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看病(二)
剃完头发,庄奕陪着寻聿明去测身高体重, 顺便做术前各项化验。
他的病房是个独立的小单间, 只有卫生间没有客厅, 但距离护士站和医生值班室都很近。寻聿明换了病号服, 光着脑袋, 看上去一下病弱了许多。
庄奕总觉得他现在的模样有些弱不禁风,虽然其实与之前并没两样,还是一直挽着他胳膊,搀扶他走路。
寻聿明几次抽开手,又数度被他拽回去,“几天前我还给人家开刀呢,用不着你扶。”
“你别说大话,秦老师手术后都复健了一个多星期。”庄奕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眉心能夹死一只蚊子,“我问了李大夫, 他说垂体瘤的手术不比脑膜瘤, 牵开的脑组织更多,多多少少会有影响。有些病人醒过来,说话走路都不利索,需要长时间锻炼, 才能恢复正常。”
他轻轻“哼”了一声, 大手牢牢箍着寻聿明,好像此刻他已做完手术,正在复健一样, “到时候看你还怎么逞强。”
“那我现在可以嘛。”寻聿明扁扁嘴,皱着眉夺他手里的相机:“拿过来,不要拍了。”
“别乱抢。”庄奕举高胳膊不给他,另一只手按着他笑说:“快要手术了,生气不好。我把你的康复过程录下来,以后留作纪念嘛。”
若他真的不在了,这也将是未来几十年人生里,庄奕仅剩的一点光亮,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一遍遍反复观看、折磨自己的样子。
若寻聿明平安无事,这段经历也是他们共同迈过的又一道坎儿,未来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这一帧却永远定格在了他们生命的长河里,日后翻出来回看,只会让他们更珍惜也更感恩来之不易的厮守。
何况,小耳朵看似无所谓,心里的恐慌庄奕如何察觉不出。寻聿明是故作潇洒给他看,庄奕却也在故意调剂气氛,逗他开心,彼此心中各自了然,只装做不知。
反正寻聿明拗不过他,不得不由着。庄奕陪他走到体检处,寻聿明站到体重秤上,一道程序化的女声用德语播报:“……身高181.2cm。”
庄奕举着摄像机,顿时笑了:“小耳朵虚报身高了,他跟我说他一米八二呢。”
“我就是一米八二!”寻聿明不甘心,再次站上去。
体重秤:“……身高181cm。”
“……”
庄奕没忍住,“嗤”地笑出了声:“别挣扎了,你脑袋……”指指他头顶靠后的位置,“这里最高,越仰头反而量得越矮。”
寻聿明忙微微低头收下巴,果然体重秤报道:“身高181.2。”
“看来这就是极限了。”庄奕拉他下来,摸摸他无处遁形的耳朵,没了头发以后那两小只红得格外明显,“好了,你说182就是182。你现在没头发,缺了一点厚度,自然矮了。”
“你也量量。”寻聿明一脸不高兴地指指体重秤。
庄奕对着摄像头说:“好,我看它准不准。”
他怕自己秤出的结果太沉,交给寻聿明摄像机,开始脱外衣。寻聿明白眼相加,“你把裤子也脱了吧,真正瘦的人——比如我,穿棉衣也轻。”
“肌肉比肥肉还重,我就算沉,也是体脂率太低,肌肉太发达。”庄奕摘了手表,犹豫片刻,没取腰带,光脚站了上去。
他心机深沉地捂着播音喇叭,不让寻聿明听见,自己确认一遍,才放开手,“体重76kg,身高188.4。”
“令人震惊!”寻聿明一语定评,“你居然152斤?”
