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佩尼达岛

一场漫天寂静的大雪过后,万物消融,整座城市的色彩消弭在一片单调的灰白之中。

赵熙从柜子里翻出那块去年从瑞士带回来的雪板,想起圣诞节同陈霁尧在阿尔卑斯山下的雪场一起堆圣诞老人。

自己摆成个大字躺在雪地里让陈霁尧将他埋住,男人俯身下来,他又反应极其迅速地撩起一大捧雪塞到对方的衣领里。

陈霁尧抓住他的手腕,一副“我早知道你要干什么,还不老实点”故作严肃似笑非笑的表情,静静打量着他。

类似这样出其不意的偷袭或者恶作剧还有很多,但细想来,陈霁尧好像没有任何一次因为自己闹他而真的生气过。

画面储存在记忆里时而清晰时而又恍惚,赵熙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遂开始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空洞的眼神逐渐有了焦距,一声轻嘲后,又打开门将雪板原模原样塞回到柜子里。

今年圣诞节不滑雪了,陈霁尧不在身边,赵熙那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自我约束力被他完完全全抛下。

于是开始了新一轮更肆无忌惮的感官激励游戏,酗酒、派对、飙车——需要更多刺激的事情来调动他几近麻木的身体细胞。

在萧山公路以每小时接近300迈的速度过弯将裴铭的P72甩在身后,轮胎摩擦在地面火光四溅,心率检测仪对他发出最后的安全报警,那声音却听得赵熙莫名振奋。

于是当天晚上,在经历过整整一夜的翻来覆去的失眠折磨后,他毅然决然从家里翻出了皮箱,翌日独自一人搭上飞往澳城的班机。

萎靡过后便是疾风骤雨降临般的疯狂,沉浸在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再多烦恼都可轻而易举地忘却。

他不用再纠结陈霁尧去了哪里何时回来,不再揪着那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反复折磨自己。

穹顶水晶灯泻下金色的光瀑,大把大把的筹码甩出去,打了氧的室内空气让他的精神持续亢奋,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享乐其中。

赵熙的绝佳牌运为他赢回来很多钱,穿着丝绸长裙的红衣女郎上前为他祝酒,那双生来便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微微撩起,长臂一揽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

回到酒店房间,赵熙将一叠厚厚的外币塞在女郎的手提包里,笑着对人道晚安,对方便知道什么意思了。

女郎十分不舍,但又无可奈何,最后惋惜地耸耸肩,临走时将写有自己号码的纸条留在了赵熙的西装口袋里。

房门落锁,赵熙看着天花板长呼口气,向后倒下去,身体陷进铺着洁白鹅绒被的双人大床里。

抬手一扬,那些外币被他像废纸一样抛撒在空中,再摇曳着曼妙的身姿,如雪花般一张张飘落而下。

赵熙失神地久久盯着这一幕,短暂高浓度的激情褪去,夜深人静随之而来的却是几欲将他吞噬的无尽空虚。

脑海还是不断浮现那张熟悉的脸,幻想他捏着自己手心、在耳边轻声说话的模样。

意识到今晚可能又要失眠,赵熙索性不再挣扎,从床头拿出Julia为她开的最后一包安眠片。

不带任何情绪地,就着水将两片一起吞下去。

几日后便又热闹起来,元旦跨年的钟声响彻在永利皇宫大街,当地政府安排了一系列有趣的表演和烟花秀与所有来澳的游客同祝新年。

赵熙还没在这里潇洒够,裴铭迟迟等不到他便又找了过来。

前几日裴远鹏被请去内陆企业家论坛,会上碰到关士川,对方对赵熙近来冷落自己女儿整日玩乐的做法颇有微词。

听闻近期有意找机会让两家在一起坐坐,裴远鹏便把这件事告诉了裴铭,本意是让他也收一收心,不要整日净在外面谈些不靠谱的恋爱。

裴铭被念叨得烦了,反而越发能体会出“及时行乐”这四个字的重要性。

况且相比于自己,他现在更好奇的是赵熙。

原以为自己兄弟跟关小姐姻缘天定,在一起是佳偶天成的一对,可自从出了陈霁尧这场事,他对赵熙的心思越发有些摸不准了。

赵熙不想跟他聊些有的没的,拖着他在房间大醉一场,又说起最近牌桌上如何春风得意。

灭了烟,正准备带他下去好好再玩几局的时候,裴铭的手却伸过来,将人给摁住了。

裴铭不是不想玩,但看赵熙这个状态,很明显即使赢了也不是发自内心地真正痛快。

他一向很少劝人的,几分玩笑似地拨了拨桌上那摞外币:“差不多行了吧?”

“你跟我回宁海,咱们在自己的地界上,什么样的刺激找不来?”

