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阴云

◎秘而不宣的追逐游戏◎

计程车稳稳当当停在校门口。

孟秋坐在车里犹豫了一阵,赵曦亭找人的模样在脑海挥之不去。

她和司机说:“师傅,能带我去前门吗,您正常收费就行。”

师傅满口答应:“没问题啊。”

葛静庄她们都下去了,抱着一堆袋子,一双双眼睛探进来,古怪地打量她。

“你不下?”

“后门离宿舍近,你去前门干嘛?”

孟秋拉着门把手,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我突然想起点事。”

“那你晚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前门比后门冷清许多,孟秋下车前看了一圈,确定没人跟着才下去。

她脚程飞快,鼻尖走出了薄汗。

她穿过杳无人烟的绿化带,有什么东西蹿出来,惊得她立时怔住,定睛一看是校工散养的猫。

完美诠释做贼心虚四个字。

到了宿舍楼,光线明朗起来,她跟兔子似的钻进楼道里,电梯都不想等,飞奔到五楼。

进了房门,差点撞上从洗手间洗漱出来的宋潆。

宋潆好笑道:“你撞鬼了?”

孟秋贴在墙上喘气,终于安下心来。

“比撞鬼可怕多了。”

接下来几天,孟秋忙着开学,没怎么再出校门,饭也在食堂吃,那一晚赵曦亭没堵到她竟也相安无事。

他再没给她发过消息。

好像从她生命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开学第二周碰上白色情人节,学校里到处是甜蜜气息。

通识课刚下课,等了许久的快递小哥在门口大喊了一声。

“孟秋,哪位是孟秋,有你的花!”

孟秋被迫高调一把,偏偏玫瑰花束还很大,抱起来几乎将脸遮住了,她签收完,花举高,把自己藏得更严实,不藏不要紧,一藏都在起哄。

花上有张黑底烫金的卡片。

——孟孟,我爱你。

“男朋友送的吗?”

凑过来八卦的人太多,孟秋回应不过来,将卡片放好,牢牢抱着花,半张脸埋进去闻了闻,弯弯眼睛笑说对。

“真好。”

林晔的微信很快跟了过来。

——收到了吗?我这里显示签收啦。

孟秋把花放在一边,给林晔回消息。

——白色情人节应该我送你才对。

她花了两个晚上挑了一款睡眠仪,今天应该就能到林晔手上,希望他不要再失眠了。

林晔发了个[爱心]。

——你忘了?今天也是我们在一起九个月整,当然要给你买花庆祝一下,祝我们长长久久。

孟秋笑着回。

——那岂不是每个月都要过一次?

林晔发了条语音过来:“哪止啊,条件允许的话,我想每天都和你过纪念日。”

孟秋看了眼花,轻声责怪:“你买太大了。”

林晔笑说:“这样大家都知道你有男朋友了,这叫宣誓主权,知道吗。我怕别人追你。”

孟秋低睫一瞬间划过赵曦亭的脸,颤了颤,没有说话,虽然他不再找她,她第六感还是隐隐不安。

自从林晔心情好一些,好像突然开了窍似的,越来越会甜言蜜语。

孟秋想问他之前不开心的事情解决了没有,但他没主动提起,应该不想和她聊,就很有边界感地止住了。

恋人也是需要空间的。

今天校园里成双成对的情侣特别多,要么拎着玩偶礼盒购物袋,要么穿戴整齐手挽手准备出门。

像孟秋一个人抱这么大一束花的还是少见,大家都还是学生,兜比脸干净,不会这么高调。

她回头率很高。

孟秋走路上特别不好意思,她要是和林晔在一个城市,绝对不会同意买这样醒目的花。

赵曦亭从孟秋下楼就看到她了,站在距离她十来米的走廊。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和校领导搭腔,黑眸锁定远处的人,跟着缓缓挪动。

小姑娘走在阳光底下,和平时看起来不一样,双颊被怀里的玫瑰熨红了,雪白粉嫩,清澈的眼眸弯弯俏俏,似有几分甜蜜。

心情很好的样子。

赵曦亭猜测到几分,脸色覆霜,眼睛像罩了块黑布,破坏欲四起,想将她蜜罐似的表情拉下水。

她也有把别人送的东西当宝贝的时候。

看来是分人。

他注视得久了。

陈弘朗也扭了头。

陈弘朗立时认出孟秋。

“诶,那不是小孟么?”

