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暴雨
◎你也不白拿。◎
平平淡淡的话从赵曦亭嘴里说出来,仿佛往废墟里栽一棵参天大树,有种送她个安身之所的意思。
在燕城。
这个许多人一辈子都买不起房的地方,他双唇一碰,便要送她一套房。
孟秋没考虑过一直待在燕城,她以后打算在哪里工作,读完研再论。
房子对她来说没意义,赵曦亭送她的更不能要了。
她几乎想也没想就说不用。
像扔一个烫手山芋。
赵曦亭却好像决定了似的,不顾她反驳,说下周去选房。
今晚他没有带她走,孟秋飞也似的回宿舍,宋潆看她劫后余生的表情,调侃道:“你最近怎么老撞鬼啊?”
孟秋正庆幸赵曦亭放她回来,和她瞎说八道:“是啊,可能得找人驱邪。”
宋潆又笑,“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么,你还不如找鬼做生意,给他点过桥费,让他好好安生,不要缠着你了。”
孟秋被她一打岔,想象赵曦亭变成鬼的样子,阴森森倒是很合适,无奈道:“他要是缺钱就好了。”
宋潆好奇,还带着点关切:“真有人缠着你啊。”
孟秋敛了敛神情,温温道:“没。”
春天是个潮湿的季节,孟秋在楼底下被赵曦亭缠出汗,觉得难受,睡前又洗了次澡。
她看着镜子忽然清醒。
要是他给她买了房,不管是不是写她的名字,赵曦亭哪天兴致一来,周一到周五晚上也要过来见她,那她去还是不去。
这房子绝对不能买!
买了以后她日子彻底不安生了,连推脱的理由都没有了,更别提什么自由。
她急急忙忙擦好身子,拿起手机给赵曦亭发消息,讲得特体面。
——你送我房子,我有压力。
她想了想,重新编辑。
——我们刚在一起,你就我送房,我会有压力。
有堵他嘴的意思。
赵曦亭过了几分钟回过来。
——你也不白拿。
——我不是得了你么。
孟秋看这两条消息越发确认自己的猜想了。
她想来想去都是个死局,他的钱他打定主意花,她怎么拦得住。
她往床上一窝,先不管后面的事。
周二下午谢清妍约她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孟秋提前到。
谢清妍看到她立马赔礼地笑起来:“抱歉,有点堵车。”
“燕城这交通,我真是拿它没办法。”
谢清妍气质亲和得益于她圆脸圆眼睛的长相,虽然圆,却不胖,还很白,一笑起来,满满胶原蛋白,三十来岁的年纪瞧着像二十五六。
她今天穿一身白色棉麻长裙,脖子上压着一块琥珀,有几分松弛感的禅意,也很知性。
孟秋弯弯眼睛,不大在意:“没事,我也刚到不久。”
她把菜单推到谢清妍面前,“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口味,就没帮您点。”
谢清妍忙说:“今天我约的你,你还学生呢,我请。”
“我俩就别用敬称了,没那么多规矩,你要愿意把我当个姐姐就行。”
孟秋笑笑说好。
谢清妍利落地点了几样小食,像是经常来的样子,“看你比前段时间瘦了,减肥吗?还是学习太忙。”
孟秋喝了口酸奶,“可能是天热了,不大想吃东西。”
谢清妍拿了张纸擦汗,“我和你反过来,这几天胃口可好了。”
“我看你朋友圈也不怎么发照片,都不出去玩吗?大学生活就得玩,不然到了我这个年纪只有六便士,没有月亮了。”
谢清妍叹气叹得很有趣。
孟秋被逗笑,感觉和她没那么生分了,温声说:“您约我是什么事儿呀。”
恰好服务员上点心。
谢清妍将一块黑森林蛋糕挪到她面前,介绍到道:“虽然咖啡厅样式来来回回都那些,但他们家甜点都会加一点酒香,很独特,你尝尝。”
“好。”
谢清妍边吃边说,“这段时间我又翻了一遍你以前发表过的文章,写得真好。。”
“你有没有兴趣润色一本小说,就是在别人翻译的基础上给字词添点花样,让它变得更漂亮,阅读性更强一些。”
孟秋问:“哪一本?”
谢清妍:“叫《普宁》,纳博科夫的作品,你应该听过?”
孟秋温和道:“我看过《普宁》。”
谢清妍笑盈盈道:“我就知道找你没错。”
孟秋思索了下,“可是我不会俄语。”
谢清妍似乎早就考虑到了,温声说:“别担心,我会给你配一个俄语高材生辅助你。”
“我很喜欢《普宁》这本书,现有的翻译版本我觉得都不太好,和社里争取很久才答应再版。虽然纳博科夫最出名的是《洛丽塔》,但我觉得他写得最好的是《普宁》。”
“我很想给读者分享这本书。现在社会这么浮躁,我想分享给大家,漂泊也可以是人生的课题,现实永远不是只有一个选择。”
“稳定并不是最重要的。”
孟秋低睫,“但稳定是最折中最容易过好眼下生活的法子吧。”
谢清妍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求稳的时候,恰恰是在颠簸的时候,真正稳定的人,只会无聊。”
“不如停止焦虑,享受过程。”
孟秋莫名觉着谢清妍心里藏着一簇火苗,不像表面看起来文气,挺豁达。
她笑说:“纳博科夫很擅长描写神经质。”
许是聊到喜欢的东西,谢清妍圆脸上的眼睛生动起来,“你懂我!”