赵熙酒意迷离:“行啊,联系你表哥,不是说那个法国教练有自己的飞行队、以前还拿过世界冠军吗?”

“让他给我也传授传授怎么上天。”

裴铭就着这话反应了会儿,后知后觉想起上次群里讨论的翼装飞行……

沉思两秒,还是忍不住凑过来,一脸认真地问:“你活够了?”

“还是说我活够了?”

出舱高度五千米,还至少得有200次的跳伞经验才算入门,裴铭嘴角僵了僵:“陈霁尧只是暂时联系不上,以后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他回来知道我带你玩这个,那还不活撕了我?”

身边人反应却是淡淡的,脸上写满了不屑:“他还回来吗?”

“那不然呢?”裴铭:“他只是叫陈霁尧,又不是真寄了。”

说完从兜里拿出手机:“你哥知道我来找你了,我先给他报个平安。”

“我估摸着就春节前后吧,你们两家就该坐下来商量你和关茂琪的事了,我爸前晚上还说我从小事事不如你,连结婚都赶不到你前头呢。”

一句话不知触到人哪根神经,桌上酒瓶被扫落,赵熙一脸烦躁:“陈霁尧不在我还结什么婚?”

裴铭被气笑,当他酒喝多了神志不清:“不是,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陈霁尧不在你怎么就不能结婚了?”

“你的意思是,我给你当伴郎……还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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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从澳城返回宁海,赵熙没有再回汇景。

年前家里和公司要忙的事情很多,云姨又说要给他煲汤,这些日子,他索性就住在了澜苑。

游艇俱乐部的人打电话来,说现在到了休船期,他停在码头那艘Azimut100有一些新的进港手续需要办理。

船上的文件都放在陈霁尧那,之前他说过要给自己的。

赵熙想,对方离开的念头或许在那时就已经初现端倪,自己太迟钝也太傻。

且他独自一人在外行走,总是需要手机与外界联系的,私人电话持续失联,只能说明除去周边人熟知的,他或许还有另一个号码。

而那个号码只是临时使用还是背着自己早就申请下来的,赵熙根本没有那个勇气深究。

原来这一切,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不告而别。

于是赵熙终于看清现实——说什么亲如手足兄弟情深,根本就是他一厢情愿在自欺欺人。

担惊受怕又或者着急上火,不管自己承受经历了多少,陈霁尧他根本就不在意。

于是开始有了逆反心理——你陈霁尧独自在外面逍遥,凭什么我赵熙就要像丢了魂似地天天在家盼着你回来?

某人的消失亦或是存在,于浩瀚的宇宙而言毫无波澜,换句话说,地球离了谁不是照样转?

赵熙用这句话反复安慰自己。

心理暗示得多了,假的最后都变成真的,于是逐渐也开始相信——即使陈霁尧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就算只剩他独自一人,也照样能有滋有味地继续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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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照曾祖那一辈沿袭下来的传统,每年除夕澜苑的院子里都要挂红灯。

这也是赵熙自8岁以来度过的唯一一个没有陈霁尧在身边的新年,而此时距离男人那日凌晨灌醉自己后带着行李悄然告别,已过去不多不少整整四个月。

年夜饭由云姨一人在厨房准备,孟宛手艺不精给她帮不了多少忙,看到桌上无意间多拿出的那双筷子,眸底不自觉暗淡下来。

“要是阿尧在的话就好了,煦亭结婚的时候还说今年过年一起拍张全家福呢。”

“哎,是啊……”云姨:“别看只少了一口子人,可过年不就是全家人要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两人说完,气氛忽然就这么沉默了。

“怎么?没了他,大家日子还都不过了?”

赵熙从身后路过,捏了颗栆放进嘴里,靠在岛台边:“大嫂没几个月就要生了,咱们家今年要添丁,就这件大喜事,还不够您二位好好忙活一阵的?”

赵熙是会往人心坎里安慰的,说起不久后即将出世的小隔辈,孟宛脸上浮现出笑意,心里更是忍不住一阵欢喜。

去了趟书房再回来,手里多出两个厚厚的红包,塞给赵熙。

按照往日的规矩,家里凡是没结婚的小辈过年都有红包。

云姨是家里辛苦多年的老人,新媳妇进门头一年、怀着孩子又辛苦,这两人都是家里的大功臣,待遇和赵熙他们自然也是一样的。

赵熙掂量着手里的东西,挑挑眉:“怎么给我两个?”

