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母亲
第二天早上, 方谕迷迷糊糊地半醒过来。
他一翻身,下意识往旁边一抱。
抱了个空。
方谕闭着眼,在半梦半醒间不悦地皱起眉, 伸手,又在床上一通摸索。
什么都没摸到。
他终于发觉事情似乎有所不对,半睁开眼, 吸了口气, 往旁边迷迷糊糊地一瞧——
空了。
他身边是空的。
方谕顿时清醒了,一个扑腾就坐了起来, 把眼睛瞪得巨大。
*
楼梯上,噔噔一阵乱响。
是方谕。
方谕急匆匆往下跑来,边跑边把上衣的扣子系上。
踩了一路噔噔的脚步下来, 他跑下一楼,左右刚找一圈, 就在客厅通往后院的院门旁边找到了陈舷。
这人穿着睡衣,正一声不吭地抱着膝盖, 蹲在门边上, 身影瘦小安静。夏天的睡衣太透, 站在远处,方谕都能看见他还瘦得凸起的后颈和脊骨。
清晨的亮光还没照进屋中,陈舷在清冷的阴影里小而脆弱地蹲成一团,仿佛一个吹一口就会飞走的泡沫。
大病过后的背影还是瘦不胜衣, 睡衣在他身上落落地空了一半。虽然过去将近半年,陈舷已经休养得好了许多,身上却还留有着病骨支离的影子。
没那么容易全好,方谕知道。
他看向陈舷旁边,他旁边是那只傻狗。
名叫十六的傻狗正在吭哧吭哧地干狗碗里的饭。
一人一狗蹲在窗门边, 都灵晨阳在院外洒下一片熹光。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陈舷身上多了层毛茸茸的光边,老天爷在他苍白的一截脖颈上终于照出几分血色。
终于有光芒照在他身上。
方谕无奈地笑叹一声,忽然不忍打扰,画面太过安静美好。
他在原地看了片刻,才走了过去。
陈舷背对着他,瘦瘦小小的,一动不动地蹲那儿看着狗,还抬抬手,摸了把小狗脑袋。
“大早上的,就扔下我,下来跟小狗玩。”
方谕在他身后出声。早上刚起,他声音哑得不行。
陈舷回头,看见方谕脸上带笑,又有点不满地皱眉,就站在他身后。
“它跟我嘤嘤叫,能怎么办。”陈舷面露无辜,目光不自禁地往他衣服扣子上飘,“我看你还在睡,就抱着狗下来了……小鱼,你上衣扣子怎么系的?”
方谕跟着他的视线一低头,才看见,自己下来得太急,把上衣扣子扣得乱七八糟。
第二颗系到了第三颗的位置,第四颗又跟第五颗交换入座。
方谕尴尬地咳嗽一声,把扣子解开,重新系,还不忘嘟囔着抱怨一句:“还不是一睁眼没看见你,吓都吓懵了。”
陈舷这几个月大病初愈,身体不好,睡的总是很长。
方谕走到他身边来,蹲下。
“以后可以叫醒我,”他说,“早上要是没看见你,我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
陈舷笑着:“都什么跟什么啊。”
“谁开玩笑了,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
方谕也摸摸小狗,又抬头跟他说:“别为了一只小狗抛弃一条大鱼,行不行?”
