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苏醒

手术非常成功。

李大夫摘下口罩,说完结果, 布满细纹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庄奕瞬间松了一口气,

寻聿明很快被推出手术室, 光溜溜的脑袋上包着一圈纱布, 双目紧闭,人事不省。庄奕摸摸他露在外面的胳膊,触手冰凉,脸上稍许有些温度,也不暖和。

庄奕红着眼睛,轻轻叫他的名字。李大夫笑道:“麻醉还没过,大脑恢复功能需要时间,也许明天早上、也许几天, 应该就醒了。”

“我知道。”庄奕点点头,一颗泪随之落下, “啪哒”掉在寻聿明手上。

他尴尬地笑笑, “不好意思,快送他去监护室吧。”跟着护士走专门通道,送寻聿明去ICU。

这边的病房都是单间,互相之间隔着透明玻璃, 护士们不必进去也可以实时监控每个病患的情况, 因此也允许一个家属在里面守着。

庄曼和乔冉停在门口,叫住庄奕:“你进去吧,我们就不去了。姥爷昨天问我你俩去哪儿了, 我瞒不住说了实话,你抽空给家里打个电话,别叫他们着急。”

“对了,寻大夫能吃饭么?”乔冉抄着裤兜问:“我给你们买点饭去吧?”

“现在还不行,得看他的恢复情况。”庄奕看看玻璃门后的人,他睡得无知无觉,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姐,你的小公寓还在吗?”

“租着呢,不过马上到期了。”庄曼上学时在柏林买了一间四十多平的小公寓,当时为此还和她祖母大吵一架,说自己永远不回去相亲,更不稀罕继承他们的遗产,就守着单身公寓过一辈子。

后来自然没做到,她血里有风,在哪儿都待不长。庄奕想起这事,刚好想找间房子:“能不能提前让他们走?我可以赔钱。”

“你要给明明过生日用吗?”

“不是,我想存点东西。”

庄曼点点头,答应帮他联系租客,交给他摄像机,和乔冉走了。

庄奕去走廊和姥爷通电话,将寻聿明的事简单一说,被他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回来时,护士刚好来给寻聿明记录数据,他道声谢,走到寻聿明身边,给他掖了掖被子,开始帮他回复邮件。

今早寻聿明曾嘱咐他发论文,此刻电脑不在身边,庄奕便用他的手机打开文档,检查一遍没有文字错误,以寻聿明的名义将它发了出去。

他的手机太便宜,又被孙卓踩过一脚,操作起来卡得厉害。庄奕好半天才退出论文页面,屏幕上突然蹦出一条提示,让他清理内存。

点进手机存储空间,短信功能占据着最高的内存使用量,这年头还写短信的,怕也只有寻聿明了。他又打开信息,未免窥见寻聿明的隐私,没有仔细看内容,只帮他删了删垃圾消息。

删完再一刷新,内存几乎没变。庄奕心下起疑,点一下草稿箱,手机顿时卡在了加载页。

半晌之后,界面终于恢复正常。他向下一划,无数条长短信铺天盖地涌了上来,手指边轻轻一碰,界面便跳到了一条不知排在第几位的短信里,收件人上赫然两个字——庄奕。

寻聿明之前给他备注的分明是“哥哥”,怎么又改了这么公事公办的名字?

既然是写给自己的,看一看也无妨,庄奕视线向下扫去,正文第二段写着:“今天又是圣帕屈克节了,医院进来好多‘绿色’的病人,我在急诊帮忙,看见他们又想起了你。”

庄奕心中一动,皱了皱眉,继续向下看。

“前几天我和老师们去了西雅图,那里果真时时都在下雨。我记得你以前说,以后有时间,就带我去太空针上看雨。我本来想自己去看看,可惜我们的医疗援助小组只能逗留一天,结束就跟着飞机走了。

