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认识
方谕像是被谁打了, 脸肿了一半,狼狈至极,还在流着眼泪。
陈舷怔怔地松开手。
“是我, 哥。”
方谕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似乎是刚一路跑上来的。
他咽了口口水, 双手摩挲几下, 捂着他的耳朵说:“没事的,哥, 没事的……看着我,看着我,深呼吸, 吸一口气……”
陈舷呆愣愣地望着他流泪的眼睛。
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他跟着方谕的话, 深呼吸了一大口气——他终于可以呼吸,几次深呼吸以后, 他慢慢稳下了些神来。
可双手犹然发抖。
他还是害怕, 他崩溃地哭出声音, 扑到方谕身上,嚎啕着大哭。
方谕把他抱紧,手掌一下一下抚在他的头发上。
“没事了,哥, 我在这儿,”他抱紧他,“没事,没事……是门口那个人吗?没事的,他没进来, 我拦住了,他碰不到你的。”
陈舷吓得缩成一团,不断往他怀里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恐惧让他六神无主,他没听到方谕太多的话。
他沙哑地喊叫:“快走……快走!带我走!”
“要来了,他说他……他说他上电梯了,他找到我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方谕……方谕!”
“别怕,哥,不会回去。”
方谕拉起大衣把他藏起,弯着身抱着他,话语急切,“不会回去……我在这儿,没人能带走你的,不会回去的,别害怕。”
陈舷贴在他胸膛上,方谕每说的一个字,都带着他的胸腔起伏。
陈舷都感受得到。
方谕的怀抱温热,陈舷声嘶力竭哭了半天,恐惧慢慢褪去了些。他哆嗦着缩回手,抓着方谕的胳膊,又喘了几口气,耳边的嗡鸣声慢慢消散。
他终于听见,病房门口一片喧嚷。
噼里啪啦的,不知道在闹什么。
陈舷后怕得还在发颤,他悄悄抬头,看见病房的门开了一半。
有床挡着,他看不太清,但看见那两个总坐在301门口的两个病人,竟然正坐在门口。姿势有些奇怪,似乎是正压在谁身上。
“起来!”
“教官”气急败坏地咆哮,“有病吧你们,放开我!老子找陈舷,管你们什么事!?”
光是听到声音,陈舷就浑身战栗,他赶紧又低下脑袋,往方谕怀里缩。方谕把他抱得更紧,大衣也往他头上盖,把他严丝合缝地藏好。
空气稀薄的昏暗怀抱里,陈舷闭上眼睛。
外面的声音变得发闷,他听见女病人厉声说:“都说了,我们是安保公司的!再动我就采取更高一级的强制措施了,给我老老实实地等警察来!!”
“教官”又骂:“狗屁安保,装什么牛逼!?草你大爷方谕!出来!妈的,老子就要找陈舷!害得我混成这样,我操他爹!不是会跑吗?我今天就要弄死他,我砍了他的腿!!”
方谕啧了一声。
他拍着陈舷的手一停,抬了起来,似乎是想起身去讨个说法。
陈舷立刻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原地。
“别走……”他说,“求你了,别走……别管他了,不要管他,你别扔下我,别扔下我……”
方谕身体僵硬了下。
“我不走,”方谕坐了回来,“别怕,哥,我哪儿都不会去的。”
陈舷两手紧抓着他。
他哽咽起来,方谕胸口上很快湿了一片。
门外好半晌才安静下来,“教官”骂骂咧咧地被人带走了。
陈舷仍然怕得不敢出来,也不松手,死抓着方谕不放。
方谕按着他,腾出一只手来,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泪,往外打量。
打刚刚开始,病房外头就热闹了挺久。
警察把人带走了,护士在外头驱散人群——这么大的动静,好多病人都出来看热闹。
“都别看了,回去!”她们招呼着,“有什么好看的?都赶紧回去!”
方谕的手放在陈舷胳膊上,摩挲了他几下。
“哥,”他低头说,“那人走了,不怕了,可以出来了。”
陈舷不做声,只倔倔地摇摇头。
他还不敢出来。
“好,那不出来,”方谕说,“我抱着你。”
方谕往后一坐,抱着陈舷坐到了地上。
病房的门被打开,不知谁走了进来,脚步声很利落。
不是“教官”,但陈舷还是浑身一紧。
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
“方老板,”声音是刚刚的女病人,“人已经移交给警察了,后续我们会持续监管。晚点儿我们会在医院周围和病房周围多安排警卫……您的伤没事吗?”
她这么一说,方谕脸上才痛起来。
他下意识伸手想摸摸伤,手一抬起来,又觉得不行,怀里还有他哥。
于是方谕刚抬起的手又放下去,搂紧了陈舷。
“没事。”他说,“跟你们没关系,是我听不下去了,想给他一拳。”
“是我们安保不到位,”女病人还是有些歉疚,“过会儿我会上报公司,公司会给您一些补偿。那就这样,我去联系公司。”
方谕说好。
女病人转身走了。
她刚走,病房的门又被急匆匆地撞开。
陈桑嘉把药扔到床上,朝他俩跑来:“粥粥!”
她跑过来,见陈舷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似的,躲在方谕怀里瑟瑟发抖,头也不抬,好像根本听不见她。
她在原地顿了一下,喘了几口粗气——她也被吓得不轻,同样是气喘吁吁地上来的。
陈白元在后头跟着跑进来。
他也喘了几口气,看了眼情况后,望向方谕:“怎么回事?”
