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兄弟
陈舷心满意足地坐回车子里, 心中前所未有地爽快。他又在副驾驶上把自己颠登两下,鬼叫着欢呼一声:“爽!”
方谕轻轻笑出声,没有说话。他看着面前的路, 车子一路疾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儿。
陈舷心脏还咚咚跳得厉害,他喘了几口粗气, 脑子里忽然犯病似的发白, 可他没有麻木也没有解离,所以他知道自己没事, 只是情绪激动。
心情刚有所平复,忽然,陈舷脑袋发昏了会儿, 太阳穴里一阵阵突突地疼。
身体还是不好。
陈舷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缓了一会儿, 又睁眼看向方谕。他看见他目视前方的眼睛,看见他轻笑起来的嘴角。
方谕在带他逃跑。
他带着他, 头也不回, 一如十六岁那年。
陈舷别开眼睛, 看向车窗外的后视镜。他看见被急速甩在车尾气后的宁城,那是他病入膏肓、风尘仆仆的十二年。
他们走了,上了高速,离开宁城。
陈舷想起来他们酒店还没退, 于是说:“哎,我们没退房啊!”
“线上退,”方谕满不在乎,“房卡过两天寄回去,大不了扣点儿押金。你让我带你跑, 我当然不会还带你回酒店。”
陈舷噗嗤笑出声来。
他看着方谕,又把他鬼斧神工似的帅脸打量了遍,忽然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满意——方谕真好,他想,方谕真好。
“去他爹的宁城。”方谕说。
“去他爹的宁城!”陈舷跟着喊,不顾自己头还发昏,他又把车窗摇下来点,对着窗外嘶哑地大喊,“狗草的宁城!”
方谕笑出声来。陈舷也笑起来,俩人又在车上笑了一阵。车在高速上疾跑着,奔向不知何处的目的地。
陈舷前所未有地身心轻松,心里有团火一直在吼,于是他也在车上张嘴欢呼起来。
欢呼很久,他突然听清了心里那团火在喊什么——自由,自由,自由。
自由。
*
方谕带他跑上高速一会儿,就接了个电话。
电话是律师打来的,约他在一个咖啡店见面,说得谈一谈。
方谕给他打了笔钱,让他跑一趟江城,毕竟他是不会再带着陈舷掉头回去的。
俩人欣然赴约,去了江城一家大商场的咖啡厅。
他们到的时候,律师已经在了,那年轻有为穿着一身西装的青年坐在角落里,戴着眼镜,姿态和法庭上一样正经,周围没什么人。
两人走到他跟前,落座。
律师就是来汇报工作的。他开门见山地就和方谕说,方真圆其他的两件案子都已经下来了,峰润装修公司违法的利益牟取,查出了七百多万。
陈舷刚喝一口热橙子茶,这数一出,他差点被呛着。
陈舷咳嗽起来。
方谕赶忙给他倒了热水,拍了两下他的后背。等他缓过来,才让律师继续往下说。
律师继续说,老陈的遗产被全都冻结,赔了这笔钱。然而就算连钱带车带房子一块儿全赔上,也还有一百多万的空隙填不上,估计是这些年胡吃海塞给花完了。
除了这笔钱,终审还判了方真圆无期徒刑,以及另外一百万的罚款;林剑宇那件事,她又被罚了五十来万,还有十年的刑期。
律师又补充,今天这个案子审理过程蛮顺利,如果能胜诉,方真圆又得再背上一百多万的赔偿。
央礼府那套房子本就在老陈的遗产里,这一下子,方真圆家都没了。
陈舷唏嘘极了,一时间被世事造化弄得无话可说。他拿起杯子,继续喝了几口茶,往外头看了眼。
玻璃门窗外,是同样风雪飘飘的江城。
江宁地区一直这样,总下雪下雨。
几口热茶下肚,唏嘘过后,陈舷又偷偷别着脑袋笑了。
风水轮流转。
“话说回来,她换律师了?”
方谕突然这么说。
陈舷扭回脑袋来。
“上次找我问调解的律师,不是今天这个。”方谕说,“方真圆换律师了吗?”
他这么一说,陈舷才意识到。
还真不是那天那个。
他都没注意到。
律师将手里刚抿一口的咖啡放下,说:“是换了,现在这个是法律援助来的。”
方谕没太明白:“法律援助?”
“是给请不起律师的人无偿提供法律服务的。”陈舷说。
“喔。”方谕理解了,“怎么换成法律援助的来了?她请不起了?”
律师说:“一开始倒的确是花钱请了律师,但是她父亲一听律师说只能和解,判刑是免不了,只能认罪认罚酌情轻判之后,居然跑到事务所里去闹事,最后那律师就退钱不干了。”
“……”
“后来去别的地方请律师,就没一个人愿意接手他们的案子,到最后只能申请法律援助。”律师笑了一声,拿起咖啡重新喝,“他们总觉得律师能让她无罪。刚开始还在旁听席上大喊大叫,也被带进去关了几天,后来开了几次庭才老实。”
陈舷无话可说,哈哈干笑两声。
律师说:“接下来就等判决就可以了,您看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方谕转头看陈舷:“还有吗?”