“另一个是阿尧的。”孟宛说:“等他回来,年指不定都已经过完了,再补就显得有点刻意。”

“所以先放你这儿、就当你已经代收了,等他什么时候回来,直接转给他就行。”

“我不代。”赵熙又是那副不着调的语气:“您知道我什么样的,从小就攒不住钱,你把给他的红包放我这儿,那这就是我的。”

说着眯眼:“我管他什么时候回来,这红包他一个子儿都别想拿,明天我就把这钱全部花出去。”

孟宛知道他现在气正不顺呢,嘴硬就嘴硬吧,没跟他多计较。

嗔怪瞥了他一眼,抱着自己刚整理好的花瓶去客厅了。

年夜饭刚好在八点开始,一家人围坐在圆桌上整整齐齐碰杯。

赵煦亭给赵政林倒酒,又给妻子夹了些菜,看云姨现在年龄大了准备这些辛苦,特意在饭桌上提出明年就不在澜苑过除夕了,去外面酒店也是一样。

云姨思想传统,偏偏又固执得很,闻言连声拒绝,坚持除夕在自己家过才有这个温馨的气氛。

吃完饭,电视里晚会也进行到高潮部分,演员们一个个在屏幕里卖力地表演,不管节目吸不吸引人,总有现场观众会带头鼓掌。

赵政林戴着花镜坐在沙发上回信息,哥哥带嫂子出门放烟花,母亲和云姨去厨房切水果,赵熙站在门口吱了一声,说自己头有点晕,踩着拖鞋上了楼。

今晚其实没喝多少酒,但莫名地,越是万家灯火的团圆时节,短暂的热闹过去,他反而越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路过走廊尽头第二间屋子,赵熙脚下不由得顿住,片刻犹豫与思索,最终还是推开房门,步履缓慢地走了进去。

这是陈霁尧在澜苑的卧室,饶是这么多年没有再住过人,云姨照样将这儿收拾得一尘不染。

以前上学的时候,两人的卧室就挨在一起。

赵熙晚上躺在被窝里打游戏,那道小人垒箱子的关卡怎么都过不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跪在床头隔着面墙、用杯子在墙上敲三下。

用不了几分钟,陈霁尧就穿着自己睡衣开门进来了。

陈霁尧手指灵活,自己跳不上去的箱子他一跳能连跳两级,通关的时候每次都是三颗星。

赵熙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再醒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他的睡衣,抬眸睁了睁眼,自己那颗在枕头上蹭得发型乱糟糟的脑袋,不偏不倚,正埋在对方侧身圈过来的怀里。

周末的时候太阳从南边窗户晒进来,赵熙翘着二郎腿懒洋洋躺在床上,没一会儿,悠扬的琴声便从隔壁琴房传过来。

赵熙自小没多少艺术细胞,也就是那时候受到了熏陶和启蒙,慢慢跟着陈霁尧开始音乐鉴赏,再长大就和他一起去听音乐会。

指尖由桌面上划过,屋里没有开灯,赵熙走到窗边,在昏暗的光线下打量屋里的每一处陈设。

书架上摆放着很多琴谱,随手拿出来一本,便看到封面上熟悉的前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画像。

赵熙曾问过陈霁尧为什么会喜欢弹这个人的曲子,在音乐鉴赏方面的某些偏好,一定程度上说明曲谱里寄托的某种信念或情感能引起他内心最深处的共鸣。

赵熙曾以为那些音符是在诉说爱情,后来真正了解过才知道,对方的作品更多是在讲述战争、压迫、苦难以及人性的挣扎。

这些话题都好沉重,赵熙怕他有心事,会故意凑过来逗他笑,希望陈霁尧能多把精力放在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上。

陈霁尧摸摸他的头,也的确是笑了,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再解释过自己为什么总是弹这些曲子。

漫长的一路走来,回忆落点有太多令人难以忘却的东西了。

赵熙不断自我心理暗示,强迫自己不要去多想。

可思想这个东西其实是很难控制的,有时候越是有强烈的欲望想要支配它,越是会变成弱势那一方被它所支配。

直到后来,赵熙是真的感觉头有点痛了。

也没回自己房里,合着衣服,就这么心安理得躺在了陈霁尧的床上——尽管整间屋里,独属于陈霁尧那抹熟悉的气息,已经淡到不能再淡了……

睡着后又是一个很疲惫的梦,赵熙梦到了那架飞机,但值得庆祝,它这次安全落地没有在空中解体。

随即而来是烟花在夜空炸裂的声音,虚幻与现实一秒交错,赵熙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枕边的手机也同时在响。

信号接通,耳边传来助理熟悉的声音,来不及祝他新年快乐,直截了当说:“二少,陈总的行踪查到了。”

“私家侦探拍回来的图像有些模糊,还要经过比对,所以传回来的具体定位,其实已经是两天之前的。”

赵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然而这一刻的反应,却比他自己想象中要镇定许多。

仰起的一节喉管动了动,手背搭在眼睛上,沉默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他在哪?”

对面声音一顿,字句清晰在他耳边,四个字:“佩尼达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