他自然明白,这样身高的人能保持一百五的体重,体脂率想必已低于百分之十,但他不能认输,寻耳朵永不言败。
“这秤绝对有问题。”庄奕清清嗓子,对着摄像头纠正:“我只有74公斤,改天带你去问我的教练,他能证明。”
“你居然152斤。”寻聿明仿佛没听见,兀自念叨着。
庄奕咽咽喉咙,拽他去护士站做皮试,“我这个身高,152斤偏瘦,而且肌肉是很沉的。”
“居然152斤啊。”
“……”
做完皮试,寻聿明又去了卫生间采样,庄奕跃跃欲试想要帮他,被他一把推了出去。术前八小时断水断粮,他从今晚开始便不能再进食,不仅如此,还要提前灌肠。
护士来时刚好晚上八点多,庄奕正和他挤在病床上,陪他看苏联版的小熊威尼。寻聿明看见护士手里的管子和凝胶,再看看她的性别,立刻烧红了脸。
庄奕尴尬地站起身,“我去外面等?”
护士摇摇头,示意他无所谓。他们平时做多了这些事,早已麻木。
寻聿明以前作为医生也是见怪不怪,但如今身份转变,他也体验了一把病人的感受,难为情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
护士拉上帘子,让他趴下,庄奕蹭到门口,见他杵在那里一脸无助,过去问:“我帮他可以吗?”
“啊?”寻聿明更不好意思了。“还是不要吧……”
庄奕揉揉他脑袋,和护士解释:“我是精神科医生,实习的时候也做过,知道怎么来。你放心,绝不会出错。”
护士早知他们的身份,却死活不肯通融:“那不符合规定,先生。”
果然是德国人,庄奕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寻聿明眨眨眼睛,“没办法了,乖乖趴下吧。”
“你快出去啊……”
护士戴上手套,挤出一坨凝胶,“刷”一下拉上了帘子。半晌,她端着弯盘出来,嘱咐寻聿明平躺十分钟,留下一只塑料的取样杯,关门走了出去。
寻聿明臊得满脸通红,闭着眼假寐,庄奕踱步进来,戳戳他脸蛋,低低笑问:“害羞啊?”
“你别打扰我。”寻聿明抬起手背搭上眼眶,故意遮着不看他,“走开啊,我计时呢。”
“我帮你计。”庄奕轻轻拍他胳膊,怕他难为情又关上灯,就着走廊里昏暗的光线,与他在阴影里聊天:“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说,外公就是这样哄你的。”
从前上学时他们一起住,寻聿明有次得了流感,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浑身无力。庄奕请假回去照顾他,听他说了许多外公的事。
小时候他怕热,家里又没空调,夏天夜里总是睡不着。外公便拿一条毛巾被盖在寻聿明肚子上,一边给他扇扇子解暑,一边哄着他睡觉。有次寻聿明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外公已经趴在他旁边睡着了,手里兀自拿着把蒲扇摇动。
那时他常感冒,特别是冬天,一得病就咳嗽,嗓子痒痒喘得厉害,成宿成宿睡不好。外公不懂医,怕抗生素吃太多不好,便将雪梨削成小块搁在碗里,放到床头,每当他开始咳嗽,便喂他一块。
这些事点点滴滴都刻在寻聿明的骨血里,一生也难忘记,等他长大后看见外公受罪的样子,便愈发觉得愧疚,也愈发害怕自己会步外公的后尘,拖累庄奕。
幸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说这个做什么?”
“以前你生病了,是外公陪着你、照顾你。”庄奕俯身亲亲他额头,“现在换我来,我们小耳朵永远有人疼。”
寻聿明眼眶一热,顿了顿,道:“知道了,我……上厕所了。”
庄奕扶起他,将他送进卫生间,递给他杯子:“用我帮忙吗?”
“……不用,你快走开!”
“我又不是没进去过,害羞什么。”
寻聿明坐在卫生间里,也不知他那句“进去过”,究竟是进哪里,浑身一阵阵过电似的发紧。他取了样,出来交给护士,便和庄奕早早睡了。
翌日凌晨,不到五点,护士就来病房叫醒。寻聿明一睁眼,心立刻提到嗓子,手忙脚乱地用中文答应:“先等一下,我……我马上。”
护士听不懂,也猜得出,都没有动。
庄奕怕吵醒寻聿明,故意去公共卫生间洗漱,才刚回来。寻聿明看见他,忙伸出手:“我有话说。”
“你说。”庄奕一步迈过去,握紧他在空中乱摸的手,搂住他的肩,声音低低醇醇,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柔和,“别着急,慢慢告诉我。”
“嗯,我外公……”寻聿明仰着一对雪亮的眼睛,饱含期待地望着他,“我没有别人可托付,只能交给你。但你别怕,我给他存了好多钱,他不麻烦人。”
“麻烦也没关系。”庄奕有求必应,“外公交给我,你放心。”
寻聿明点点头,又道:“要是我……你一定要找个人,好好生活。但是……但是也别太快,总要想一想我,一年好吗?一年再找别人?”
