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发酵

◎运气好的话。◎

孟秋买了一块门口用的地毯,还有一个放伞的桶,雨天不至于弄得太湿。

电梯门口碰到邵桐扔垃圾回来。

他看了看她怀里七七八八拿得很艰难的散装收纳架子,赞了句:“不错呀,生活越来越像样了。”

孟秋鼻尖忙活出点细汗,脸红扑扑的,弯弯眼睛说:“要住很久呢。”

她越来越有安全感了。

总觉得危险期已经过去。

邵桐帮忙拎她脚边的箱子,“你不打算重新搬家啦?”

“嗯,附近交通挺便利,买东西也不用拎很久,不太想搬了。”

孟秋渐渐适应这边的节奏。

她前面的生活像坏了一段路的火车,现在又把路接起来了,火车头重整旗鼓,正很有活力地往前开。

而且她发现布置房子能让她心情变得更好。

“我帮你提。”

邵桐和她一起上五楼。

孟秋在门口忙活,邵桐把袋子放桌上。

他从客厅出来看到孟秋手臂上有伤口,停顿了一下。

“你这个挺深,这两天最好少沾水吧。”

孟秋偷闲看了眼,不是很在意。

“买东西不小心划的,没关系的。”

今天周末,人有点多,她在货架旁边挑东西,被人挤了一下,没看到架子上有尖的一头铁皮,手一挪就这样了。

刚冒血的时候还挺疼,现在没什么感觉。

邵桐看了会儿,说:“你等着啊,先别关门。”

孟秋猜到他可能要拿东西帮她处理,“诶”了一声,没叫住人,就随着他去了。

几分钟后,邵桐气喘吁吁上来,爬的楼梯,刘海撇开八字,手里有瓶没开封的消毒水。

像个操心的父母。

“这个你备用。”

“创口贴我那儿还有好多,这些你放着。”

他拎着两条创口贴,看向孟秋的手臂,嘀咕了句,“我就说忘了什么,忘了给你备一个医疗包。”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准备的。”

孟秋温声说完,接过创口贴,一只手操作不太稳,翘起一点角,邵桐帮忙撕开重新拉了一下。

“Oh,sooosweet—”有人吹了口哨。

孟秋抬头一看,是住楼上的意大利人,他正牵大金毛下来,像要出去溜狗,狗爪吧嗒吧嗒发出有规律的走路声。

这个意大利人说英语喜欢把重音放第二音节,很引人注意的腔调。

孟秋遇到过他好几次。

他们第一次说话是因为孟秋在电梯里被凑过来闻她的金毛吓着了。

他把狗挡后面,开玩笑似的骂了狗几句,问她是不是从来没养过狗,是个社牛。

现在社牛正朝他们挤眉弄眼。

邵桐似乎有点尴尬,站开了点,解释说只是帮个忙。

善意的调侃不算什么的,孟秋没往心里去。

她弄好创口贴,又蹲下去搭伞桶,面前摆着一张全英的说明书。

邵桐眼里布满赞赏,笑说:“你适应还挺快。”

孟秋问:“什么?”

邵桐挑了下眉:“刚开始担心你不是英专出身,又是突然出国,语言会有点困难,看来没难倒你,小瞧了小瞧了。”

他顿了顿又说:“对了,下周我有几个老同学从纽卡斯尔过来聚餐,到时候你也下来一起吃吧,给你介绍朋友。”

孟秋没什么事,这段时间她到处找新鲜的景和人填补生活的空挡,不抗拒见新的人。

抬头冲他弯弯唇,“好啊,我早点来给你帮忙。”