他怕赵曦亭不记人,提醒道:“我推来给你面试的那个,文字功底相当不错,你们后来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吧。”

赵曦亭收了视线,不动声色地扯扯唇,活脱脱正人君子,温笑得规矩。

“是不错。”

陈弘朗也看到了她的花,也看出她有点窘迫,所以没叫她,乐呵呵感叹一声。

“现在年轻人不像我们以前,什么都藏着捂着,不敢表达。他们现在很会表达情感,在花儿一样的年纪,就该热热闹闹的。”

赵曦亭懒洋洋开腔,“老师也想过节?要不我也给您买束?”

陈弘朗笑骂:“不正经。”

半个多小时后,赵曦亭出了校门,面朝刚才孟秋走过的方位,刚才还笑着的脸彻底冷下去,拨了个号码。

适逢三月,绿意从柳芽尖开始抹,一直灌到草壤,晨起开窗,便能闻到生命抽长的味道。

真正的春来了。

孟秋接到了出版社电话。

对方表明身份时,她怀里像揣了许多亮晶晶的流萤,猜测可能是好消息。

她遮着唇,小心翼翼地问:“真的过稿了吗?”

“是的。”

她欣喜地重复一遍:“您的意思是,这本书真的会出版,并且翻译那行会属上我的名字?”

电话那头是个声音年轻的青年,被她想信不敢信的模样逗笑。

他官腔之下是温和,“是的,孟同学,您很优秀。在几个翻译版本中,您的这版用词最精准,语句最干练,最通俗易懂,我们最终决定用您的稿件。”

“我们主编想见见您。”

“明天您有时间吗?”

孟秋没被惊喜冲昏头脑,理智地过了一遍课程表,明天她好像满课来着。

“请问大概几点呢?”

青年捂住了话筒,似乎在确认什么。

“明下午六点,金峪酒店五楼太白阁包厢,我们主编邀请您吃顿便饭。”

便饭是谦虚的说法,真实情况应该比这要正式。

孟秋问:“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青年耐心说:“您人来就可以了,就是同行之间的聚餐,不用有负担。”

孟秋礼貌应下:“好的,谢谢,我会准时出席。”

“如果您微信和手机同号的话,我一会儿加您,和您对接一下稿费问题。”

“好。”

孟秋有些惊讶。

她先前大概了解过行情,英翻汉一般千字九十到两百不等,对于她这样资历的,千字一百五已经相当高的价格了。

她半开玩笑,“你们出版社是不是收益还不错?”

对面似乎明白她的担心,发了个笑脸,“孟同学,我们很有诚意的。而且你翻得很专业,值得这个价。”

孟秋提前十分钟到酒店。

她报了包厢名,侍者给她引路并开了门。

包厢很大,典型的新中式,圆桌摆在临窗处,背后是一片活竹林,穿堂风吹得它簌簌作响,远眺能看到酒店的人工湖。

这间包厢是打通的,中间隔了一件黄梨木的镂空屏风,用的木雕,极为繁复。

侧厅有几张沙发,供人喝茶,那边坐着的像是有些身份的,在忆苦思甜。

孟秋一眼就看到了赵曦亭,心脏倏地一坠。

她没想过会在这碰到他!