庄奕盯着他,沉默良久,“不行。这句话等你出来,我再跟你算账。还有什么?”
“……你的手。”寻聿明指指床头柜上自己的电脑,“我的论文写好了,你帮我发表了吧。如果岑寂他们能继承,你就让他们帮你做手术。要是不行,你的手也可以做周围神经移植,只是一定要选好医生,否则会进一步损伤。”
“我会管好自己的。’庄奕拍拍他的背安慰,“你什么也别担心,睡一觉就好了。我等着你,马上圣诞节了,又是咱们的纪念日,你得陪我一起过。”
寻聿明鼻头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不停地点着头答应:“我知道!我一定加油!”
“那就好了。”庄奕笑笑,食指分别在他两只眼下一揩,拭去他满脸的泪珠,让出地方给护士们。
寻聿明被他们推着向外走,两只手扒着病床边的塑料扶手,仿佛坐在火车上与爱人依依不舍,眼神一直流连在庄奕脸上。
昨天下午李大夫给他们做过术前谈话,告知可能造成失忆、失语、失明、偏瘫、性格改变、精神障碍、感觉障碍、植物生存等等并发症,严重甚至会死亡。
这些寻聿明虽知之甚详,但流程该走还是要走。庄奕之前也经历过一次,可每一次的心情都不同。医生例行公事的话,对他而言却如一把剜心的利剑。
时间每向前推移一秒,他都更煎熬一分,面上还要强装笑脸。
他跟着病床,握着寻聿明的手,边走边哄他:“别紧张,这种场面你见多了,都是小问题。我就在门口等你,等你好了,我给你煮番茄鸡蛋面吃。昨晚不是说想吃么?我马上跟迟归学。”
“好,那等我醒了,你做给我吃。”寻聿明拍拍他手背,朝他一笑:“又不是生离死别,别太丢脸了。”
“那我心理素质不是不如你么。”病床推到手术室门口,护士们自发停下脚步,庄奕低头吻住寻聿明嘴巴,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一个深切而又眷恋的吻,“我没你见的世面广,所以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出来,快快地醒来。别吓我,知道吗?”
“我保证。”寻聿明点点头,最后蹭蹭他胸口,朝他摆摆手:“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
庄奕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深处,电动大门终于缓缓合上,他腿一软,连忙坐到旁边的沙发里。
这次手术李大夫采取的是翼点入路,也就是从大概在颧骨上方、眉骨后方的部位做切口,利用额颞叶之间的罅隙进入鞍区,这样不容易损伤嗅神经,也能降低脑组织的牵拉程度,只是视野有限,对医生的技术要求很高,不如常规的额下入路更稳妥。
好在李大夫艺高人胆大,经验丰富又喜欢冒险,寻聿明当初选他做主刀,就是因为这一点,对他的方案也很赞同。毕竟一点并发症,对他来说都可能是职业生涯的灭顶之灾。
庄奕却不懂其中奥妙,对他而言,从哪儿入路都是提心吊胆。手术室外的时间度秒如年,他想起上次等候秦雪岩,还有之前等寻聿明做胃穿孔手术的时候,那种心跳加速、血压狂飙的感觉,再次潮水般席卷了他。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早已丧失了感觉,恍惚过了一天,又恍惚过了一年,手术灯熄灭时,外面天还是黑的,身边坐着不知何时过来的乔冉和庄曼。
庄奕回过神,“腾”一下站起身,上前问大夫:“手术做完了吗?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