燕城最近多阴云,雨要下不下,好几次以为它要落几颗,最后只是吹过几阵不太大的风。

赵秉君刚下飞机就接到赵曦亭的电话,让他去酒店包厢找他。

赵秉君最近都在外地出差。

说好听是出差。

实际上为了躲人。

他实在怕见到赵曦亭这祖宗。

他和赵曦亭两个人心里都门儿清,只是谁都没吭声。

赵秉君就想看头上的铡刀什么时候落下来。

现在躲不过去了。

说来,赵曦亭的反应和赵秉君原想的不一样。

他以为孟秋不见那天赵曦亭就要来算账,当时都已经想好了说辞。

结果这祖宗很沉得住气,硬生生一句狠话不放。

他这态度好像压根不急到手的兔子飞了,反而非常笃定有一天会回他手上似的。

赵秉君细想想,很符合赵曦亭性子。

小事干脆利落,大事缓缓筹谋。

赵秉君去酒店的路上揣测了一阵赵曦亭心思,想来想去难得替孟秋捏一把冷汗。

比送她走那天还紧张。

赵曦亭当天动手找的话,怒气泄干净,冷一阵真能好。

到现在了,他还是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这反而说明他真把人往心上搁了。

图个乐子也好,图真爱也罢,总之孟秋算是被他咬上了,再松不了口。

酒店的老板赵秉君认识,破产以前做的科技公司。

他认识赵曦亭后,赵曦亭点拨了他一句,让他做酒店,还真做得风生水起,从此以后对赵曦亭很忠诚。

这酒店,能算赵曦亭的地盘,隐私性极好,适合聊天。

赵秉君开门进去。

赵曦亭坐在朝西的方向,点了一桌菜,没等他,已经吃上了,旁边坐了个小孩儿。

画面有些古怪。

赵秉君进去以后,赵曦亭看也没看他,也没打招呼,不温不火继续吃菜,一脸淡薄相。

赵曦亭夹了片玉米烙放小孩盘子里。

“自己拿手抓。”

赵秉君事先以为就他们俩。

他看了孩子一会儿,猜测可能是酒店老板的,但也不懂为什么带进今天这局里来。

赵秉君在赵曦亭对面坐下,扫了眼桌面,问:“不喝点?”

赵曦亭拿湿毛巾擦了擦手指,随意一扔,眼睛乌黑地瞧过去,薄唇轻描淡写地问:“不喝了吧。”

“回过家没,这么多天在外面,嫂子不催啊?”

这是赵曦亭见面以后的第一眼,很压人。

赵秉君没动筷子,平静地和他对视,不声不响较量。

“不催,这方面她是名好太太。”

赵曦亭手指拨弄干净的陶瓷板,翻过来,捣过去,仿佛随意一问,淡声:“藏哪儿了?”

赵秉君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你既然猜到是我做的,就知道我不会说,甚至还会防着你,何必问呢?”

赵曦亭似料到他会有这一句,唇角展开一丝笑,逗了逗旁边小孩儿的脸。

“那聊点别的。”

“会喊人没?”

小孩子两手都抓着玉米烙,吃得有点糟糕,衣服上落了不少碎糖屑,跟雪似的铺着。

“叫他吗?”

他表情懵懂,先是看着赵曦亭,赵曦亭又示意了一下,说对。

他才抬头看对面,对赵秉君怯生生叫了声:“爸爸。”

赵秉君蹙了下眉,看向小孩子,牢牢盯着他五官看,“什么意思。”

别人来这么一句,他指定不相信。

但坐在赵曦亭旁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赵曦亭温声道:“他没听到,你再喊声,喊响亮点。”

小孩听话地冲赵秉君叫:“爸爸。”

赵秉君脸瞬间寒了。

“你让人乱喊什么呢。”

赵曦亭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他,拿起烟,没点,衔在嘴上,拍拍小孩肩膀。

“跟他说说,你几岁。”

小孩子看了看赵曦亭,又看向赵秉君,伸出三根嫩生生的手指头。

赵秉君彻底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椅子没定住,砰地翻地上。

他走到赵曦亭面前,又看了眼小孩,脖子冒出青筋,强压着脏字儿,伸手想拽他领子。

“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赵曦亭半路拦了他的手,抓着他手臂往前一推,“嘡”地把筷子往桌上一砸,脸色没什么顾忌,几乎把碗也要碎了。

他眼眸暴戾,“赵秉君,你跟我耍什么横。”

赵秉君瞪着他,咬牙切齿:“这种事能瞎来吗。”

小孩子似乎被眼前突然爆发的争吵吓住了,哭了起来。

赵曦亭冷淡地启唇:“出门去,有人带你吃饭。”

小孩子抹抹眼泪点点头,从椅子上爬下去,手里还握着半块没吃完的玉米烙。

赵秉君一直看着小孩,直到他从门口出去。

赵曦亭重新坐回位置,唇边挂着丝笑,眼眸冷冷涔涔,看他气得那副样儿,懒散地点上烟。

“眉眼是不是像。”

“我第一次见就觉得像。”

“还愣着?不给孩子妈妈打电话问问?”

赵秉君脸沉得像死水,盯着他咬出几个字,“你他妈真行。”

说完赵秉君就摔门出去了。

赵秉君在走廊徘徊了一阵,没马上打电话,想起三年前那一段。

他和那个小姑娘分得很不体面。

他还和人谈着,那边说婚事得订了。

从父母双方介绍见面,到订婚,统共不到两个月时间,就把自己交付出去了。

他和现在的太太有匹配的家世,差不多的学历和眼界,对方除了喜欢买东西,偶尔和别人攀比外,没什么太大的缺点,而且都是在同一个圈子里长起来,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

他没什么挑剔。

有天小姑娘和他在沙发上纠缠,不知怎么从他口袋里摸出个戒指,看了很久,像小狮子一样闹起来,砸他身上要解释。

他永远忘不掉她的眼神,没想再骗她。

当晚她就走了。

小姑娘挺狠毒,说了句,“赵秉君,我祝你终身不孕不育。”