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看。

回到罗切斯特,这边晚上居然也下雨了,整个城市都湿漉漉的。我拎着行李箱,穿梭在高楼林立的水泥丛里,想起我们曾经去芝加哥的日子,心里有一点感伤。

这些美好绚烂的回忆,总有一天都会在我的脑海中抹去,我会变成一个眼神空洞的傻子,面对这个我曾拥有最终又失去的世界,彻底忘了你。

到那时,也许我还会好奇,世界上是不是有一个人在想着我、爱着我呢?但我的答案肯定是没有,因为我太无趣了,如果没有那些经历佐证,又怎么能相信我曾拥有过如你一般耀眼的爱人。

不过我想,我一定不会好奇世界上是否有一个,我想过、爱过,即使得病也隐隐牵挂的人。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你活在我的生命里、心目中,即使我丧失记忆、失去智力,也没人能将你带走。

你始终是你,我也始终是我。或许你曾错爱了我,我却从未错爱过你。

上天待我不薄,希望你也能如我般幸运。”

庄奕抖着手点开存储日期,显示是几年前,寻聿明还在梅奥做住院医生的时候。他又打开其他的消息看了看,内容各不相同,但主题无不是写给自己的、未发出去的信。

他用了许久,才划到页面最下方,第一条编辑日期是在他通过实习医生考试,从霍普金斯顺利毕业的那天,开头第一句仍是问候他:“最近好吗?”

但紧跟着说:“纽约的房主给我写信,不让我再往他们那里寄信了,没办法,以后我只能给你写短信,虽然这样很潦草。”

纽约的房主是谁?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信?

既然给自己写信,为什么又寄给纽约的房主?

庄奕思索半晌,蓦地想起:之前寻聿明回家探亲,和他一起去纽约转机,当时他曾说过家里地址。后来他父母回国,那栋房子转手卖给了一个老先生。这件事寻聿明也是知道的,在他们分手前不久,庄奕才跟他提过。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寄信去纽约呢?

他急于知道答案,内心有根羽毛不停地在搔,当即出去给庄曼打了一通电话,请她帮自己走一趟纽约,找现任房主看看能不能要到那些信件。

庄曼反正闲着没事做,帮他和租客协商好,便订当晚的飞机去了纽约。

庄奕回到重症监护室,握着寻聿明的手,断断续续地同他说话,低低在他耳边询问:“你都做了些什么呢明明?快醒过来吧,醒过来把瞒着我的事都告诉我,好不好?”

寻聿明眉目舒展,眼帘紧闭,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庄奕捏着太阳穴,左手无名指疯狂跳动着,一下下和呼吸机的“嘀嘀”声重叠,仿佛感应着寻聿明的心跳。也不知过去多久,他抬起头,只见窗外暮色四合,天已渐渐黑了。

乔冉恰好来给他送饭,站在门口朝他挥挥胳膊,示意他出来。庄奕松开寻聿明的手,起身出去,电动门“呼啦”合上,隔绝了里面的动静。

“我姐走了吗?”

“我刚去机场送走她,她拿了东西接着就回来。”

“倒也不用那么急。”其实庄奕急得抓心挠肝,只是不好让庄曼熬夜奔波。

乔冉打开饭盒,是一些简单的中餐,味道很一般,“凑和吃吧,房子我请保洁收拾出来了,你有空去看看。”说着,交给他一把银光闪闪的钥匙。

庄奕收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粥,却没心情吃。乔冉劝了几句也无用,只能尽量让他垫垫,拎着残羹剩饭回了酒店。

寻聿明之前住的那间病房还空着,他们交了一个月的钱,可以随时去住。但庄奕怕寻聿明晚上会醒过来,或者有什么别的情况,一直坐在监护室的小椅子里不肯走。

翌日晚上庄曼便回来了,她来去匆匆,又累又困,放下箱子立刻回去补觉。庄奕打开她带来的纸盒,里面一摞摞装着的,都是盖着邮戳的信封。

庄曼说,房东看过几封信,觉得很有意义,便都收进了仓库。他本以为只是一份真挚爱情的见证,写信人大概是心血来潮,没几天就会放弃,没想到寻聿明竟坚持了数年之久,更没想到他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他们复合。

老房东原想帮寻聿明攒一辈子的信,好给他一个寄托感情的地方,但几年前他中风后偏瘫了,再也无力给他收信,便请人代写一封信寄给寻聿明,请他不必再往这个地址寄信了。

也不知是不是善有善报,这几年老房东的病奇迹般得到恢复,八十多的人重新下地走路,再想让寻聿明寄信,对方却换了地址。他只好将旧信按照时间排列,一一封存起来。

庄奕打开第一摞,前面三封是撕开的,后面的都还原封未动,看来老房东收信三次后,弄清楚事情的原由,便没有再看了。

趁着寻聿明没醒,庄奕左右没事,一封封将信裁开,慢慢阅读。

“哥哥,最近好吗?

