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对话

“从审理到开庭到定罪, 因为案子性质不同,所以要的时间也不太一样,大概得半年才能都下来。”

“我起诉的是她把你送去的那件事。律师跟立案的费了半天劲, 只能定一个民事纠纷。真服了,这世界怎么了,这分明是杀人, 一群神经病。”

“剩下的两个案子, 一个是老陈的公司,一个是……你那个事。”

陈舷默默地点点头。

方谕还是怕刺激到他, 不敢说教官的名字。

这会儿黄昏了,夕阳落日。阳台处,陈舷坐在一个懒人沙发上。

前不久, 方谕又买了两个懒人沙发回来,这会儿就坐在他身边。

懒人沙发摆得斜靠在一起, 陈舷整个人平躺着,腿放在方谕身上, 一条毛巾挂在脑袋上, 遮住了他光秃秃的头顶。

方谕一边给他捏着腿, 一边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

“要判多少年?”陈舷问。

“判决还没出,律师只能算个大概的量刑。我请的律师算了,杂七杂八加在一起,最少十二年。”方谕望着他, “等她出来,早找不到你了,别怕。”

陈舷轻笑一声:“我知道。”

方谕也笑笑,低下头给他捏腿。

他不是第一次给陈舷捏了,上高中的时候, 陈舷总训练得浑身酸痛。每每自己拉伸完了,还得要方谕给他拉一拉,捏一捏。

每隔一两天,方谕就得给他捏捏肩膀捏捏腿。这么多年了,他肌肉记忆也还是在的,这一捏腿跟从前一样,力度正好,不重不轻,非常巴适。

陈舷躺在懒人沙发上。虽然八百年没有游泳了,化疗以后他更是浑身肌肉萎缩,瘦得跟个竹竿似的,但捏捏腿还是舒服的。

方谕忽然掀开他裤腿。看见那些青青紫紫层层叠叠的旧伤,他又皱紧眉,眼尾发红,吸吸鼻子不吭声。

又要哭。

陈舷说:“别哭。旧伤了,都是疤而已,别哭。”

方谕抬头望了他一眼,扯扯嘴角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反倒是眼睛里又亮晶晶的有了水光。他抹了几下眼睛,紧抿着嘴又低头,给他摁了几下小腿,闷声:“对不起。”

陈舷望着他的手:“方真圆是真的欺负我。”

“嗯,我知道。”方谕说,“她混蛋。”

“你记不记得,她有段时间,特别爱做鱼吃?”

“嗯。”方谕点点头,“总是做鱼,不是鱼就是虾,你又不爱吃,都吃不到多少蛋白。我跟她说别做了,结果越说越起劲,隔两天就做一次。”

陈舷笑出声来:“就是因为我不爱吃啊。”

方谕没吭声。

“你能吃,我不能吃,所以她就做。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找到良心了,终于不做了。”

方谕没吭声。

“你那时候,是跟她说什么了?”

“……没有。”

“别骗我。”陈舷晃晃两条搭在他身上的腿,“肯定是你说什么了,说实话。”

方谕转头看他。

陈舷抱着个抱枕,躺在懒人沙发上,一条毛巾罩在脑袋上,脸上带着笑。落阳橘黄地照在他瘦弱的脸上,把他病得苍白的脸照得有了几分血色。那双狐狸眼笑得弯弯,终于有点十几岁时健康的样儿了。

方谕老实交代:“我跟她说,我吃鱼要吃吐了,别做了,看见鱼就犯恶心。”

陈舷毫不意外,笑了声:“果然,还得是亲儿子。”

方谕又没吭声,他转头望着远处,过了会儿后嘟囔了句:“就知道欺负你。”

陈舷望向他。

“蹲一辈子才好。”方谕语气低沉发闷,带着股压着的怒气,“都对不起你,一群混蛋。”

陈舷不吭声了。

方谕偏眸看他:“我明天给你张黑卡,等你全好了,就出去刷,刷不爆就别还我。”

陈舷愣了愣,笑了出来:“这么有钱啊。”

“刷爆一百张都还得起。想买什么就去买什么,买一栋楼都行,我养你。”

陈舷摇摇脑袋,问他:“耳朵治过没有?”

方谕愣了下:“你记得?”