他一直记着这句,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句。

今天赵曦亭把小孩领桌上。

他从进门第一眼就隐隐有预感要坏事,但许多事只要没发生就存着侥幸。

赵秉君刻意不深想,也是想避开那句话的意思。

后面赵曦亭让小孩子喊人,冥冥之中想不明白的那一环好像扣上了。

透心的凉。

赵秉君甚至来不及想太多,他只想确认这一件事,没再踱来踱去,清醒了似的拿起手机。

她的号码他一直没删。

他也没刻意去删,有时候翻到还会看两眼。

赵秉君其实不太推拒思念她的时刻,对他来说,那是一段特别的经历。

但他们这样的人,不适合太干净的东西。

赵秉君拨号码的时候,居然生出几分胆怯,在忙音里想起她的心愿。

那时她还很稚气,说想长长久久和他在一起。

他那时怎么应的?

赵秉君闭上眼,不知道怎么接通的电话,脑子一片空白,第一句就是:“我们有孩子吗?”

那边人安静了好一会儿,电话里的寂静像从他们分开的这几年剪出来平白多出来的时间。

她冷声说:“有也没了。”

她仿佛还有点恨意,“对啊,我当时就该告诉你,凭什么我一个人在医院,你给人家当新郎啊?”

她冷声冷语往外蹦,“也不对,我应该生下来,让你为难,你不是最在乎你们家脸面么,多出个私生子永远成为你污点。”

赵秉君先是有一丝松快,紧接着更深更重的愧疚和痛意席卷了他。

他心脏涩意翻涌,滚了滚喉咙,沉沉说了句。

“抱歉。”

对面开始骂他,他任凭她骂,骂着骂着她就哭了起来,然后把电话挂了。

赵秉君闭眼摁了摁鼻梁,抵墙缓了一会儿,走回包间开门的时候,手有点无力。

像是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变成一张揉皱的纸,全是无法修复的痕迹。

他很清楚,刚那一下,是赵曦亭在报复他。

让他尝一尝失控的感觉。

这一招攻心,不可谓不狠。

只怕这辈子他都很难忘记这一刻的情绪,恼怒,恐惧,愧疚,自责,席卷成巨型海啸,击溃他。

或许午夜梦回,他还会想起那个孩子。

见他进来。

赵曦亭唇边卷着讥诮的笑,懒懒地看着人。

赵曦亭左手手肘松落地抵着桌面,指间夹着烟,一会儿没动,几许灰落下来。

他随意在衣服上弹了弹。

他像是刚攻击完敌方的防御网,姿态松弛地继续盘问。

“她在国内国外?嗯?”

“国外的话,美国?英国?澳洲?”

赵秉君已经冷静下来了,揉了揉太阳穴,手放下来,睁眼。

“你要真有本事,自己找,但我也和你说清楚,我会继续帮她。”

“今天算我们扯平。”

赵曦亭神色寡淡,“你知道我们不一样的地方是什么吗?”

他抬起头,平铺直叙,“你怂。”

想要的不敢争。

也很难护住人。

赵曦亭太了解他这位兄长了。

赵秉君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这样性格的人喜欢把不安全的炸弹全往眼皮底子底下搁,好随时处理。

恰好他也有处理的能力。

因此他哪里的关系网最密集,人就越可能往哪儿塞。

孟秋的学历只能升不能降,全球顶尖大学就那么几所。

有些没好大学的国家都不用猜。

除非她自个儿要求换专业,那是有可能躲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但小姑娘忙着跑路,估摸着有地儿去就行,哪儿想得了那么多。

美国他常去,天南海北总有几个朋友,指不定哪个不小心,孟秋就在街头碰上。

按赵秉君的性子,绝对不会把人送美国。

除了美国,剩下的国家也没几个了。

赵曦亭拧了烟,黑眸牢牢抓住赵秉君的表情,像抵了一把刀。

“是不是英国啊?”

赵秉君放在西装裤袋里的手缩了下。

在赵曦亭强攻击性的眼神下,他居然有种被拷问的感觉。

这个时候了,只能说赵曦亭太恐怖,他连查都不用查,动动脑子都能推出个大概。

赵秉君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别试探了。”

赵曦亭仿佛无所谓:“那就是英国。”

赵秉君这下拢了下眉。

赵曦亭盯了一阵,看笑了,气势卸去,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给你点了新的餐,菜凉了不好吃,受了惊吓吃点热的。”

说完起身往门口走。

赵秉君心头一阵冷过一阵,直直注视他离去的背影,赵曦亭一连几个问题都是在诈他,自己眉眼露了破绽,他才真确认。他忽而有些对不起孟秋。

赵曦亭回去订了张机票,不管真假,他打算先去英国呆一阵。

他看向放在桌上正在充电的孟秋的手机。

运气好的话。

过几天就可以和她呼吸到同一片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