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阴云

◎讨点东西。◎

孟秋挺直脊背坐着。

上次来,她就注意到了沙发正对面的壁炉,那会儿好奇是真壁炉还是假壁炉。

今天里头煨了火,又蓝又紫的火苗左右乱窜,来来回回都是同一个姿势,摆明是个假的。

她却没了那时想研究的心思。

孟秋指头伏在膝盖,动了下,斟酌说:“赵曦亭,我有事找你帮忙。”

“吃点宵夜?”

赵曦亭自顾自摆弄手机,仿佛对待寻常的访客,却没有理会她的话。

孟秋不自在地拢起头发,往后捋了捋,她不是来和他吃宵夜的。

但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晾着她。

她轻声说:“我没心情。”

赵曦亭往她那头打量。

小姑娘本身长得覆雪嫩芽似的清冷,头发散下来,添了不少烟火气儿,颈子落了几绺,更衬得皮肤白糯。

她似乎遇到什么事。

有几分破碎感。

但她的眼睛还活生生的,不肯屈下,没有丧失希望,像烧不尽的野草。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缓缓咽着,等喝完了,才意味深长地开口,“今晚你门禁过了吧。”

他没说太直,给留了余地,好似顾着她面子,但又不是真顾着她面子,反而是挑明。

孟秋睫毛一抖。

赵曦亭拿起手机低头敲字,问:“饮料喝什么?”

孟秋深吸一口气:“你随便点吧。”

半小时后送上来几碟海鲜生腌,摆盘摆得很漂亮。

赵曦亭帮她摆好餐具。

孟秋食不知味地夹了一片三文鱼,就把筷子放下了。

赵曦亭吃得很矜贵,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连咀嚼声都没有,鱼肉好像在他口腔化掉了。

他和她慢慢聊天,“打车过来的?”

孟秋:“对。”

赵曦亭剥了只虾,放在她面前。

“路上堵么?”他问。

孟秋低头看了眼,没动。

“还行,不堵。”

赵曦亭嗯了声,“这个点人不多吧。”

他放过来第二只虾肉,孟秋轻轻拨弄碗里的鱼片,转圜着,“可能是。”

赵曦亭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笑了一声。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好一阵,谁都没提她是来做什么的,今晚要不要回去。

一顿饭吃得马放南山天下太平。

赵曦亭吃完了,慢悠悠从湿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指尖搓了搓。

他剥了不少虾,白皙的指甲边缘堆起红,像无心出岫的白云。

“那你以后过来,我让司机去接你?”

孟秋一直低着头,视线里只有他晃动的手,心口像被他指尖的那缕云,合紧了。

她蠕动了一下唇,没发出声音。

他抬眼,故意要她给个回答似的。

“行不行啊?”

孟秋很清楚她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她敢过来,笃定他会给她开门,他会放她上来和她见面,也是因为他前几天说了那些话。

她利用了上位者明码标价的喜欢。而他同时心知肚明。

孟秋两只手捏住卫衣下摆,陷进掌心,跟个赴死的烈士似的,吐出一个字。

“好。”

赵曦亭目的达成地轻笑。

倒不是他故意要逼,他坦白心思以后,小姑娘防他防得太严实,他总要破一破她的壳子,让她给个态度出来。

不然她转头翻脸不认人,装傻充愣和他划清界限。

他躺在沙发靠背上,弯唇心情颇好,“说吧,什么事儿。”

今晚就为这一刻。

孟秋拿出手机,手心全是汗,解锁第一下没解开,顶头富丽堂皇的水晶灯在手机屏幕堆出碎金。

她的脸出现在正中央,急得有些可笑。

她终于打开相册,把提前存好的Luther的照片翻出来,朝向他。

“你和这个人还有联系吗?”

赵曦亭扫了一眼就认出来,不急不缓,“有啊,才见过。”

孟秋想起来他春节去了美国。

赵曦亭拿出一根烟,抬起眼皮漫不经心。

“照片哪儿来的。”

“认识他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自己和Luther熟的不行,却说认识他不是好事,随意得好像无畏旁人对自己评判。

孟秋从头开始叙述。

“几天前,我男朋友没回我消息,他前段时间心情不好,我以为他散心。他妈妈打电话找到我,说家里也联系不上他,我找他朋友问了才知道,他失踪好几天了。”

“在此之前,他有个债主,欠了一些钱,但已经还上了,债主就是你朋友Luther。”

“我们猜测,我男朋友失踪可能和Luther有关系,想求你帮忙。”

赵曦亭听她一口一个“我男朋友”,眉峰不耐地蹙起,吐出烟雾不疾不徐,“所以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孟秋把在路上想好的方案说出来,“我们其实也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Luther那里。你可不可以联系一下他,先问问情况。”

她顿了顿,“如果在的话,问一下怎么才能放了他。”

“如果不在他那里……”她抬起眼睛,看向他,“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我男朋友。”

赵曦亭耐心听完,心里已然有数,神色淡淡打断她:“不是什么大事。”

孟秋没想到他这么快松口,心情雨过天晴,差点就要和他道谢。

下一秒,他将烟拧了,歪着身子,凉黢黢的眼睛片刻不挪地打量她,薄唇微启,语气一变,像迫降的台风天。

“和他分。”

孟秋唇齿僵在那里,整个人陷入一种两难的困境,像坐在家徒四壁的荒山野岭,风汩汩地把她撂翻在地,她往哪里靠都不是。

赵曦亭看着她一下变白地小脸,知道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兴致勃勃地勾启唇,恍然不觉得自己吓到了她,反而打算作恶到底。

他笑了声,真觉得林晔了不起似的,“你男朋友也蛮厉害,那魔头就一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和他借钱,没问过利息啊?利滚利的不怕还不上?”

