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律师

指甲用力抠住筷子表皮, 陈舷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两下。

“教官”这两个字出口的一刹那,他心头上还是控制不住地猛一震,恐惧带着心悸漫上心头。

心跳咚咚作响, 心慌和不安压迫着心脏。陈舷紧抿几下嘴,硬着头皮没松口,但眼皮都在一阵阵发抖, 抠着筷子的手都指尖发白。

“别勉强。”

陈舷抬头。方谕眉头深皱, 正站在桌子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我能解决,你别勉强。”

“不要,”陈舷说, “你不能瞒着我。”

“……我没有瞒着你。”

“那就别避着我。”陈舷又倔倔地一脸固执,“我不怕, 不许避着我。”

陈舷眼眶微微发红,下颌倔得绷成一条直线, 眼睛亮亮地盯着他。

方谕欲言又止。

“我不怕。”陈舷又说。

方谕望着他发亮的眼睛, 那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的眼睛。陈舷被老陈又拖又扯地强行拽出家门, 在门口回了头,望了他最后一眼。

那时,他的眼睛亮得像一把黑夜里的刺刀,寒寒的光, 深深的黑。

方谕至今记得那双眼睛。

恐惧,也茫然,但不畏缩的眼睛。

方谕抹了一把脑门:“好吧。”

陈桑嘉急了:“什么!?”

“他要自己面对,不答应不行。”方谕在陈舷旁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也没什么事,就是方真圆被审了,林剑宇的案子这几天也在审。等审完了,就移交检察院,之后就起诉,坐牢,就这点儿流程。”

陈舷问:“他现在在哪儿?”

“两个都在看守所。”方谕说,“警察说了,取保候审不会下来,没人能保的出来。”

陈舷松了口气。

方谕拍了拍他的肩,转头问陈桑嘉:“找我有什么事?”

“方真圆说要律师见你。”陈桑嘉脸色难看,“那个警察说,她上周就写信给你了,你没收到吗?”

陈舷一怔,望向方谕。

方谕眼睛往外飘了飘。

“扔了。”他轻描淡写。

陈桑嘉:“……”

“真的有寄给你?”陈舷咳嗽几声,哑声问他,“寄到哪儿?”

“央礼府。”方谕把桌上的温水拿起来,放到他手上,“快递员打电话给我了,说是看守所寄来的。我让他转寄到这边来,拿到手就扔了。你喝一点水,嗓子都哑了。”

陈舷乖乖拿起水来喝。

陈桑嘉不禁问:“你没开封看看啊?”

“开了封也一样扔,开不开都一样。”方谕把药也放到陈舷手上,头也不抬,“懒得看,反正我不管她。吃药。”

陈舷接过方谕递过来的药,抬手放进嘴里,合着一口水,用力吞下。

他边吃药,边望向方谕。

他望见方谕面无表情又凉薄的眼睛。在说到方真圆的时候,方谕脸上有股厌恶一闪而过。

他是真的讨厌方真圆。

“刚刚说要律师见我,是什么意思?”方谕问,“她请律师了?”

“是啊,老方家那老两口子东凑西凑凑出来的钱,请来了一个。律师前两天去会见她了,这两天估计在整理资料。”

“估计明后天,就要上门来找了吧。”陈桑嘉说,“不知道那个律师打算怎么辩护。”

方谕拉长声音哼唧了声,半点儿没慌,面无表情地扭过头,问陈舷:“手抬得起来吗?我喂你吧。”

陈舷点点头。

方谕拿起营养师送来的南瓜玉米糊糊,用勺子搅了几下,吹了两口气,送到陈舷嘴边:“先吃一小口,试试温度。”

陈舷就张嘴,只抿下来半勺。

“怎么样?”

陈舷动了两下嘴巴,品了品后咽了下去:“还好。”

“不烫就行,”方谕又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慢慢吃。”

这俩人就这么水灵灵地喂起饭了,明明正在说大事。

陈桑嘉在旁边无语地看了会儿,心情复杂,又有点莫名其妙。她拉开椅子,也坐下来了,说:“你打算怎么对付那个律师?明后天说不定就找来了啊。”

“找就找。”方谕浑不在意,只一勺一勺给陈舷喂饭,“律师又不是地痞流氓,干什么都要讲证据。警察那边证据齐,他找我也只能谈和解。”

陈桑嘉问他:“你会和解吗?”

方谕毫不犹豫:“不会。”

陈舷嘴里含着玉米糊糊,偷偷抬起眼皮看他。

方谕低头给他搅着碗里剩下的糊糊,没什么表情。

“绝对不会和解的。”他平静地说,语气像白开水。

他又舀起一勺,送到陈舷嘴边。

外头月落日升,又一晚上过去。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陈舷正在工作室的躺椅上躺着,方谕也正在围着布料忙活。

陈舷本来拿着本书在看。但天气不错,太阳高照,没看两页陈舷就昏昏欲睡,干脆把书往脸上一盖,闭眼睡觉。

正要睡着,方谕忽然接起了个电话。

陈舷把盖在脸上的书挪开,抬起脑袋,看了过来。

就见方谕放下了手上的活,从台子边上远离开,往外走了几步。他站到工作室门口,对着电话敷衍几声后,把这个大平层的地址告诉给了对方。

撂下电话,方谕一转头,看他醒了,就告诉他:“是那个律师。”

“方真圆请的?”