陈舷摇摇头。
已经没什么了。
方真圆坐牢了,老陈的钱都没了。
他算是大仇得报。
走出咖啡店,律师和他们道了别。站在宁城萧瑟的冬风里,陈舷和方谕并肩站着,看着律师坐上一辆叫来的白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车水马龙里。
陈舷又转头过来,望着方谕。
方谕察觉到视线,也回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
陈舷摇摇头,对他说:“就是突然觉得,你真好。”
方谕愣了下,笑了声。
他拉起陈舷,他们也走了。
在江城找了个新酒店,他们又下榻了。
陈舷躺在酒店床上,突然想起尚铭来。他拿着手机拨拉了两下,想起自杀那天,尚铭连着给他杀了几个语音,陈舷不胜其烦,直接把他删了,连带着高鹏也一起。
陈舷沉默挺久,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见见尚铭。
陈舷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权衡半天,开口说:“咱见见尚铭再回去?”
他举棋不定地问方谕。
方谕这会儿刚洗完澡,正头披着毛巾出来。听见陈舷这句话,他点点头,说:“行。”
陈舷默默抬起一条腿,抱住,把自己缩成一团,唔了声。
他看起来很不安。
陈舷也的确很不安。
陈舷很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前这些兄弟。
发生的事太多,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儿,全被这群人看光了。
方谕毫不费力地就把人联系上了。
聚会是在江城的酒店里,方谕把他们叫来自己定下的这个五星级大酒店。
时间越近,陈舷越忐忑。等门开了,他紧张兮兮地站起来,一抬头,就看见尚铭推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
尚铭本来还在乐着说话,可一看见陈舷,他当场就愣在了那儿。
陈舷局促地朝他笑笑,抬手朝他挥了挥:“嗨。”
尚铭没吭声。
尚铭站在那儿不动了。他看着陈舷,没一会儿,突然肩膀一耸,脸上嘴一瘪,哇地就哭了出来。
“舷哥!”他朝陈舷扑过来,抱着他,哭得肝颤,“你有病吧你,你跳什么江!?出事了你不会找我吗,没钱你找我啊!我砸锅卖铁都给你治啊!”
“我家都没搬过家,你干什么不来找我?!你傻蛋吧,你不认识去我家的路了吗?!有人欺负你你找我啊,咱俩不是小学就说好了吗!谁欺负你我都打他!”
“别人不管你,我管你啊!”
尚铭边朝他喊,边状做凶狠地给了他一拳头。可他就只是表面凶罢了,拳头落在身上不疼不痒。
陈舷愣住了,愣了会儿,他噗嗤笑了起来,笑得肩膀发抖,眼泪往外汹涌地流。
“精神不好,”他只说,“有点精神病了。”
尚铭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狗屁!你才不是精神病!”
“别哭了,我天,”陈舷说,“这不是没死吗。”
“你不差点就死了吗!”尚铭骂他,“你混蛋啊你!你混蛋!你死了我怎么办啊,我告诉你,我才不给你上坟呢!”
陈舷笑着点头,抬手抹抹眼泪,没再吭声。
尚铭哭了好半天都没收,过了会儿,外头又进来几个人。陈舷一看,高鹏和陆艺伟也都来了,这俩人一进门看见尚铭哭得像个孙子似的,咧咧嘴刚想笑,就又看见了陈舷。
陈舷瘦了。
陈舷还是比高中那时候瘦弱,虽然红润了,有气色了,比葬礼那会儿好了,可他还是瘦了。
他俩又笑不出来了,嘴一瘪,居然也跟尚铭一样,走过去抱着陈舷就开始哭。仨人像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大钻石,已经三十的三个大男人,全都哭得像个孙子。
有骂他的,还有低头一直抹着眼泪说没事就行的。
陈舷被仨人围着哭。
他站在三个年少兄弟的泪水里,忽然茫然无措。
好半天,仨人才收了泪水。
他们拉着陈舷,去桌子旁边坐下。尚铭买了一堆菜,还有小米粥。
他哭得两眼通红,一边把盒子盖拿开,一边说:“舷哥胃不好,今天养生局,都喝小米粥。”
陈舷哭笑不得。
一场小米粥局,也照样喝到了很晚。五个人聚在一块儿,又谈天说地起来,谁都没提十二年前的事,只说初高中那会儿他们干过的傻事。说到高兴的地方,一群人就哄堂大笑,笑声像要把房顶掀翻。
陈舷没闹,在一旁陪着笑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就这么喝到了十点来钟,一群人才散。
方谕定的酒店房间很大,他拉着这群人直接睡在了酒店房间。
一群人十几年不见,这回可算是没病没灾地重逢了,又还能跟上学住宿似的在一个房间里过夜,一下子就放飞自我了。
高鹏直接点了个外卖,叫超市送来一打扑克牌,五个人开始轮流斗地主。
陈舷无语得直笑,心说真是年纪上来了,一群以前打电玩的半大小子,现在聚在一起喝小米粥玩斗地主,服了。
斗地主几乎玩了个通宵,陈舷没受住,刚过十二点就在客厅的懒人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酒店卧室里,不知道是谁抱着他过去的。
方谕倒是也躺在他旁边。
陈舷爬起来,把他摇醒。
方谕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翻了个身,哼唧了几声,开机速度极其缓慢且艰难地启动了。
他半睁开眼,困道:“哥,醒这么早……”
陈舷挺无奈:“你们昨天玩到几点?”
“三点吧,”方谕打哈欠,翻过身,又抱住他的腰,耍赖似的,把脑袋往他身上拱,“困死我了。”
说完这话,他就又睡着了。
陈舷拿他没办法。
他拍拍方谕,放着他在卧室继续睡,一出门,就看见这一群人在客厅里东倒西歪,睡相精彩。
陈舷靠在门框上,打量他们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真好。
活着真好,陈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