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同性恋
再有宁城那边的消息时, 是陈舷跟着方谕找到一个新住处的时候。
虽然买了两套房,可两套都还没交房。装修都没法装修,方谕只能带着陈舷又去租了个房子暂住。
租的房子又在一个高档小区里, 离工作室很近,黄金地段,出门就是地铁, 有个游泳池——有个游泳池, 方谕定下这房子的时候,回头和陈舷一连强调了三遍。
“有游泳池, 哥,”他又说了第四遍,“等你明年好得差不多了, 我就带你去。”
陈舷哭笑不得:“行。”
陈舷肚子上的刀口已经好了,不再发红, 留下了一条褐色的凸起疤痕。
虽说这疤痕也能去掉,可陈舷得癌症这大病过后还不到一年, 哪怕胖回来不少, 可也还有点气血不足, 身体发虚,胃还需要静养。
更别说他还有这么多年的创伤障碍和解离症病史,一直以来都心力交瘁,饭吃不下, 严重营养不良。
这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养回来的。
所以,就算这几个月健康多了,方谕也不让他下水。之前在意大利,就一直没让他下家里的泳池。
陈舷还挺遗憾的。
在意大利都灵的泳池,这辈子都很难见上几次。
可他身体还不好也是真的。
再说方谕也是担心他, 所以遗憾归遗憾,陈舷也没多伤心什么,而且他们来日方长,人生又不止这一年。
在那儿临走前几天的一个晚上,陈舷在门后看了挺久的泳池,就转头跟方谕说,以后等过几年再来一次吧,他想泡泡都灵的海。
方谕愣了下,说好,然后就朝他笑了,那是个发自内心的笑。
陈舷莫名其妙,问他笑什么,方谕就说:“你也会说这种话了。”
“我不能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谕忙说,“我是说,你也会说,再来一次、等过几年、以后,像这种的话了。我挺高兴的,哥,你是真的不想去死了。”
这回陈舷愣了挺久,也笑了。
“当然不想死了,”他说,“你说对了,当时就是太疼,不想疼了。现在不疼了,就不死了。”
陈舷凑过去抱他。
他们又抱在一起。方谕拍拍他的头,摸摸他的脸,在他额角的疤上亲了一口。
和房东签下了合同,俩人刚拎着大包小包搬进家里,方谕正重新把床铺了一遍,就来了个电话。
方谕拿起手机,翻身下床,和电话才说两句话,就脸色凝重起来。
陈舷看着他。
挂了电话,他回过头。陈舷看见他皱起的双眉,眉间像有团散不开的乌云。
“是律师,”方谕说,“说方真圆的案子到终审了,听说我回来了,问我要不要去旁听。去吗?”
“当然去啊,”陈舷说,“不是说好要去的吗。”
方谕点了点头:“那就去。”
把房子收拾好,方谕就起了回宁城的票。可真要动身的时候,陈舷突然不想去了,心里有股劲儿一直拧,心情就好像十几岁那会儿寒暑假放到了头,眼瞅着要开学。
看他一脸不情不愿,方谕就笑:“现在还能反悔。”
“去,”陈舷还是固执地说,“我要去,你带我去。”
“好,好。”
收拾好一身厚重的防寒衣服,俩人又把小狗送到附近的宠物店里寄养,便打车去了火车站。陈舷不想坐飞机了,飞机坐得他耳朵痛。
他想坐高铁,方谕就依着他定了高铁的商务票。
终审是在后天,他俩又找了个高档酒店下榻。
第三天,陈舷在法庭上见到了方真圆。
终审的案子是方真圆侵害青少年人身自由权的案子,是方谕告的她,案由正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
陈舷突然浑身都沉重许多。
方谕牵着他的手,在开庭前半小时进了旁听席。
法庭庄重肃穆,木头桌子都颜色深重,法官座席高高在上。
陈舷跟着他坐在旁听席上,虽然有些沉重,难以呼吸,可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坦然,没有丝毫麻木——他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能这么坦然,即使面对的是十二年前那件事。