方谕点点头。

“他说下午就过来,”方谕说,“你在屋子里呆着就行,我去应付,不是什么大事。”

“我跟你一起吧。”陈舷说。

方谕愣了下:“可……”

“我跟你一起。”陈舷又说,这次语气强硬。

陈舷再一次很坚持,方谕无可奈何,只能点了头。

吃过午饭,下午两点多,家里的门被敲响了。

陈舷拿着方谕给他买的带头发的帽子,往头上一戴,脚步缓慢地走出卧室。身体还没恢复好,他走不快。

方谕走到大门门口,开了门。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站在楼道里。门开之后,他恭敬地朝方谕弯了弯身。

男人带着一脸职业性的微笑:“方先生,我是你母亲的代理律师,我姓高。”

方谕瞥了他一眼:“进来吧。”

高律师在门口礼貌地换了拖鞋,跟着方谕走进屋子里。

陈舷双手抱臂,形销骨立地站在卧室门口。高律师望见他,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陈舷也点点头,跟着往客厅慢腾腾地走去。

高律师坐到了方谕对面的沙发上。陈舷也走过来坐下,坐在了方谕旁边。

陈舷并着膝盖,乖巧坐着,伸手把身上的外套往肩膀上拉了拉。他太瘦了,外套直往下掉。

方谕拿起茶几上的热水壶,和三个杯子。

热水壶里是温水。他拿着水壶,把第一杯倒了八分满,捏着杯沿送到了陈舷手里。然后才倒了第二杯,递给了高律师。

高律师道谢接过,把杯子捧在手里没喝,开门见山道:“有关方女士的三件案子,现在都在我手上。”

三件?

陈舷捧着杯子抿了口水,一听这话,心里纳闷。

他偏头看了眼方谕。方谕拿着热水壶,低着眼帘,慢条斯理且一脸平静地倒了第三杯水,沉默不语。

“虽然那两起刑事案件,现在无法撤诉,但第一件案件是你提起的民事诉讼。目前一审延期审理了,还没开庭,你还可以撤诉,所以……”

“不可能。”方谕说。

高律师苦笑了笑:“这方面请你多想一想。方先生,多少母子一场。”

“母子一场,也没见她怎么好好养过我。”方谕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谈和解的话,你可以回去了,我不同意。”

“我听方女士说过了,因为家庭原因,她在你小时候迫不得已离开了家,外出工作,”高律师苦口婆心,“可她之所以离开你,也是为了要给你更好的生活,不是吗?”

方谕笑出声来。

“后来,她不也是把你带到了宁城去,给了你更好的学习环境吗?还为你找了出国机构,送你去了意大利深造。”

高律师说,“哪儿有母亲不爱护孩子的,方先生,只要你同意和解,方女士的民事纠纷案,和有关于协助前科犯加害被害者的刑事案,都能得到很大程度的……”

碰!

陈舷吓了一跳。

方谕重重把水杯摔到桌上。

杯子里的水跳出来了一些,洒在茶几上,也洒在方谕的手上。他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吸了吸绷带上的水,站起身来。

“高律师,”方谕说,“有件事我要纠正你,我去意大利,不是去深造,是逃跑。”

“也不是托方女士的福,我才去的。如果不是有人救了我一命,我现在不会站在这儿。假如你刚说的这些话,是方女士要你说的,那麻烦你回去告诉她——滚。”

“该说的话,我之前都已经跟她说过。我知道,你作为一个律师,闭着眼说胡话也得给委托人谋取最大的利益,这是你的工作。”

“但你说的这些话,我早都听过了,也听腻了,骗不到我。”

他把纸巾单手团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一个垃圾桶里,“不用跟我强调什么母子情分,我跟她之间,没有那个东西,我已经不认她了。既然是我报的案,那我就是打定主意不会让她好过。”

“不同意和解,一件都不会。”方谕朝着门口扬扬脸,“门在那边。”

高律师脸上的笑僵了会儿,而后噗嗤一声,又笑出声。

他点了几下头,站起身来,依然得体地微笑着。

“那我就不打扰了。”高律师说,“既然这样,那就按照流程走吧。”

方谕也朝他一笑:“务必。”

高律师拿起自己的公文包,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方谕跟了过去。

陈舷也站起来。

高律师换了鞋,打开门,走了出去,最后朝着他们笑了笑,关上了门,离开了。

门外传来高律师离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方谕揉了揉后脖颈,叹了一声,转过身来。

陈舷站在他身后,看着方谕脸色疲倦又恼怒地回过头来,脸上已经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方谕一脸烦闷,朝他走过来几步,拍拍他的帽子说:“别理她。”

“嗯,”陈舷说,“我爱你。”

方谕愣了下,苦笑起来:“干嘛突然说这个?”

“没有,突然很想说。”陈舷说,“我爱你,小鱼。”

“我也爱你。”方谕伸手,“抱抱?”

陈舷也伸出手,走过去,跟他抱在了一起。

方谕也瘦了,这么多天不眠不休的陪护,让他也瘦了一圈。陈舷把他搂紧,忽然想起方谕小时候。

他真是个没家的小孩,父亲混蛋,母亲也不管。大冬天的把人接到北方的家里来,也不记得要给他买厚棉袄。

外公外婆还总唠叨着家暴的亲爹,让他要原谅。世上好像没人真的关心他,所有人都叫他要体谅要明白要孝敬,却从没人体谅他关心他,大家把他逼成了一个刺猬似的小孩。

或许正因为这样,他才会爱上一个突然出现的、对他真的很好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