陈舷一愣,又立马破功,噗嗤笑了出来。
他被逗得一发不可收拾,脑袋都笑得低下去,埋在瘦削骨凸的胳膊里,乐得整个人不停发抖。
笑了半天,他才起身,在方谕身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有病啊。”
方谕也跟着他笑。
小狗听见他俩的动静,突然停止干饭,仰头,看看方谕又看看陈舷,用力汪了一声。
“吃你的吧。”陈舷说。
这狗歪歪脑袋,哼地用鼻子出了口气,低头继续吃。
方谕又看向陈舷。
陈舷低头看着狗,还在轻轻地笑,脸被清晨的光照得微红,有了很多气色。
他开心就好。
方谕想,陈舷开心就好。
陈舷忽然一转眼睛,和他对视上。
他挑挑眉:“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方谕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你最好看了,哥。”
陈舷红了脸。他伸手,骨节分明留着伤疤的修长的手捂了下脸,又羞恼地挖了方谕一眼。
*
方谕的事情,还挺难办。
在这儿留下的东西太多,处理起来也很花时间。
员工们的工作签证是问题,工作室的退租和交房更都费了很多事。放在工作室里的他的展品,方谕说得带走,还花了大钱去办了邮寄。
那些辞职离开的员工,方谕又帮他们找了下家,都介绍给了业内靠得住的几家工作室。他自己家的工作室里也还留着好多在意大利的单子,方谕又不得不四处打电话,将手里的单子逐个分了出去。
家里的小别墅还有出售手续要走,方谕又和买家签了合同,找了搬家公司,把该搬的都搬了个空。
这还没完,方谕名下还有好几辆车。
他紧急挂出去,匆匆忙忙地在几个月里,把所有车都低价卖了。
就这么又辗转好久,方谕才把事情都弄完。
一眨眼,意大利也深秋了。
金黄的叶子飘飘落落,后院的大海海面似乎都灰白萧条几分。
离开意大利前的最后一晚,黄昏时,方谕拉着陈舷出了家门,叫他在门口等等。
陈舷便在门口等。
又过去三个月了,陈舷的头发长势很不错,已经全面长长了。前段时间,方谕带他去了顶好的一家会所,陈舷选了个造型,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个微分碎盖,还卷了一下发尾。
这会儿,他这一脑袋造型颇好的黑毛,正迎着秋风轻飘。
头上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是秋风吹了落叶,那些落叶哗哗啦啦地一直响。
已经十一月,都快入冬了。
陈舷抬头,朝空中吹了口气。还没那么冷,这一口气什么都没吹出来。
陈舷没来由愣了会儿,突然就笑了。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天气热了又冷,气温一变,方谕又带他去买了衣服,还把工作室最新推出的秋季新品给他拿来了好几套。
他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方谕给的。
不多时,院内车库里传出动静,是一阵轰鸣声响。陈舷转头一望,看见车库那边的院门已经自动打开,方谕开了一辆车出来。
是那辆他之前就在租的敞篷跑车,他们开着过了生日去了海边和五星级烛光餐厅的那一辆。
陈舷打开车门,上车,系上安全带。
方谕在车上按了几个键,车上立马展开了蓬,把整个天空都盖住了。
陈舷刚把安全带系到一半,一抬头,就看见车篷如乌云压天似的渐渐压过头顶,漫向车尾。
看见此情此景,他瞠目结舌:“这么高级?”
“天气凉了,吹风不好。”方谕打开车里暖风,说,“这车的车篷,是可以收合的。”
方谕看了眼陈舷。
见陈舷系好了安全带,他就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车子驶上大路,陈舷打开了点窗缝。
头顶上的几缕毛在深秋的黄昏风里飘摇起来,陈舷靠在副驾驶上,享受着车内热风之中的几缕凉,深感惬意。
远处山边,太阳落下一半了,夜色在降临。
落日的光都只在他们身上落下一半。
“我们去哪儿?”
陈舷偏头看方谕。
车子刚好停在一个红灯前。
日光还落在他们的上半身上,开车有些刺眼。方谕刚把车里的墨镜拿出来,一甩眼镜腿,架在鼻梁上。
他长长的眼睫被挡在墨镜后头,睫毛下是一片清冷的阴影。方谕眼神凉薄——他不看着陈舷的时候,眼睛就是这样发冷。
靠,还挺帅。
陈舷心里暗暗嘟囔。
“去一个,我想带你去的地方。”方谕伸手,调了调后视镜,“不远,大概半个小时。”
“行吧。”
反正方谕带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到了地方,是一座山,山上有缆车。
方谕找地方把车停好,带着陈舷走上了山。已经夜幕四合,四周都黑了,陈舷不太明白方谕大晚上的带他上什么山。
他不由得想到一些吓人的凶杀案,可方谕又不会对他做那些。
坐着缆车,两人上了山顶。
方谕打开手电筒,拉着他一路往前走。
走到一个山崖面前,他拉着陈舷停下。
“到了,”他说,“就是这里。”
陈舷抬头,往前一看,呆住了。
远处,是另一座山,山上有个大教堂,教堂还亮着灯,圣火辉煌。
大教堂后,又是一座更大的山脉。那座山似乎在很远的地方,灰蒙蒙的和黑天连在了一起。夜晚的新月落在山后,被挡出山的残缺状。
震撼的绝景。
陈舷看着这山连山的一幕,呆住。
“那个是苏佩尔加大教堂,后面的山是蒙维索山。”
山上风大,方谕很大声地和他说话。发丝被吹乱,陈舷抹了一把头发,愣愣地转头看去。他看见方谕弯起的眼睛,看见他眼睛里亮的光,看见他张开的嘴,很大声的一字一句。
“这地方是几年前,合作方带我来的。”他说,“我当时就想,你能跟我一起看就好了。”
“明天就回国了,回去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想给你看看这个。”
看着他在黑夜里发亮的眼睛,陈舷哑然,而后一笑。
“很漂亮,”他说,“很漂亮,小鱼!”
