车在霁水一家老牌酒店停下。

这家酒店在本地很有名。

楼高,庄重,却没太大特色。

孟秋有听说,这酒楼大部分用来承办各色各样商务和行政会议,很少开放私人宴请。

所以就算作为本地人,她也从没来过这儿。

他们进去一路有人指引,一进包厢都已经安排好了,不用点菜。

光凉菜就已经是本地顶级的样式。

孟秋和林晔先坐下,赵曦亭到外面接了个电话,他们一进酒店就有人打过来,可能是安排了这顿饭的人,要和他寒暄。

林晔环顾四周,像有点新奇,“怎么在这吃,你朋友在霁水有关系?这里不好订座的。”

孟秋心思不在这上面,“嗯,他认识的人多。”

和别的酒店包厢一样,都是圆桌,位置很空。

孟秋和林晔中间空了一格,她用来放包。

赵曦亭打完电话开门进来,没什么犹豫,直接在孟秋旁边坐下。

他的手在她肩上自然地一搭,亲昵地滑动,低眉温和询问:“要不要吃点主食?你们这儿天挺闷,没胃口的话,我让后厨给你单做。”

孟秋僵了半边身子,“不用了。先吃吧。”

她余光瞥见林晔的脸,他无声地冻在那儿,一切好脸色逐渐凋零,变成警惕的审视,眼里的温和不见了,泛出点冷意,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孟秋不敢正视他。

赵曦亭跟个没事人似的,坐下后给她倒了点温水,抬眸第一次看向林晔,像认识很久一般,以上位者的关切,淡声闲谈:“今天吃个简餐,有机会去燕城玩,请你吃本地特色菜。”

“最近家里生意怎么样?”

林晔对上他的眼睛,抗衡片刻,有种被他看了个通透的暴露感,下意识就退了。

他表面还算平静,连对方叫什么名字什么背景身份都不知道,就被他带着节奏走,“还好。”

赵曦亭不紧不慢地吐字,语调温和:“柏江新材的招标会你们去了么?”

赵曦亭边说,边拿烟衔唇边,手放在孟秋椅背后面,姿态松弛,不大顾忌地点上。

完全应酬的状态。

他微微抬着下巴,疏懒地吐出一口:“没去的话有点可惜,他们刚吞了海锋,业务量应该还可以。”

他故意的。故意抽烟给她看。来表达不满。

孟秋受不了他这副样子,有点熬不住,想出去。

刚起来,被他强势地拉着摁在座位上。

都是两人在桌下的小动作。

林晔前几天刚从爸爸嘴里听过这个名字,他们是想拿招标名额,之前焦头烂额地折腾来折腾去,还是没拿到。

柏江新材总部在北方,他们在南方,地域问题,企业信任度拼不过北方的竞争公司,缺个人在中间搭桥牵线。

他爸爸也和他说过,如果他们能搭上柏江新材,公司眼下的危机马上就能解决。

林晔不想暴露自己家的短处,避重就轻,“以前我们也做过海锋的单子,利润点卡得很死,量也给得不多。”

“去不去都还好。”

赵曦亭闲闲笑了声,“海锋怎么和柏江比。”

他弹了弹烟灰,百无聊赖勾唇,“下个月柏江好像还要开一场招标会。”

“他们董事找我办过事,算不上多熟,但一定会给我面子,可以给你搭个线,要去么?”

林晔心里一动,竟然真想和他要张名片,但那阵意动很快变凉,他手蜷了下,蜷紧了。

他有点懊恼,这人绝不是帮忙,更像是在孟秋面前对他施舍,他对提议动心的这一刻,已经输了。

林晔思绪渐渐捋清,他才意识过来,对方似乎已经把他了解了个通透,而他对对方一无所知。

连他们家里做什么,有什么危机都一清二楚。天生猎人思维。

赵曦亭似乎并没真想要个答案,将烟拧了,眼睨着旁边没怎么认真听他们说话的小姑娘,唇边展开一丝笑。

“先吃饭吧。”

孟秋全程没怎么夹菜。

都是赵曦亭给她弄好的。

她明显感觉到在场两个男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如坐针毡。

林晔终于忍不住。

“孟孟,我还不知道你朋友叫什么。”

孟秋听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有种谎言被戳穿的森凉,浑身漏风,像是大难临头一样,默默将唇上的羹裹了裹,睫颤着盯住碗沿。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曦亭已经眯起眼睛,他侧过脸压了一点声,额角阴影盖下来,盖住他的眉眼,嗓子发冷,“你和他说我们是朋友?”