“能把神经质写得入木三分,本人绝对是个神经质。但你不觉得神经质才拥有世界上最纯粹的灵魂么。”
孟秋思绪也活络起来,她喜欢这种思考。
“现代社会中人们的性格都是受到过规训的,所以有从理性角度出发的议题,而神经质就像原始人,更听从本能的感受。返璞归真。”
“算直觉型人格?”她歪歪头。
谢清妍咬着勺子,“有些事儿别人觉得是错的,但在他的世界观里就是对的,他神经质吗。我不认为。这个世界谁对谁错,是谁制定的呢?”
孟秋笑了,说:“是。”
她们聊了小一个多小时,孟秋手机进来一条微信。
——有空吗?带你看看房子。
孟秋收了收嘴角的笑,仿佛快乐一剪子被剪断了,她慢吞吞捞起手机打字,还好谢清妍约了她喝东西。
她理所当然的拒绝。
——我今天有点事,不太行。
孟秋担心赵曦亭不信,毕竟自己前科太多,得意今天的正当性,故意拍了张桌子上的照片发过去。
意思是,我真没撒谎。也不是真不跟你去。
——对面那个出版社的姐姐你见过的,就是聚餐和我聊过天的谢清妍,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赵曦亭回她。
——我就记得那天你和我闹脾气,别的没心思瞧。
他真记仇,不仅记仇,还小心眼。
孟秋刚要放下手机,赵曦亭又发来一条,引用了她聊天框里的照片。
——以后也这样报备行程。
——我想知道你在哪儿,和谁吃饭,可以么?
孟秋不乐意。
她小时候放过风筝,牵一根细如蝉翼的线,迎风跑,好像要给它自由,让它飞得高高的,风一大,便觉得它要飞丢了,但线就在她手里,除非风筝有鱼死网破的意志,哪里会跑出她的掌心。
她现在就像那只被掌控的纸鸢,而赵曦亭就是拽着线的人。
她没有办法,点了点键盘,顺从地回了一个字。
——好。
回消息浪费了些时间。
孟秋冲谢清妍笑了一下,说:“抱歉,我们聊到哪儿了?”
“没事儿,我也忘了。”谢清妍一脸八卦,“男朋友?”
孟秋拎着吸管搅了搅酸奶,“……不是。”
谢清妍打趣:“我看你又拍照又秒回的,还以为是你男朋友查岗,担心你和别的野男人约会。”
“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部分不都这样么,没什么恋爱经验,加上你温柔又漂亮,可不得把你看牢了。”
孟秋抬了下唇,“没。”
谢清妍舀了一口蛋糕,似想起了什么,“据说前头你那份翻译稿件,是赵先生亲自发邮件给主编的。你和赵先生关系很好?”
孟秋:“之前我也帮他写文章。那次是他介绍的活。”
“这样啊。”谢清妍缓慢地点点头,仿佛了然,“那他还挺赏识你的,那天晚上那么多人没车坐,就送了你一个。”
“刚开始我以为你们是什么远亲,但后来发现你们吃饭也不怎么说话,倒让我猜不准了。”
孟秋没想到她观察这么细致,犹豫地问了句,“你很关注他?”
谢清妍呛了一下,忙抽纸巾摁了摁嘴角,大笑:“小孩子别瞎说。不说别的,他长成那样,谁不关注他?”
“他段位比我们高太多,喜欢也是需要勇气的好不好,起码得有远超常人的自信才行。”
“得能拿得住他,又不会自卑。光这两点,在他面前就不容易做到。”
“我只是好奇,他对你仿佛挺特别,可你俩又不亲近。”
她大大方方地看着孟秋的眼睛,半真半假,“你要是和他真有什么裙带关系,我反而不敢用你了,那真是在阎王爷身上拔胡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看赵曦亭刚才那个态度。
他应该不太会干涉她学习和工作。
孟秋安抚她,“没事的。”
—
过了几天,谢清妍给她发了张男孩子的照片,不大正经。
——看得顺眼不,不顺眼我再给你找找。
不知道的还以为介绍对象。
孟秋老实回。
——我不挑。专业能力过硬就行。
谢清妍发了偷笑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赵曦亭又问她有没有时间。
孟秋一猜就是房子。
她对房子的事情十分抵触,找了个虚头巴脑的理由又搪塞了过去。
总之,—能拖一天是一天。
到周六,燕城干燥的天飘起小雨,头天晚上赵曦亭就说要来接她。
孟秋撑着伞站在离校门口有一段距离的路口,等赵曦亭的车。
她湿漉漉的鞋子在轿车干净的地毯上溅起几朵水串。
赵曦亭找了两块毛巾,一块给她,另一块自己拿着,帮忙擦她的发尾。
“让你在宿舍等我,非要出来,到时候淋感冒就好受了?”