“没忘。”陈舷说,“是不是治过了?我化疗那会儿,声音那么小,每次叫你你都听得见。”

方谕摸摸鼻子。

“我担心你,所以你一点儿动静我都听得到,”他说,“治不了了,问过了。”

陈舷不吭声了,他望了望方谕的耳朵。先前留着一头中长卷毛的时候不明显,这会儿他把头发剃了,耳朵上半部分的耳骨上,一道小蛇似的蜿蜒伤疤,极其显眼。

那是他小时候帮方真圆挡了周延一巴掌时留下的。十几岁的时候,陈舷想偷偷亲他耳朵,一拨拉开他头发才看见。

方谕这才告诉他,周延打他那会儿,手上有个戒指,扇过来的时候把他脸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

万幸的是没伤到眼睛,且处理及时,脸上的口子没留疤,保住了他一张帅脸。

不幸的是耳朵上的留疤了,不过好在不明显。

更不幸的是,周延力气大,当时直接把他打得这只耳朵突发性耳聋,后来又转成听力受损,左耳比右耳听力损伤一半多。

现在还是治不了。

“医生说是直接损伤到神经,根治不了。”方谕捂了捂耳朵,“没事,又不是真聋了,还是听得见……你别这个表情,我说了,你别心疼我,我欠你的比这多。”

陈舷皱了皱眉:“怎么不心疼你。”

“我欠你那么多,心疼我干什么。”

方谕低头,又给他捏了几下腿。

陈舷沉默。

夕阳落下山了,外头黑了下来。吃完晚饭以后,陈舷有点烧心反胃,去卫生间里干呕了一会儿以后,回了卧室躺下。

他睡着了,再醒过来时,还是三更半夜。

陈舷摸着黑坐了起来,半睁着眼往门那儿一看,就看见门缝里透着一抹微光,是外头的灯还没关。

借着那抹微光,他看见地上的地铺还干干净净。床单齐整,被子也是被叠起来的模样。

方谕还没回来睡。

之前陈舷跟他说过以后,方谕也怕压到他的刀口,晚上还是在地板上打地铺。

陈舷挠挠脑袋,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打开一看,已经夜里两点半。

他转身下床,从床边衣架上拿起外套披上,又抓着毛巾,往脑袋上一挂,遮住一毛不拔的头顶,走出卧室。

开着灯的是餐厅那边,餐桌上头的暖灯远远地照着,但是桌子上一个人都没有。陈舷又扭扭头,看见工作间里也开着灯。

他还在干活?

陈舷正要抬脚去看看,忽然,一阵说话声从身后传来。

他脚步一顿,回头,才看见阳台上也亮着灯。

这个大平层,在宽大的阳台外,还有一截露台。

露台上,灯光暖黄地投下。两个人影站在那儿,是陈桑嘉和方谕。

两人都背对着他,方谕嘴里似乎是叼着根烟,陈舷看见一缕烟气在他脸边飘。

陈舷走近过去。

说话声清晰了。

“你打算怎么办?”

是陈桑嘉。

陈舷脚步一顿。

方谕歪歪头:“什么?”

“以后,你要带粥粥留在意大利吗?”

“没有。应该习惯不了,所以在那边把事情安排好,就回国内立一个工作室。反正是全球的品牌了,在哪儿都没差。”

“意大利没有国内好吗?”

“反正我呆得不爽,没有国内好。”

“那干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国?”

方谕沉默了挺长时间。

“不想回。”他最后说,“刚毕业的时候,方真圆也让我回来,但是说的话很难听。”

“她说什么?”

“反正不是人话。话里话外,都是想把我绑在身边别走,我听出来了。”方谕夹着手指把烟拿出来,呼了一口白烟出来。他沉默了挺久,把烟在靠台上抖了两下烟灰,“我其实早该回来。”

“因为粥粥?”

“嗯,我以为他真的要分手,才一直没回。我没仔细去查过这件事,我有问题。”

陈桑嘉没做声。

“我问题很大,我该早点回来的。怎么被欺负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你知道就好。”陈桑嘉说,“我都要恨死你了。”

方谕苦笑一声,问她:“阿姨,以前做什么的?”