他望着还空着的被告席发呆,手在座位上被方谕抓紧。
他转头,望见方谕看向自己的眼睛。
方谕一直在看着他。
“难受了,就跟我说,”方谕说,“我们可以离场。虽然庭审过程中不能说话,但你拉一下我的袖子,我就带你走。”
方谕又担忧地看着他。
陈舷笑着说好。
半个小时后,开庭了,方真圆在两个警察一左一右的监视下走了进来,手上还戴着一副镣铐,身上是件囚服。
看见她,陈舷吓了一大跳。
几个月过去,她瘦了两大圈,整个人披头散发,面容枯槁,还鼻青脸肿的,像个皮包骨头的骷髅。她抬起眼睛,那张青白的脸上眼窝凹陷,嘴角边上一片青紫,像是被谁打了。
她全然没了几个月前的怨毒愤怒,望来时,只剩惶恐的惊惧。
陈舷愣愣地看着她——几个月过去,他竟和她整个儿对调了。
方真圆形销骨立地穿着囚服,孤立无援地站在那儿。
陈舷身上是意大利带回来的奢侈品名牌货,人也被养得有了血色。
方谕坐在他身边。
方真圆向他们投来难以言说的目光,抿了抿嘴,却欲言又止。
“被告,”法官开口问她,“你的律师呢?”
“……”方真圆嘴唇动了动,沙哑说,“还没来。”
*
方真圆的律师,卡着点进了法庭。
方谕请的律师倒是早就坐到了原告席上,打开包就拿出了满满一沓的证据和辩论意见。
接着,就是一个半小时的漫长审理。
陈舷沉默地听了全程。
方谕已经在竭力避免揭开他的伤疤了,所有的证据基本都是有关方真圆和老陈的,没有关于他的。可不论再怎么避开,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和陈舷有关系。
陈舷沉默地一直听,慢慢把方谕的手攥得很紧。他没有中途离场,安静地把事情从头听到了尾。
往事有时浮上心头,有时带起发病般的心悸和恐惧,但他没有离开。
他坐在那里,沉静的脸如同一块腐朽的冰。
他望着瘦得脱相的方真圆。
“我是来看结局的。”他想,“都已经结束了,我是来看结局的。”
一个半小时后,审理结束。
方谕拉着陈舷站了起来。陈舷乖乖地跟着站起来,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脸上流下几滴冷汗。
方谕吓得晃了他两下,轻轻叫了他好几声哥。
陈舷慢慢回过神来。
“没事吧?”方谕问他,“又出神了?”
“没事。”
陈舷朝他笑笑,一回过神,他立马就发觉自己真是腰酸又背痛。陈舷嘶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后腰。
方谕伸手过来,给他捏了两下肩膀:“坐酸了?”
“嗯。你没事?”
“坐惯了。”方谕说。
“也是,美术生好像得一直坐着。”陈舷嘟囔,“以前我就一直佩服你,怎么一坐就能坐几个小时……”
陈舷正说着话,忽然感受到一阵视线。他抬头看去,就见方真圆正被警察们带走。她边被迫离开,边回头望来,眼中竟尽是悔恨——不是对陈舷,似乎是对自己。
陈舷蒙了。
方谕拉起他的胳膊又捏了捏,然后一转身,正要带他走,却突然顿在原地。
陈舷转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望,也顿住。
方谕的外公外婆——方真圆的父母,居然就站在后面几排的旁听席上。
他们站在过道里,同样都瘦了好几大圈,衣服都变得发旧发白,局促地都把两手放在一起,绞着衣角,朝他们费力地挤出笑容来。
“小鱼,”他外婆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回来了?”
方谕没吭声。
他拉着陈舷,转头从旁边绕了个大弯,绕过他们,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法庭。
“小鱼!”
他外婆在后头喊。
方谕没管。
“小鱼,小鱼!”