他就坐在软座上,手臂折着,衬衫压出几缕褶,薄唇噙着一丝不真不假的笑,眼一抬,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

旁边有人殷勤给他加水杯里的水,他淡淡点一下头,烟不离手,旁边人在说话,他只是听人说话,不怎么搭腔。

孟秋脚黏在地板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到底她将人拉黑了,冷不丁碰上,不自在遍布全身,他的存在感此刻对她来说就像街边小广告,膏药似的东一块西一块,擦也擦不干净。

她硬着头皮装鹌鹑。

有人注意到了她,她不是出版社的人,很容易被捡出来,问。

“她就是这次翻译的小同学吗?”

大家都看过去。

一直在他们旁边忙活的年轻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对孟秋笑着打了声招呼,“对,孟秋。”

“我们主编一直夸你呢,终于见到真人了。”

“这几位都是我们编辑部的领导,我们出版社的灵魂人物。”

声音听上去就是给她打电话那位,他谦和道:“你可以叫我小吴。”

孟秋来之前看过出版社的官方网站,职员介绍里都有照片,虽然和真人有差,但高矮胖瘦大概能对得上。

这种情况不去打招呼不礼貌。

孟秋走过去妥帖地喊了声:“老师们好。”

坐在正中间头发有些花白的应该就是主编,直夸她,还说要介绍直系学姐给她认识,肯定聊得来。

孟秋不卑不亢地谦虚。

小吴给她挨个介绍。

孟秋和座上大部分领导都问了好,就是赵曦亭,有意无意地简略。

坐在主座的男人倾身拧了烟,靠回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什么都没说。

他眼神跟刚才蜻蜓点水蘸一蘸十分不同。

饥鹰饿虎地伏在她身上,黑隆隆追着她脸蛋跑。

孟秋感知得真切,压得喘不过气,出于本能想躲。

她已经示弱了,他还一直盯着,得理不饶人似的,逼她去找他。

孟秋实在没法子,正面他,简单说了句,“还是得谢谢赵先生给我机会。”

就这一句。

赵曦亭鼻尖喷出轻笑,眼神也意味不明起来,像笑她在这之前骨头多硬,真见面膝盖又软了。

不过他也得饶人处且饶人,很快结束了这场秘而不宣的追逐游戏,目光松落了几分。

旁边一位女士温和地看向孟秋,看穿她的不自在,以为她见不惯这种场面,解围道:“小孟是吧?过来坐吗?赵先生说你挺优秀的,别紧张。”

她亲亲热热拉她手腕,“长得真白净,你是燕大中文系的?”

孟秋像死鱼遇上活水,得了空喘气,乖巧地跟过去,“对。”

落座后,女士和她轻语,“我看过你以前发表在《言语》的文章,写得很漂亮,我还和别人说呢,很有灵气,不干这行可惜了。”

“没想到你英语也不错。”

孟秋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写的文章现在回头看有点尴尬,早就束之高阁了。

她谦虚笑笑:“英翻中还行,中翻英就露短了。”

女士做自我介绍,叫谢清妍,是版权部的,负责海外版权对接,手里有些冷门作家的资源。

她说现在因为薪资问题,高端翻译都拿分成,偏爱热畅销书,好多不错的冷门佳作想重新修订,但没人肯接。

对于现状,谢清妍颇为苦恼,几句闲聊后,问能不能加她微信。

孟秋大概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谢清妍可能觉得她的翻译水平将就能用,但她没直接发offer,大概是想再考察考察。

做这行的人都谨慎,毕竟出一本书的运作周期很长,一不小心就打水漂。

服务员敲门问什么时候上菜,主编大手一挥,“先吃饭吧,边吃边聊。”

入座的时候,孟秋被人一推,一带,放到了赵曦亭旁边。

她都把他拉黑了,怎么敢坐他旁边。

她起身要走,一个不认识的把她按住。

那人自来熟地和她说:“你就坐这儿,位置都是定过的,你是赵先生的人,你坐了别人的位置,别人坐哪儿啊。”