孟秋轻声说:“刚好在附近。”
她只是不想被人看见上他的车。
水珠滴得到处都是,孟秋不合时宜地想起第一次上他的车。
那会儿她和他不熟,拿他当高高在上的老板,馄饨的汁只蘸了车座一点,她便战战兢兢。
现如今整张坐垫被她弄湿了,她却一点都不愧疚。
是他非让她来的。
如果他有洁癖,把她赶下去就最好了。
孟秋的伞刻意被她放在左腿,隔开她和赵曦亭的距离,伞面的水珠淅淅沥沥流到地毯上。
赵曦亭睇那把伞,勾了下唇,“挺长情。”
“谁送的。”
孟秋顺着他视线瞧过去,伞柄的金属扣生了锈,虽然她用的时候还算爱惜,伞面的颜色还是褪了不少,能看出用了不少年头。
她轻声说:“中学的时候买的,一直没坏,就用下来了。”
赵曦亭长指碰了碰伞柄的绳,百无聊赖地将它摇晃起来,“对人呢?”
“也这么长情吗?”
他缓缓抬睫,眼底像刚开垦的荒地,窗外清灰的雨淋进去,从容又霸道地开疆拓土,像要把种子撒到她的疆域。
他话里的“人”,大概是有指代性的。
孟秋感知到他不管不顾霸着她的气势,躲开眼。
她明白他话里藏话,但既然没直说,她就当没听明白,“以我们现在的关系,长情比较好吧。”
赵曦亭俯身瞧她眼睛,揉搓她脖颈,鼻尖喷出声轻笑,“表忠心啊。”
“孟秋你那点小聪明是不是都用我身上了?”
孟秋睫毛颤了颤。
赵曦亭笑意不减,表情意味深长,“我不是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但我喜欢听。”
—
房子是赵曦亭提前筛过一遍的,剩了最后四套让孟秋选,像是刻意给她留点参与感。
毕竟是送她的房子,不好都他做决定。
这片小区距离学校大概一两公里,左面有个公园,几套别墅塞在雅致幽静的绿化里头,几乎和公园融为一体,不显高调,名字叫嘉琳悦墅。
燕城的房子从来不是面向所有人的,譬如这里,孟秋以前路过过,但也没注意到有别墅群。
给孟秋介绍房子的青年很专业,自我介绍叫王瑾,西装革履,他一见孟秋就喊了“孟小姐”,想是提前做了功课。
第一套在东面,落地窗能看到对面的人工湖,算一套“湖景房”,客厅和院子打通,很适合晒太阳喝下午茶。
孟秋意思意思转了一圈,说不喜欢。
第二套格局比较中规中矩,最大亮点是欧式装修,搭配一个落地书柜,餐厅有个长圆桌,配上几根银烛台,都能当艺术照背景。
孟秋耐心听完王瑾的介绍,冲他温和道:“再看看别的。”
第三套她还是一样的态度,进去看两眼出来。
王瑾偷偷瞥了眼赵曦亭,心里直犯怵,生怕自己搞不定孟秋,他不高兴。
赵曦亭脸上没什么表情,落后他们几步低头看手机,好像只是作陪,完全不干涉孟秋的选择。
王瑾第一眼看到孟秋时觉着妥了。
小姑娘气质忒干净,眼睛也安分,没有咄咄逼人的架势。
一般这样的姑娘,都是男人做主的多,只要赵先生真心掏钱,怎么都能拿下一套,不是什么作精。
结果她很有主意似的,一套都看不上,也不怕看来看去赵先生没耐心不给她买了。
王瑾反客为主:“孟小姐,您方不方便说一说您的需求,我可以给您重新做一套方案。”
孟秋知道他难做了,王瑾也只是个普通打工人,她本意不是为难他的,有丝羞愧。
“我还没想好。”
赵曦亭收起手机,走上来,和王瑾淡声道:“你先回去,我和她单独聊会儿。”
他们现在待的是最后一套,有中庭,唯一一套新中式和西式混搭装修,面积也大。
外面还在下雨。
风一吹,水珠潦草地从屋檐飘下,凉丝丝地蒙在孟秋脸上。
王瑾一走,四周都静了下来。
孟秋低下头。
赵曦亭轻轻抬起她下巴,孟秋被迫和他对视,惶惶然颤起睫。
他头发也挂着薄薄的水雾,一低头,瞳孔雀黑,有种细雨惊散的冷。
“孟秋,你是不想要房吗?”
“还是打心眼里没做好会和我住一起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