孟秋心跳直冲喉咙眼儿。

赵曦亭已然了然,拿了点纸摁她嘴边,帮忙擦了擦,擦得极慢。

他刚放下手,孟秋突然抓住他的拇指,也不管林晔是不是在场,抬起头,目光央上他,求他不要发作,话语挤挤地压在喉咙里,几乎全是气音,“我不是故意的,我会说的,我错了。”

赵曦亭脸色寒涔涔,抹不开的森郁,目光寡淡地看她,像不认识。

孟秋知道这个事触及他底线了,林晔就是埋在他们中间的雷,他一向绕不开。

她不再握着他拇指,转而去抓他的手心,要和他牵手,和他亲昵,表示她是他的,求他放过她这一次。

赵曦亭没躲开,任由她抓着,把纸巾放下,懒散看人:“林晔,赌马玩不玩?”

“赌球门槛太低,没什么趣儿。”

“赌马还不错。”

赵曦亭几句话下来,林晔和孟秋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孟秋脸惨白,泄气地要松开他,赵曦亭眯眼扫过去,冒出点狠意,把她手指攥紧了,一点不让放。

林晔噌地站起来,看向孟秋,脸涨红了。

“你告诉他的?!”

“为什么啊?孟秋。”

“他压根不是你朋友,而是男朋友,对不对!”

林晔从来没有用这么凶的眼睛看过她,音量也飙升到认识以来的最大。

“你把我带到这里和你们吃饭是什么意思?!”

“你告诉他这些事,是不是因为我赌球输得一塌糊涂,太给你丢人……”

他口不择言,“孟秋,你是把我当谈资吗!还是你觉得我烂到家了,想让他给你出气,你要是不想我纠缠你,何必用这种方式!”

孟秋被他吼得怔住了。

她哑声叫他名字,想让他冷静下来,“不是的……林晔。”

“吃饭是偶然……你先听我说好不好?”

孟秋知道,赌球是林晔的痛处,所以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个局,他是难堪的,不管从哪个角度都很难堪。

孟秋仰着头,脸是白的,眼睛却有点红,没有泪,只是急,她书面文辞那样轻盈的人,在此刻却有点嘴笨,低低地在林晔面前杵着。

赵曦亭完全见不得她这样,特别是对林晔,但比起这个他更护短。他眉宇缓缓聚拢,抓着人的手腕拉到身后,英俊的面容隐隐透出一股戾气。

他随手捞起瓶矿泉水往林晔脚边一砸,像要把他砸醒。

“林晔你他妈不就一废物,有什么脸跟她较劲儿。”

矿泉水瓶砰地一声落地,除了赵曦亭外,都吓住了,一瞬间包厢里只有浅浅的呼吸。

林晔被他气势压住,红着眼睛望向他,在他霸道护人的气势下,几乎想弯下脊梁,给孟秋道歉,他此时稍微冷静了一些,却也不肯服输,沉着脸和他对峙。

赵曦亭黑眸寒意渗出来。

“自己一摊子烂事儿,她逼你赌的?”

赵曦亭盯着他,像把法典砸他身上砸出洞来,一条一条列出罪行,将他关进监狱服刑。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私底下第一次见她,她被人拿个假合同威胁,差点吃官司,被缠得躲都没地儿躲。”

“你帮上忙了?”

林晔表情凝固了。

孟秋愣了下,她都快忘了这茬。

后面那个姓齐的确实没找过她,官司也不了了之,她原以为是他们公司找到了新的人。

没想到赵曦亭记得这么清楚。

赵曦亭继续冷声说。

“元旦晚上她被人欺负,差点闹到派出所,你搁哪儿杵着呢?”

“电话关心过一个么?”

“你帮别的姑娘出气倒利索,孟秋哭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在哄谁啊?嗯?”

林晔一怔,脸色苍白起来,有点慌张地去寻孟秋,“你哭了吗?什么时候……元旦你不是说没事吗?”

“到今天了还弄不明白。”

赵曦亭看笑了。

“还有,她之前暗示你让你搬地儿,你当听不懂。”

“都是成年人了,和别的姑娘一点分寸感没有,你不就图她好说话?从头到尾你有真正尊重过她么?”—

赵曦亭停顿了一下,眼睛冷冷淡淡抽过去,像鞭子,有丝轻蔑,启唇。

“林晔,你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