方谕又笑了,笑得和十五岁那年他们被赶出办公室时一样。
他们突然又一起笑起来,黑夜里,明月前,山风中,笑得上不来气。
第二天,天气晴朗,但冷。
事情终于全都办妥了,他们即将回国。
方谕最后一次关上小别墅的院门,将院门的钥匙放在一个小文件纸筒里,交给了来收房的买家秘书。
那秘书朝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打了招呼就走了。
陈舷最后看了一眼这幢别墅。他住了几个月的别墅,慢慢把他又养好很多的别墅,方谕在这个异国他乡一步步站稳脚跟后买下来的别墅。
这么一想,陈舷还有点难过。不过难过也是转瞬即逝,他又一想,方谕是要跟他回国,那必定是心甘情愿的。
再说房子又不是扔了,方谕好像卖了几百万——年入几个亿的主子,居然买房只用了几百万。
陈舷颇为感慨。
身后忽然窸窸窣窣一阵动静,陈舷回头,看见搬家公司的工人在搬最后一趟货车。
女佣焦娅站在一旁,脚边是两个大箱子,那是她在这个家里的东西。
她也把东西都收拾了出来。
方谕要走了,她这个住家女佣也不必再留。
方谕朝她走过去,陈舷跟上。陈桑嘉回头看了眼,也跟着跟了上来。
焦娅已经换下了那身佣人衣服,穿着大衣围着围巾,手提着一个托特包,站在方谕面前。
她不跟着方谕走,她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都灵人,她的女儿和孙女都在这里。
焦娅朝他们鞠了一躬,弯身致意,抬身时又一笑,转头和方谕说了一串陈舷听不懂的意大利语。
方谕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也回了一句什么。
陈舷还是没听懂。
两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结束了对话。
焦娅最后朝方谕笑笑,伸出手,和方谕深深地相拥。
陈舷瞪大了眼。
片刻,他们松开来。
焦娅有些不舍地看了方谕一眼,又转头,望向陈舷和陈桑嘉。
她忽然眼睛一亮,伸手点了点,示意让他们等等。
随后,她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纸条展开,焦娅把纸条从头到尾一扫,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用很蹩脚的口音,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以后,一定,还能再……见,”她别别扭扭地说,“祝你们,每一天都,开心!”
陈舷愣住。
焦娅放下纸条,把它塞进手上包里,小跑着凑过去,伸开双臂,也给了陈舷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身上有一股甜甜的枫糖浆味儿。
焦娅的拥抱十分用力、温暖,陈舷被她拥进她毛茸茸的围巾里。他呆立一瞬,忽然没来由地眷恋起来,回抱住她。
片刻,她松开他,转身又去给了陈桑嘉一个巨大、用力的拥抱。
她还在陈桑嘉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才松开来。
陈桑嘉猝不及防,懵了,怔怔地望着她。
有人吆喝了一声什么,似乎是朝着焦娅吆喝的。她转头过去,出声的是一辆复古老爷车里的司机,那正是西蒙。
焦娅回了他一句什么,又扭头回来。
“Have a nice day!”她最后说,还红着脸,眼睛笑得弯弯,“happy day!everyday!”
匆匆放下最后的这些话,焦娅转身小跑走了,还三步两回头,一直朝他们笑着招手。
她上了老爷车,跟着西蒙离开了。
那辆车绝尘而去。
陈舷望着她离开,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身前身后忽然莫名更萧条了,连迎面而来的秋风都多了几丝冷味儿。
陈舷转头看向方谕。
方谕站在前头,一直没吭声。好半晌,他才又叹了口气,转头抹了两把眼睛,说:“我们也走了。”
是个人都看出方谕哭了。
陈舷没揭穿他,只点点头,说好。
焦娅是个很好的人,陈舷想。
尽管相处没几个月,但陈舷很喜欢她。
要跟她这样的人分开,的确值得伤心。
马西莫把车开了过来,送他们去了机场,但只送到门口。
陈舷问他怎么不一起走,不是一趟飞机吗?