没想到我能给你写信吧?我也没想到,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和你说说话。我知道你搬家了,这封信寄出去,一定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不过没关系,这正是我需要的。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或许也像我一样忍不住想你,想得快要疯了,提起笔便写下了这些。

不会,你不会想我,你现在应该很恨我才对。我抛弃了你,在你最无助的时候,用最残酷的理由离开了你。

你一定很恨我吧?但你不会漠不关心,因为我明白你有多爱我,所以知道即使分手,你也不会毫不在意。

我也是这样爱你。

你看,是不是很荒谬?我们好像只有在纸上、在分开以后,才敢肆无忌惮地说爱。恋爱中的人都很奇怪,怕受伤,怕自己先爱,怕付出太多势不可收,又怕爱意太浓得不到回应,所以步步试探、小心论证,抓着一点蛛丝马迹百般假设,却迟迟不肯说爱。直到失去,才发现一切都太晚了。

可后悔有什么用呢?

唉,对不起,我可能喝了太多酒,神志不清,说的都是废话。想跟你诉说的那么多,倾注到笔端,却半个字也难写成了。

其实我还爱着你呢。

是不是很可笑?秘密真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你是个骄傲的人,一生所有的委曲求全大约都给了我,所以即使我现在回头找你,你也不会接受我了。我当然不会那样做,只是想告诉你,我会一直爱下去,不管你还爱不爱我,也不管有没有结果。

不对,是一定没结果。”

*

“最近好吗?

告诉你一件高兴事,我的研究得到验证,入围菲尔德奖了!我还没告诉外公,实在是太高兴了,想先跟你说。你一定会为我开心的,对吗?

其实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获奖,因为竞争太激烈了,大家的研究都很好。我告诉老师,输了我也不在意,提名即肯定。他也跟我说,以我目前的水平,应该会落选,让我不要太在意。

但是我悄悄告诉你,我真的很想很想得奖,输了我一定会很难过,没准儿还会哭呢。唉,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好想你在。

……”

*

“我得奖了哥哥!我真的得奖了!开始我还不敢相信,接到组委会电话我脑袋都是懵的,可这一切都不是做梦,是真的。

但是老师告诉我,原本获奖人不是我,那个人出车祸去世了,才顺位轮到我,所以我其实名不正言不顺,我就像总统去世后继位的副总统,尽管得到了荣誉,也不会被世界记住。

老师说我太幸运了。我知道他是在夸我,可我听到一点都不开心。你说,我真的幸运吗?我得到的东西,都是因为幸运吗?

好想你在。

如果有你陪着我,一定能及时叫我明白。

我真的很想你,想回去看看你,就偷偷看一眼。

……”

庄奕从第一封开始,一页页往下看,看完纸质的,再看电子的,一直看到凌晨四点多,终于将他这八年来写过的近三千封信看完了。

寻聿明却依然没醒。

庄奕将它们整理好,收进箱子,那些纸张已经暗黄发旧,混着他的泪渍,愈发显得沧海桑田,岁月倥偬。

他叹了口气,握住寻聿明的手,声音沙哑低沉:“你什么时候醒来啊小耳朵?你想说的话,哥哥都看到了。现在我在你身边了,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我?”

庄奕咽了咽喉咙,只觉得胸口气闷,眼眶酸涩,情绪激动得不能自已,忙用右手抵着口鼻缓了片刻。

似乎是心电感应,病床上的人仿佛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痛苦与无助,一直摊在床边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庄奕心脏跟着漏掉一拍,巨大的惊喜从天而降,一时竟忘记反应,怔怔半晌,才一把拍下呼叫铃,“明明?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