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相信
陈舷昏睡了很久, 没有做梦。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意识回笼。
眼皮抖了抖,陈舷睁开沉重的双眼。
病房里一片漆黑, 没有开灯。陈舷对着天花板呆了半晌,脑子里麻木恍惚,一片空白, 什么心思都没有, 平静得吓人。
手上传来些许异样感。
陈舷抬起双手,两手上已经都包了几层绷带。
左手手背上, 还贴了贴布。
陈舷想不起来为什么手上有伤,镇静剂让他脑子木得像个傻子。
有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陈舷茫然扭头,看见方谕盘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大约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 他正坐直起身,调整着姿势, 半侧过身坐好。
黑暗里,看不清脸。
“小鱼。”
陈舷叫他, 声音哑得几不可闻。
方谕动作一顿。
“哥。”他说, “你醒了?”
听到他的声音, 陈舷麻木宕机的脑子里终于起了点波澜。
他想起了发生的事。
“……嗯,”他说,“小鱼。”
方谕愣了须臾,才应声:“我在。”
陈舷朝他伸出手, 指尖抓住他的袖子。
“怎么不开灯?”
“你在睡。”方谕顺从地把他抓住的这只手递过来,抓着他的手臂,摩挲了几下,“也没人回来,干脆就没开灯。要开灯吗?我去给你接水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方谕的声音好像比以前更苦涩了,对他的不忍和自责在语气里越发深重。
陈舷的嗓子又疼又哑,的确想喝水,于是哑声说好。
方谕从椅子上起身,打开了暖黄的床头灯。
屋子里亮了起来,陈舷看见方谕,愣了下。
方谕的脸色更加憔悴,看起来和他这个癌症病人都差不多了。但更值得在意的是,他肿起来的半边脸。
他半张脸都贴着纱布。
方谕抓了几下头发,去给他接了杯温水。
他把陈舷的床调高一点,让他坐起来了些,把水杯交到他手里。
陈舷接过了水,抬起眼睛,看向方谕。
方谕眼眶发红。
陈舷拿着水,半晌没喝,只盯着他。方谕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一抬头,和他四目相对。
【——哥!】
【是我,哥。】
【没事的,哥,没事的……是门口那个人吗?没事的,他没进来。】
方谕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捂着他耳朵来的急切样子,在陈舷眼前浮现。
昏昏沉沉了半天再醒来,这一切都像做梦似的恍惚。
陈舷浑身上下都跟死了一样平静,毫无波澜。他记不起当时的恐惧,也没法共情自己。
他记不起那时看见来的是方谕时,自己心脏的停拍,和猛然恢复的呼吸。
但他看着方谕,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不管不顾跟着他跳进冬天的江水里救他的人,是抢在“教官”前面挡在他门前的人,是台风天都要冒死爬着高梯给他找玫瑰的人。
陈舷朝着他,伸出了手。
他朝着方谕伸出了手。陈舷五指微微发颤,指尖病态地发白。他把四根手指都扣起来,只对着方谕递出一根小拇指。
方谕一怔。
他望了望陈舷的脸,又低头看了看他绑了几圈绷带的手,踌躇了会儿,终于,犹犹豫豫地也伸出小拇指。
他们像要拉勾,但陈舷没去碰他。
两根手指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他们谁都没动。
“我如果,做手术的时候死了,”陈舷问他,“你怎么办?”
方谕想了想,说:“去江宁大桥跳江。”
“要跟我……一起死吗?”
“嗯。再把所有的钱都捐给青少年心理健康委员会,还有研究胃癌的医疗项目吧。”
“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哪儿了。”方谕说,“我不要再做对不起你的事了,哥。”
陈舷还是没动。
“我已经完蛋了,”陈舷说,“我有惊恐,有应激,有解离,会失忆。我不是你记得的那样了,我以后都回不来了……”
“你是我哥。”方谕忙说,“不对,你别这么想,你一直都是我哥,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哥。你是被欺负了,不是什么完蛋了……没有什么回得来和回不来的,你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陈舷哑然。
他又看见方谕急切的眼睛。
“……那你。”
陈舷喉咙里突然更加干涩,涩得发疼。他顿了顿,继续问:“你……小时候说的话,还算吗?”
“都算,当然都算。”方谕急急忙忙地说。
陈舷笑了一声出来——这么多天了,他第一次笑出声音,尽管只是很短促的一声。
他把手伸过去,勾住了方谕的小指。
十二年,弯弯绕绕的十二年。
陈舷盯着他们相交连的手指,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这样傻里傻气地拉着他的手指,非要他拉勾。
方谕嫌他幼稚,却也没泼冷水,只是无奈地叹着气,和他这样拉了勾。
陈舷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对方谕厉声嚷嚷,是十五岁那年的稚气。
【你以后绝对不离开我!】
方谕无奈着:【我以后绝对不离开你……我以后,绝对不离开我哥。】
“我以后。”
方谕拉紧他的小指,“我以后,绝对不离开你。”
他又说了一遍。
方谕眼睛发红,那双丹凤眼比从前凌厉许多,看着他时也绞杂着痛苦和心疼,再也没有少年时那样纯粹。
十二年的弯弯绕绕,方谕终于又来拉住他的手指,又发誓了一遍。
“哪怕你又要推开我,又骂我,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你。”他说,“我会一直在这里。”
“不要害怕,哥。”
“不要害怕。我心疼你,我爱你,你不要害怕。”
陈舷呆呆地望着他。
忽然眼眶一酸,他流了泪。陈舷抹了一把脸,看见指尖上的水渍,愣了须臾。
他哭了。
可心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陈舷忽然摸不清自己这会儿究竟是什么情绪,但总归不是伤心。
方谕拿起纸来,凑过身,给他擦掉了眼泪。
“别怕,”他说,“我请了安保,没人能进来。你是安全的,你很安全。”
“……他给我打电话。”陈舷说。
方谕手一顿:“什么?”