孟秋耳朵一辣,明知道说话的人不是那个意思,却坐立不安了,也不知赵曦亭听没听见。

她是不情愿,但她知道体面。

特别这种场合。

本来没什么,她非要换的话,就成了真有什么了。

上菜后,赵曦亭从头到尾没吱声,像是根本没给她打过那通威胁电话,冷着她,拿她当陌生人。

这种时候,坐他旁边,骨头都漏风。

但他不说话,不旧事重提,孟秋乐得自在。

宴席中程,不少人过来给赵曦亭敬酒,言辞多奉承。

别人站着他坐着,别人干了,他意思地抿两口。

赵曦亭喝酒上脸,几杯下去,没一会儿眼尾就散着红,黑眸亮得仿佛覆了一层膜。

他落了酒杯,扯了扯黑色衬衫领口,脑袋有些沉,松懒地靠椅背上,眼往旁一搭。

小姑娘只坐了椅子三分之一,邻座的女孩儿找她搭话,她斜过去半张身子认真听。

贴身的白色羊毛衫在腰处塌下去,她听到有趣处,手臂一动,背上的肩胛骨便撑了起来。

他正大光明地观摩。

像观摩一只柔软的蝶。

腰肢细秾的蝶。

赵曦亭深吸一口气,按了按太阳穴,舒缓酒精的躁意,懒懒地合起眼来。

饭局九点多便散了。

出版社那边的工作人员问孟秋怎么回学校。

赵曦亭不疾不徐提着大衣来,今晚第一次主动靠近她,说:“我送。”

安排车子的人正愁车不够,大家都喝了酒,这个点代驾不够用,得等好久。

他巴不得:“那行那行,小孟你跟赵先生的车。”

孟秋想也不想就拒绝,转身从赵曦亭边上溜走:“没事……我自己打车吧。”

那人急慌慌把她拉回来,蹙眉有点嫌她添乱的意思,“这边到燕大得四十多分钟呢,这么晚,还喝了酒,你一小姑娘出事儿怎么办。”

那人才转过弯刚才开口的是赵曦亭,帮忙送人回去算得上纡尊降贵,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正常。

孟秋站着不肯动,他以为小年轻面皮薄,推了一把,直接给她塞进车里去。

“赵先生给我们减轻压力,你啊,就别客气了。”

说着,他对赵曦亭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赵曦亭嗯了声,门一关,十分利落。

风声人语声立时被隔在外面,车里安静极了。

孟秋紧贴着左侧的车窗,躲他老远,眼睛看着一排排路灯,最后干脆闭上眼,装睡来逃避和他独处。

赵曦亭在黑暗里静坐了一阵,后排两个人的呼吸听得很清晰,他乌眸慢悠悠扫过去,严丝合缝地网住小姑娘。

彻底卸下酒桌上散漫绅士的皮子,不加掩饰地盯着。

他见她眼睫轻颤便知她在想什么,淡声。

“在我车上你也敢睡过去?”

孟秋抖了抖睫毛,把自己蜷得更紧,她知道他在看她。

那种感觉就像被扒得一干二净,赤条条地在他眼睛底下淋雨,他眼底的雨丝倾轧上来,一个劲儿往皮肤里钻,堵住她所有的出气口,窒息又闷潮。

她越来越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再装不下去,端坐起来,清清冷冷的脾气裂了个口子,恼意汩汩往外冒。

她今天一定和他说清楚。

“赵曦亭,我不打算和男朋友分手。”

“你想要什么样的找不着?为什么揪着我不放。”

赵曦亭顿了几秒,懒懒地答。

“还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孟秋抬起头。

街灯不明朗,赵曦亭盯着她,眉眼浮着一团败坏的雾,里头的黑一点一点沁出来,腐蚀她眼里的高墙。

“你要是暂时没办法和林晔交代,就继续和他谈着。”

他俯身,眼尾的酒意似要将她灌醉,嗓音又狠又坏。

“你试试我。”

“是不是比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