两人走出法院,他外婆硬是追了出来。
外头在飘雪。
仿佛阴霾一样的灰天,漫天飘着的小雪里,身后踉踉跄跄的脚步一直如影随形,方谕却连头都没回一下,只是拉着陈舷往外一直走。
接着,一个老头匆匆追了上来,一把拽住方谕另一只空着的手,把他拽得停住。
方谕不得已停住了。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有事?”
拽住他的,是他外公。
一改之前嚣张跋扈胡咧咧的模样,方老头满脸的惊慌失措,脸上年迈的褶皱都一阵阵发抖,粗糙如老树树皮似的老手,也一直抓着方谕。
方老头蠕动几下惶恐的嘴唇,正要说话,又忽然沉默,眼睛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陈舷。
陈舷对上他的视线,眨巴两下眼。
方老头眼皮一抖。
陈舷正要说什么,方谕就把两人拉着的手从兜里拿出来,往上一提,大大方方地亮给了他看。
“有事?”方谕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更加不善,“有、事?”
他说了三遍。
方老头扯出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似的笑:“没有,你,你想怎么跟陈舷搞,就怎么搞!我不是因为这事儿找你来的……你,你从意大利回来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我,我当外公的,关心关心你嘛。”方老头说,“缺钱吗,小鱼?外公给你拿点钱!”
他说着,还真去从裤子口袋里翻出一个牛皮钱包来,手哆嗦着打开,发黑的老化指甲捻出几张红色钞票,颤颤巍巍地要递给他。
“拿着,拿着。”方老头拉过他的手,想塞给他,“拿着,小鱼。”
方谕迅速把手抽了回来。
“不缺钱,”他冷冷说,“我不撤诉,钱收回去。”
“撤诉吧,你妈妈知道错了!”方老头急得跺脚,“外公外婆也知道错了,行不行?你要什么,要什么我们都给你!”
“我要你什么?”方谕不耐烦,“我就要她在里面蹲到死!你是上回没听懂我说的话?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那就早点认罪认罚,赶紧领刑期去,去里面反省!”
“你别这么说话!你知不知道,你妈妈在里面,被人打,被人欺负,吃不到饭……”外婆在他身后哭起来,还从布包拿出几张信纸来,“你今天,也看到她都瘦成什么样了吧?你看,小鱼,你看看!这都是你妈妈寄出来的信!”
“你的律师说你走了,你也不收信……可是小鱼,再对不起你,多少也是你妈妈,你看看这些信,你——”
“她还能写信啊。”
陈舷冷不丁地开口。
外婆手一顿,僵在半空中。
她转头,视线都是发僵的。
陈舷面无表情,沉静地望着她。
“我能写吗?”他说,“我那时候可以写吗?”
“写了能送出来吗?”
方谕外婆梗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方谕也突然在他身前僵住不动。
“……她在里面受欺负,”外婆嗫嚅着说,“而且,肯定要被判刑了。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们对不起你。你,你气不过的话,你打我就行,你怎么打都可以,只要能消气。你出个谅解书,好不好?小鱼听你的话,你让小鱼和解一下,多少能减刑的……你才多长时间,你圆姨要十几年了,还有好大一笔罚款……”
陈舷冷笑了声。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方谕突然抽开了手,一步上前。
突如其来的,方谕一巴掌拍了过去,竟狠狠给了他外婆一耳光。
陈舷震惊了。
方老头也震惊了。
俩人还没回过神来,方谕毫不客气地转手又来一巴掌,将她手里的信打飞了。
宁城的冬天,正雪风飘飘。雪虽不大,风却骇人,一下就将所有的信吹飞到旁边车水马龙的路上,全都随风纷飞走了。
“信!”外婆惨叫,“我女儿的信呐!”
她作势要扑上马路去抢回信,方老头吓得赶紧冲过去,抱住了她。
“车啊!都是车!”他喊,“别抢了,拿不回来了!”