“奶茶店,还卖些小蛋糕。前几年,为了治病,我给卖了,后来去夜市摆摊……其实,我还挺喜欢卖奶茶的,还有蛋糕。不过不后悔,粥粥最重要,开不开店的,都得排在他后面。”

她本还要说,陈舷都听见了她下半句话的气音。

但方谕打断了:“要再做吗?”

陈桑嘉一顿:“啊?”

“我可以给您出钱。不干也行,待在家里想清闲点儿,也可以,我一样出钱。”

陈桑嘉愣了会儿,笑了声出来。

夜里的风起了,方谕指间夹着的烟气儿被风吹散,陈桑嘉的一头长发也被吹得飘飘。

她转头,往靠台上一趴,看着下头的夜景:“我其实看你挺不爽的。”

“可以理解,”方谕说,“我要是您,就拿把刀来把我捅死,您已经对我很不错了。”

陈桑嘉又笑出声来。

“你知道吗?”她说,“老陈还跟我抢过粥粥,在他出院之后。”

方谕骤然僵住。

“他说,他要把他带回去,好好补偿他。”陈桑嘉话尾略微发抖,“我都气疯了,我说你把他弄成什么样了。”

“老陈说,粥粥喜欢他弟弟,当然要教育。我说教育你不会好好教育吗,为什么把孩子送去那种地方。”

“老陈就跟我吵,倒打一耙说我这么多年都没管过,凭什么说他。”陈桑嘉笑出声,“明明是他不让我去见,这么多年都不让我去。”

方谕没吭声。

陈舷悄悄走过去。风在吹,他在窗户里面都听得到。

陈舷偷偷在阳台后面靠着墙坐下,屁股冰凉。

“我跟他吵了好久,还跟方真圆动过手。”陈桑嘉说,“那时候我跟疯了一样,有几次还拿着菜刀往外冲,朝着他们挥。我真是恨不得把他们都砍死,怎么敢把我的粥粥弄成这样。”

“我姐说,我像个护崽的老鹰。老鹰好啊,老鹰厉害。”

“方真圆倒是骂我老母鸡。老母鸡也行了,不管是老母鸡还是老鹰,我都当,我死都不要把孩子送回火坑里。”

方谕沉默。

“方谕,”陈桑嘉说,“老陈是个烂人,但粥粥不是。”

“粥粥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物。”

“他小时候,追着我后面喊我妈妈。有一次去超市,他缠着我买了布丁回来吃,但挖出来的第一勺却递给我。”

“他出来那时候,整个人瘦得不像样,眼睛空空的,上床都不敢上,吃饭也不敢吃,每天晚上就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一直发抖。”

“我给他夹菜,他就吓得往后缩,他看什么都害怕。”

“吃了饭就吐,闻着什么都是臭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把他关在那个禁闭室里,只给他馊饭吃。他不吃,就摁着他的脑袋往里面淹。”

方谕又僵在那儿。

“那时候,别人碰他一下,他都会叫。等他清醒过来,看见我在哭,他又跟做错事似的看着我,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呢。”陈桑嘉轻声,“是我对不起他,我早该跟老陈吵一架,拼了命也去看看他,告诉他,我没不要他,他要是想,就来跟我过。”

方谕哑声开口:“对不起。”

他声音像被块石头压着似的,发闷。

陈桑嘉愣了下,没做声。

她沉默下来,方谕也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方谕再次说:“真的对不起。”

他好像又哭了,语气带着哭腔。

陈桑嘉再说不出什么来。好半天,她呼了一口气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跟老陈离婚了吗。”

“他出轨吗?”

“没有。”

“开房?”

“没有。”

“私藏钱?”

“也不是。”

“那为什么?”

“他说了一句话。有一天,我说我想开个店。他说,你一个女人,懂什么做生意,在外能做得了什么,在家待着得了。”

“……”

“一句话,我突然不认识他了,我觉得这人真可怕。所以我离婚了,所有人都不理解我,因为老陈又不是外头有女人了,对孩子也算得上用心。但我还是离婚了,因为说得出这种话,就证明这男人是个烂的。”

“粥粥很小的时候,老陈说他离不开人,我就辞职在家,照顾他。后来他生了病,终于又好了,可以上小学了,我也有了时间,就想去开家自己的店。”

“老陈的公司也算挣钱,他拿得出启动资金。”