“他给我打电话。”
陈舷察觉到自己没害怕,没恐惧,身上也不疼,说话也挺溜。他反应迟钝地呆了会儿,突然抬手,猛地抓住方谕。
方谕被他扯了过去。
陈舷看着方谕的眼睛,努力地看进他的眼底。
方谕吓了一跳,在他的视线里浑身一僵,立时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趁着镇静针药效在,陈舷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地把话说了出来:“那男人……那个男的,是‘书院’的‘教官’。”
“十几年前,我被送进去,就是这个男的开车来接我的。我很听话,是自愿跟着他们走的,但即使如此,临上车前也被打了一顿……”
“书院对外说是全封闭管理的军事化学校,所以书院里的老师,都是‘教官’。实际上,他们没有教师资格证,也没有正经的营业执照,都是做的假证……书院里,大概一百多名学生。”
“……这么多?”
“全国各地,都有人送进来。”陈舷说,“一共有十个教官,每个教官手底下,有十个左右需要‘矫正’的学生……那男人,是我的‘教官’。”
陈舷的手本能地抖起来:“……我,他……他打过我。他……”
陈舷还想说什么,他张着嘴巴,却一个字儿都再说不出来。
镇静剂终究压不住被烙进他骨头里的恐惧,陈舷说不出话了,纵使他的心里还是平静的。
他冷汗淋漓,呆怔地望着方谕。
方谕拿过他手里的水杯,把他抱进怀里,摩挲两下他的脑袋。
“好了,好了,我知道。”他说,“不要说了,哥,不要说了……我知道了,不说了。”
“……他给我打电话过来了。”陈舷靠在他怀里,硬撑着继续,“他说他找到我了,说马上坐电梯上来……”
方谕听得眉头皱起。
他依然放轻声音安抚:“没事,哥,他上不来的。他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我请了安保,他上不来。你很安全,书院已经毁了,你不会被带回去,你是很安全的。”
你很安全。
你很安全。
陈舷在他怀里闭上眼睛,终于安心下来。
幸好,他依然是平静的,身上没有受苦,呼吸也依然平稳。
忽然,方谕整个人压了下来,往旁边倾了倾身。
窸窸窣窣一阵之后,他把陈舷抱起来些,撩开他的后发,擦掉他后颈上的冷汗。
然后他起身来,把陈舷脸上的汗也擦干。
方谕拿起水杯,送到陈舷嘴边:“张嘴。”
陈舷迟钝地半躺了会儿,张开了嘴。
方谕抬起杯子,把水往他的嘴里送去。
陈舷不太习惯,他脖子一僵,眼皮一抖,仰头咽下喂到嘴里来的水,轻轻咳嗽两声。
方谕紧张起来:“呛到了吗?”
陈舷摇摇头。
方谕没敢放松,又屏息凝神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见他的确没再继续咳嗽,才松了口气。
方谕摸了摸他的脑袋,问他:“胃疼吗?”
“还好,没有很痛。”
“我一会儿去给你接点热水。”方谕说,“你睡的时候,今天的化疗也输完了……对了,把手机设一个不接受呼叫吧。”
“不要接电话了。微信也设一个私密,不接任何好友申请。”
“别让任何人找到你。”
“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
陈舷反应迟缓地木在那儿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要,怎么解决?”他问方谕。
“重新把人送进去。”方谕说,“别担心,哥,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方谕一句一句的保证下,陈舷心安至极,心安得他自己都有些骇然。
这么一松心,陈舷头晕起来。
是镇静剂的作用,他知道,他之前就有打过。脑袋又有点发胀了,困意袭来,陈舷硬撑着睁着眼,伸出手,抻直胳膊抬着指尖,努力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方谕连忙去给他拿过来,递给他。
陈舷没有接过,他把手机一按,塞进方谕手里。
“十六,0711。”他说,“我十六岁那年的生日。”
方谕一怔。
“你带我跑的那天,就是我的密码……我所有的,密码。”
“不接受呼叫也好,弄什么,软件私密也好……你去弄吧。”
“我信你,”陈舷说,“我相信你,这很可怕的。知道吗,小鱼,这真的很可怕。你如果要害我,我这次就真的下地狱……你随随便便几句话,就可以。”
他面目淡然,麻木恍惚,嘴里说的话鲜血淋漓。
陈舷枯瘦的手,覆在方谕纤细修长的手上。
“别让我下地狱,小鱼。”
“交给你了。”他喃喃着,松开手,闭上眼,“……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