“那是圆圆的信!”外婆惨声哭着,“花了钱才寄出来的信,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
一封信随着风飞向遥远的高空,像个被卷进龙卷风里的落叶。陈舷抬着头,望着它狼狈不堪地被卷走,不知要飞到哪儿去。
外婆凄惨地哭着。
方谕忽然蹲了下去。陈舷看向他,就见他捡起一封正好吹到脚边来的信。
那是唯一一封,还留在人行路上的信。
外公外婆转头看来。
见方谕捡起了信,他们面露喜色。刚要张嘴说话,就听刺啦一声。
两个老人脸色大变。
又是刺啦几声。
方谕把那信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往旁边走了几步,扔进垃圾桶里。
“谁让你这么跟陈舷说话的。”
方谕搓掉手心里的碎纸,看向外婆,声音发冷,“谅解书?你哪儿来的脸要陈舷给你出?”
“我告诉你,陈舷就是要她去死,都能得到法律支持。”
“现在觉得她可怜了吗?”
“怎么没觉得陈舷可怜?”
“我告诉你们,她被打也好,受欺负也好,在里面吃不上饭也好,”方谕说,“那都是她活该。现在就喊疼,那还太早了,这还比不上陈舷的万分之一。”
“如果你们老年痴呆了,记不得我几个月前怎么说的,我就再说一遍。”
“是我起诉的,那我就是,要她死。”方谕一字一句,声音缓慢,沉重,不容置喙,“我不认她了,我没她这个妈。”
说完这句话,方谕不再看那两个老人变得扭曲的脸,冷着脸转过头,揽过陈舷肩膀就走。
往旁走出去几米,方谕就用另一手捂捂他的心口。
“没事吧?”
方谕紧张极了,“没事吧,哥,有没有难受?发病没?”
陈舷看见他担忧的眼睛,好像下一秒就又要掉眼泪——明明刚刚还威风凛凛的。
陈舷朝他笑笑,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还在隐隐发闷窒息的心口上,哑声说:“带我跑吧。”
“……”
“带我跑吧,方谕。”陈舷看着他。
“好。”
方谕没有犹豫。他把他拉起,抬腿就跑,朝着远处的停车场奔去。两人脚步抬起落下,踩起一片落雪。
落雪飞溅,风声刺骨。
方老头在后头原形毕露,又气急败坏地骂起来,喊爹骂娘的十分难听,和十二年前批判他们的时候如出一辙。
“两个精神病!”
“恶心的玩意儿,脑子里长瘤了吗,喜欢男的!?妈的,管教你俩还成错了!”
“天杀的!”方老头撕心裂肺,“天杀的!天杀的,方谕!你个白眼狼!!不孝的玩意儿,俩王八操的畜生东西!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诅咒的话迅速远去,被置之脑后,葬于风雪。
他们没有回头。
方谕拉着他跑到车前,开了车门,俩人钻进车里。陈舷胸腔澎湃,心脏疼得像要炸开,他溺水似的仰起头,头皮直发麻地喘了几口粗气,不知怎么就掉了眼泪。
他抽出纸给自己擦泪,然后和方谕互相对望一眼。
方谕也红了眼睛掉了泪,他只拿袖子草草擦了两下。
两人对视,陈舷从他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于是相视一笑后,方谕拉起手刹,开了车。
车子利落地倒出来,开上大路,陈舷放下车窗,在车子开到方老头路边的时候,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子,朝他回喊:
“你脑子里才长了个大瘤,肿瘤!去医院看看吧你!老畜生玩意儿,你才王八养的!”
“去死吧你,老废物!没人给养老的老屌登,以后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老子就是同性恋!”他大喊,“方谕是我的了!同性恋治癌症!同性恋万岁!!”
陈舷畅快地喊完,方老头脸都气成了猪肝色。陈舷张扬地大笑起来,方谕又在后面提醒了句:“提醒他一下,他闺女要坐牢了。”
“哎我草,”陈舷如梦初醒,赶紧把脑袋探出车窗。车子已经开过去一段了,陈舷就在风雪里扭头回去,朝他大声补刀,“老头,你闺女要坐十年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