“能还上就罢了,Luther养了多少帮他要债的小鬼,你男朋友了解过么?他差一天不还试试,胳膊腿在也不错了。”

他煞有介事地顿了顿,“但他要是还了钱还被弄走,那估摸是摊上事儿了。可能比借钱还严重。孟秋,你男朋友什么神仙?是正经学生么。”

孟秋不敢想林晔在那边会经历什么,急得大声堵他:“你别说了。”

赵曦亭低头捡去衣服上不知哪儿沾上的毛绒,慢条斯理,“分不分啊?”

灯光落在他头顶,身上都是亮的,脸在深阴处。

孟秋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捧住脸,浑身都在抖,她太阳穴是烫的,手指头却一点温度都没有,她手腾下来,指头陷入肉里,紧紧掐住。

太难了。

她真的太难决定了。

她来之前明明决定了,无论赵曦亭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可现在一声好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林晔不是在国内出事,是在美国啊,要是那边的警察也拿那些人没办法怎么办。

看赵曦亭那么轻描淡写,应该已经有办法了。

赵曦亭不轻不重地继续说:“你和他分了之后,我保证你男朋友在美国平平安安念完四年书,甚至能让他白得一个保镖。”

“没有人敢欺负他。”

“怎么样?”

他抬睫睨她,拿出正人君子的面目。

他一点都不急,也不催她做决定,“你要是同意,今晚留下。不同意,我当今天没见过你,你怎么来的,我怎么给你送回去。”

他等了一会儿,孟秋没反应。

他确实再没多说,捞起桌上的手机说了句话,让阿姨上来收拾桌子。

在孟秋沉默的这几分钟里。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高中时,林晔会故意路过她的教室,偷偷扔进来一个小纸团,上面画一个喜气洋洋笑脸逗她开心。

也想起她随口一说想喝奶茶提神,他头顶烈日,费很大劲翻墙去外面给她买,结果被老师抓住,写了高中三年唯一一次的检查。

还想起他去往美国的飞机起飞前,絮絮叨叨给她发了许多消息,要她天冷了加衣服,他不在她身边,要记得思念。

他是有很多不好,或许也不算最称职的男朋友。

但孟秋始终记得,她深陷淤泥时,是他一把拉起哭泣的她,飞奔到阳光底下。

他说,孟秋,抬起头,你看是新的一天了。

太阳也有东升西落,你怕什么?

她不救他的话,他可能真的会死的。

那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有些事能赌,因为赌的是自己,有些事不能赌,因为赌不到万一。

孟秋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勇气,深吸一口气,叫住台阶上的人,嗓音发颤。

“赵曦亭!我同意!”

孟秋依照赵曦亭说的,晚上留在了裕和庭,没回去。

沙发大得足够三四个成年人一起睡。

孟秋不肯上楼,赵曦亭给她找了间客房的,但提了几次她都不上去,就没管她。

孟秋窝在沙发上。

她睡不着,脑子里翻涌着她说答应时,赵曦亭回头看她那一眼。

他站在台阶上俯视她,眼睛蓬勃的暗色翻涌出来,淌到明亮处。它们不再遮掩地,清晰地,爬到她身上,啃咬她的肌骨。

即使她可怜得发抖,脸白得跟墙灰一样,那双眼睛也没有松口的迹象,反而咬得更紧。

孟秋合上眼,将身体蜷成一团。

赵曦亭的房子很暖和,要不是她记得时节,头脑还清醒,或许会以为自己在暮春,一年四季都舒适。

沉香有助眠的功效。

孟秋不知不觉睡过去,却并不安稳,睡梦中她踢到一床多出来的毯子,脊背蹭地冒出一层薄汗,惊醒了。

她双眼睁得极大,机警又懵懂,还有一丝没睡醒的惊恐,跟个小僵尸似的昂起一个脑袋,警惕地盯着他。

男人薄唇弯着一丝弧度,直勾勾看,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他面容和煦,“还早。再睡会儿?”

想必她身上的毯子就是他给她盖的。

毯子上有他的味道,极淡的冷山香。

孟秋感觉她衣领上也沾上了他的味道,那股侵蚀性和他本人一样强,立马掀起毯子坐起来。

她刻意不去闻,僵硬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呼吸之间,仿佛赵曦亭挨着她脖子,存在感强得难以忽视。

同时也提醒她昨夜答应了什么事。

她低声问:“Luther醒了吗?”