马西莫摆摆手,笑着说工作室还有残余工作,他得收拾好了再过去,方谕得先一步去海城看工作室,还得去那边签收他们需要的东西。
陈舷扭头回望。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方谕少见地没跟在陈舷屁股后头。他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背对着他们,两手插兜低着脑袋,一身低气压。
看他这样,马西莫挺无奈地笑笑,拍了一把陈舷的肩膀。
“有劳你多陪一下他了,陈先生。”他说,“这么多年,虽然焦娅女士只是住家女佣,但也是一直陪老板过来的。”
陈舷问他:“焦娅女士在他这儿呆了多久?”
“还挺久的,怎么也有五年了。”马西莫歪歪头,“老板说没必要跟您说,所以我一直没提,但我们工作室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被人盗用,被污蔑抄袭,老板家里都被过激派砸过,有一次差点儿就破产了。前几年,老板被人陷害得最厉害,都发不起工资了,不得已,还卖了当时住的别墅。”
“陈先生,你这几个月住的,是老板换的更便宜的一个。”
“之前那个,比这个大了好几倍。可都这个情况了,焦娅女士一直没走,留在他旁边照顾,倒贴钱也要留下,说总要有个人照顾他。”
“老板应该是慢慢把她当母亲了。就算不是亲的,焦娅女士也多少算个精神依靠。”马西莫说,“焦娅女士,做了很多住家女佣本来不用做的事。”
陈舷没吭声,回头望了眼方谕。
陈桑嘉倒是一针见血:“怪不得跟方真圆能那么撕破脸,一点儿都不惦记什么亲生的情分。在外头受过真的关爱了,当然分得清哪个真哪个假。”
陈舷苦涩地笑笑,说不出什么。
方谕还是站在那儿没动。
陈舷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一样笔挺,肩宽腿长,可陈舷却莫名觉出他的落寞。
焦娅女士每对他好一点,每多做一点,都算是一种凌迟,都在拿刀划开方真圆留给他的虚假,都让他清晰地意识到,方真圆不爱他。
一点都不爱他。
真正的爱是这样的。
哪怕没血缘,哪怕一开始只是雇佣关系,可人也会关心别人,爱别人。
你看,真正的爱是这样的。
关心是这样的。
不是责怪你不给面子,不是责怪你给人添麻烦,不是嫌弃你不爱笑不爱说话不会来事不打招呼,不是哭着责问你为什么不懂事怎么变成这样了为什么不回家怎么变得这么不孝顺,不是问你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你还看不见。
焦娅把他对母亲最后一点眷恋打碎了。
纵使知道方真圆人不好,方谕也一直对她有一点最后的期盼。陈舷知道的,小时候方谕也会跟他自言自语,说方真圆可能还是在意他的。
方谕原本对她还是有一点眷恋。
但这些年在意大利,他已经意识到,全是假的了。
方真圆不爱他。
只爱她自己。
他们上飞机了,坐上了头等舱。方谕一直红着眼睛,但也没忘了陈舷。他拉着他的手,放好他们的小行李箱,跟他坐在了一起。
陈舷转头看他,见他红着眼睛低头,瞳孔里转着倔强的水光,沉默地打了几下手机。
陈舷越看越心疼。
“小鱼,”他凑过去抱他,说,“别伤心了,小鱼。”
“没有。”方谕抹抹脸,朝他笑笑,“没那么严重,又不是这辈子见不到了。我们有联系方式的,就算回国,我也还能找她。”
陈舷松了口气。
“别难过了。”他搂着方谕,“以后,我们还可以回来旅游,你到时候可以来见她。”
方谕歪歪脑袋,和他贴在一起。
他闻言轻笑,轻嗯一声说好。
“倒不是难过,”他说,“只是想到以后很难见到,就提不起劲来。”
“这就是难过啊。”陈舷说。
“说得也是。”方谕拉住他的手,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里,他说,“但一想到是跟你回去,就也挺高兴。”
“焦娅说,她也很高兴,因为我说,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话题转的真快,陈舷愣了下,笑起来:“一直是多久?”
“死了都埋一起。”方谕说,“跟你一起变地缚灵。”
“别变了,要去跳江才能变。”陈舷说,“不跳了,咱俩好好的。”
“行,好好的。”方谕点头,“那就一起上黄泉路。”
陈舷苦着脸:“这刚上飞机,咱能说点阳间的话吗?”
方谕想了想:“那就永远永远吧,下辈子都跟你一起。”
陈舷这才心满意足,笑着往他身上又拱了拱。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小鱼。”
飞机开始播报了,但头等舱里十分安静。
他们关着座位门,高级的舱位空间密闭,只有视线和彼此在说话。
飞机启动了,轰鸣声里,飞机向前行进。
“我也爱你。”方谕看着他,“哥,我最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