“但他对我说了这种话。”陈桑嘉说,“我那时候没有工作,法院说我没有抚养能力,我没拿到抚养权。我以为,老陈只是对我有恶意,粥粥跟着他也好。”

“那之前粥粥胃炎,老陈也很照顾他。”

“老陈爱他的,”她怅然,“我以为,老陈爱他的。”

方谕没做声。

陈舷背靠着墙,悄悄缩成一团。

“后来粥粥好了些,跟我说,老陈对他不好。”

“他说,以前训练得浑身酸痛,老陈不管他,方真圆也不管,只有方谕管他。就算老陈回来得早,他让他帮忙按按肩膀,老陈也不做,还笑话他一个男生这么矫情。”

“反倒是方谕,不管多晚回来,都要敲门问问他今天累不累,要不要帮他按按。”

“他说,你包里总有肌贴和膏药,都是给他准备的。”陈桑嘉说,“他还说,每回你都会去游泳馆接他,后来高二高三了,你也开始天天画个没完,可还要去接他。他问你为什么,你说怕他肌肉酸得站不起来,回不去,要过来背他。”

方谕还是没做声,但手上一直夹着烟,没动,烟头就那么一点一点在他手上烧干净了。

“对他像以前一样,”陈桑嘉看着他,“好吗?”

方谕苦笑一声:“当然。”

“你还是很喜欢他吗?”

“当然。”

“没有玩他,对吧?”

陈桑嘉顿了顿,“你这种做奢侈品,还做得这么有钱的,肯定纸醉金迷,什么人都见过,那些个大明星估计也是……你现在,是还喜欢他,才做这么多,不是因为愧疚,对吗?”

方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一直都喜欢他,您放心。而且,出了这么多事,我不可能不会愧疚。”

“比起愧疚,我应该后悔更多一点。我后悔当年没转头回来,跟他一起进书院。”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才会在后悔。”方谕直起身来,“而且,我绝对没有玩他。”

“我一直都很认真。”

阳台的门打开了,方谕掐灭了烟,走回到屋子里。

陈舷从阳台后头探出半个身出来。

俩人撞上视线。方谕被他这鬼探头吓得一哆嗦,两眼蹭地一闭,往后退了两步。

“……哥,”方谕深吸一口气,吓得捂住自己胸脯,“你不是睡觉了吗?”

“正巧醒了。”

陈舷捂住嘴巴,咳嗽起来,咳得眼圈都红了。

方谕立马意识到是自己身上的烟味儿,于是一个箭步就往外撤。

陈桑嘉被他推进屋里。

方谕退到阳台外头,啪地把门关上,把自己关在了夜风潇潇的屋外,任由高层的夜风把自己吹成一个傻缺。

陈舷:“……”

陈舷哭笑不得地站起来。

看见他在,陈桑嘉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醒了?”她说完,又往外莫名其妙地一看,“你又抽什么风?”

方谕掸了两下身上的衣服,一脸正色:“有烟味儿。”

陈桑嘉又看看还捂嘴咳嗽的陈舷,才明白过味儿来。

陈桑嘉凉凉:“那你吹一会儿吧。”

陈舷说:“别了,进来吧,外面多冷。”

“不行,会吹到你。你才好多久,不能闻烟味。”方谕的声音隔了一道窗门,有点发闷,“你回去睡,我吹一会儿再进去。”

方谕这么坚持,陈舷也没再多说。

方谕在阳台上被吹得衣角飘飘,手不停地在衣服上拍。陈舷望了望他丑陋的狗啃板寸头,一时有点可惜。要是方谕这会儿留着之前时尚的卷毛,一定帅得上天。

可惜他现在是个狗啃头,着实帅不起来,只有滑稽。

陈舷咳嗽着走过去,站在窗门前,问他:“还喜欢我吗?”

方谕一愣:“当然啊。”

“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吗?”

“当然。”

陈舷伸出手,把枯瘦难看的手覆在窗户上。

方谕呆了须臾,连忙也伸出手,在窗户另一边,把手覆在他手上。

他们隔着窗户,短暂地相望。

陈舷望着方谕,忽然笑了起来。

外面风大了,方谕衣服被吹得飘飘。

像十六七岁的放学路。

那时候,陈舷跑得老远老远,回头望去,就看见他慢悠悠地走在后面,春天的风把他校服吹得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