赵曦亭懒懒“嗯”了一声,“刚给他发过消息,看你睡着,没叫醒你。”

他拿出手机拨了过去,开了外放,那边很快就接起。

孟秋知道他留过学是一回事。

亲耳听到他说英语又是另一回事。

赵曦亭的英语非常地道。

他音调比平日要沉一些,不全然美式,偶尔冒出来几声伦敦腔,全凭他喜好,没有统一的规矩。

他们先插科打诨地寒暄,赵曦亭语气松弛,他们确实是交情不错的朋友。

两三分钟后,赵曦亭进入了正题,问他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一个中国留学生,叫林晔。

Luther怪叫:“老天!你在我身上装了监视器吗?为什么你会知道!”

赵曦亭习惯了他一惊一乍,平静说:“回答我问题。”

Luther毫不隐瞒:“是啊。”

赵曦亭扫了孟秋一眼,“把你们之间的事说一遍给我听。”

孟秋终于知道原委。

林晔确实欠了Luther一笔钱,利滚利差点还不起。

但林晔不是硬欠,他知道轻重。

他提前去和Luther手底下的人说,问能不能多欠几天,那人生气说没有这种先例,顺带恐吓了几句。后面不小心碰面,又威胁他赶紧还钱,不许逾期。

章棕刚好在,就知道了。

她私底下去找Luther帮林晔还钱。

结果那天点儿背,他手底下有几个小流氓喝高了,把人堵着调戏了一会儿。

章棕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哭花脸离开的。

林晔几天后摸到酒吧去揍人。

但他运气极佳,正好碰上他们在做灰色交易,被人拿枪按住了。

难怪章棕不敢把事情原委全都告诉她。

林晔这次失踪,一半原因是她。

赵曦亭似乎觉得林晔有点蠢,又扫了一眼孟秋,面容略带嘲讽,对电话里的人说:“把他放了。”

Luther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这有什么,要不是你来找我,我都懒得管,谁让他运气不好,我的兄弟们以为是别人的卧底要好好审一审,这种情况多了去了,扛不过去顶多就是报失踪。既然你认识他,他就没嫌疑了,一会儿我打个电话,这两天就能出来。”

赵曦亭看了眼孟秋,用眼神询问行不行。

孟秋点点头。

Luther似乎聊累了,转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再来美国?”

赵曦亭淡声:“随时。下次见面给你带礼物。”

电话挂断后,孟秋松了一口气,也心有余悸。

报失踪?他们说得真轻巧。

她慢吞吞看向赵曦亭,“你和这个人关系一直很好?”

赵曦亭似乎看穿她在想什么,懒懒地笑了声,“别这样看我。”

“我和他不一样,我守法公民。”

孟秋没全信。

赵曦亭眼皮一抬,拿了根烟出来,咬唇上,靠着沙发,不紧不慢地点上,舒服地虚眯着眼。

“你的事解决完了,是不是能聊聊我们的事了?”

孟秋心里大石头才落地,现在又提起来。

“你想聊什么。”

赵曦亭似乎开始清算,烟吐出来,看着她,眼眸隔着青蓝的雾气慢慢转冷,像是一想起这事儿就不爽利。

“聊什么?”他嘲弄。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淡而强势,“电话,微信,包括我美国的号码。”

“全给我从黑名单里弄出来。”

孟秋不吱声,只是听话地拿出手机,密码输错好几次,多少带点不情愿。

赵曦亭垂眼盯着她嫩葱似的手指头,似乎看穿她故意拖延,淡声:“你要懒得弄,我来也行。”

孟秋立马直起背,不敢耍小聪明。

她慢腾腾解开锁,找了下通讯录里的黑名单,忘了给他的备注还是先前的。

赵曦亭跟监工似的盯着。

[不要回]三个字明晃晃暴露在两人眼皮子底下。

赵曦亭眸光凝了一瞬,就要夺手机。

孟秋心一慌,往后一仰,不肯让他拿。

她太清楚了,除了这个不要回,她给他的备注还有“骚扰电话”“无关人士”等等,再多看几个他肯定炸了。

赵曦亭牢牢看着她,逼她把每个名字都改过来,一一检查,连赵先生都不让用,全写赵曦亭。

孟秋全改好了,他也没一点笑意,像是知道了她没表面那样乖巧,真嫌他嫌得要命,问道:“我哪天想要见你,你真能来么?”

孟秋被他看得害怕,挪了挪唇,说:“能的。”

赵曦亭盯着她不动,昏聩的暗光从乌眸的潮汐里缓缓升起,做了一个决定。

他长指抬起来,慢条斯理解开衬衫领的扣子,一只手撑在她旁边,上半身倾斜过去。

压迫感迎面扑来,孟秋下意识往后躲,她僵直而警惕地躲避。

顷刻间,她毛孔变得局促,寒毛根根直起,两个人离得太近,她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像被潮水拍上岸的鱼,感受逐渐稀薄的空气。

快要窒息了。

赵曦亭眯起绝情的眼睛,像公正严明的行刑者,却又全然绅士面貌。

他蓦地启唇,嗓音低沉。

“讨点东西。”

“不然你今天走不了。”

孟秋不安地看着他,没完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话音刚落,他突然朝她倾轧过来,孟秋整片视线都变成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