方谕皱着眉,摇了摇头。
他不怎么想说。
陈舷心神不稳,又犯了病,这次还很严重。他坐在地上抓着方谕,过了好半天都不松手,发抖也一直不见停,两手的手心里不停流血。
陈白元没办法,去找了精神科的人,给他开了一针镇静针。
开了药是好的,可给他打针又成了个难事。
陈舷不肯从方谕怀里出来,别人一碰就怕得哆嗦,总是惊叫,一个劲儿往方谕怀里钻。
没办法,又是方谕哄了半天,才让他把胳膊哆哆嗦嗦地露出来。
方谕捂上他的眼睛,把他按在自己身上:“没事,哥,打一针睡一觉就好了,没关系的,不会回去的。我守着你,我在这儿。”
他温热的手心覆在陈舷脸上,声音是咬在他耳边说的。
陈舷突然不再挣扎。像被方谕掌控了呼吸,他忽然没了声音,胸口剧烈起伏几下,一动不动地由着针没入了皮肉里。
他的眼泪从方谕手心里流下来。
打上了针,这人才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睡着了。
方谕把他放回到床上,起来时,拨开他的手——没能拨开。
他低头,就见陈舷五根指头还死死抓着他。
极其用力。
“……”
陈白元帮他掰开了陈舷的手。陈舷这人力气真大,都打了镇静剂睡着了,手上的力气还跟鹰爪似的,死抓着他。
掰开陈舷的手,陈白元翻过来一看,才看见他手心里血肉模糊的模样。
陈白元脸色不好:“这怎么搞的?”
没人知道。
方谕看得也一皱眉,望向陈舷。陈舷脸色已然惨白如纸,呼吸虽然平稳,但脸上神色还是不好,满脸都是泪痕。
虽然掰开了手,可他的手还是弯着五指,好似在抓着什么。
方谕拿起他另一只手。这手的手心里也同样有伤,方谕翻过来,见他手背上有一片青紫,还有一片血痕。
他抬头,看向一旁的输液架子。
他放下陈舷,走到架子旁边,拎起输液管,顺着它一路向下,直到望见针头。
果不其然,针头上染了血。
……这是怕成什么样。
光想想他自己扯掉输液针、又踉踉跄跄跑去桌子底下躲起来的样子,方谕就皱眉皱得更厉害,眼帘一低,自责漫上半张脸。
“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白元开口。
方谕放下输液针,转头看他。
陈白元把他刚放下的输液针拿起来一看,脸色立刻也变得无比难看。
他转头说:“我只听说,这边有人闹事,才急忙忙地过来。来的那个到底是谁?”
“书院的吧。”方谕说。
陈白元一怔:“什么?”
方谕抬手,揉了揉后脖颈:“他一直说,他要找陈舷,说陈舷害他进了牢子,害他现在混成这惨样。难听的话他说了很多,我听着,像是书院的负责人。”
陈桑嘉刷地惨白了脸。
方谕问:“这群天杀的没判死刑?”
陈白元摇头,回想了会儿:“我记得有一个死刑,其他判的无期,还有几个是十几年。当时被告很多,都量刑偏重。”
“……有一个人。”
陈桑嘉颤声开口。
方谕望向她,陈白元也望向她。
陈桑嘉脸色发青,嘴唇都有点哆嗦,眼里涌着一股杀意。
她攥紧拳头。
“有一个人……被判了无期,但是,在里面表现良好,减刑了……听说,前几个月,提前放出来了。”她说,“这群混蛋……”
她眼眶红了,忽的流了两行眼泪下来。
她往病床上深深地看了一眼。
病床上,她亲生的儿子躺在那里,即使昏迷,也仍在神色不安。
陈桑嘉一咬牙,转身拿起包,往门外就蹬蹬地走。
“三姨!”
陈白元追了出去,把她从门口拽了回来。陈桑嘉不愿意,又拗不过他,便被他连拉带拽地强行拖了回来。
“你放开!”她失控地大喊,“还敢来!他一出来了就来这里,他们还要害他!一次不够,还来一次!那肯定还有下次!法律不判他死刑,我就去!!”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儿子!谁都别想再欺负他!!”
“你冷静点!”陈白元说,“没必要这么干!那人被抓去警局了!”
“有什么用!到最后不又是无期吗,十几年又出来了,到时候他又来找粥粥!!”
“谁都别想让他害怕地活一辈子!”陈桑嘉喊,“我是他妈!有我在,谁都别想让他让他害怕地活一辈子!!”
方谕心神一动。
陈桑嘉说完就一甩手,转身决绝地往外走,脚步在走廊上咚咚作响地离去。
“三姨!”
陈白元没拽住她。
他回头看了眼方谕,又赶紧追了出去;“三姨!!”
陈白元的脚步声跟着消失在走廊上。
外头安静下来,方谕动了动身。
他回头,望向病床上的人。陈舷消瘦惨白满是泪痕的脸,让方谕忽然想起那晚的江宁大桥,陈舷像片纸一样坐在上面,冬风里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衬衫。
他朝他笑,笑得苦涩,再不是方谕记忆里那个灰天下都很明媚的模样。
方谕蹙起眉。
【谁都别想让他害怕地活一辈子!】
陈桑嘉大吼的声音在他耳边来回响了几遍。
方谕拉过椅子,在陈舷床边坐了下来。他从兜里摸出一包湿巾,撕开,抽出一张,伸手,给陈舷擦掉脸上的泪痕。
他轻轻地擦拭着,想起那男人在病房门口的话。
方谕从楼梯间里跑着冲上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在病房门口了。
两个安保挡在门前,男人便指着他们骂。他说你们算干什么的,凭什么不让老子进去,老子是陈舷他爸的亲戚。
陈舷他爸的亲戚,方谕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一眼就知道这人在说谎,于是上前去,把他往后推,问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男人看了他一眼,突然眼睛一亮,乐了。
“方谕?”他说,“你是不是方谕?”
方谕怔住。
“你认识我?”他把男人重新打量了遍,“你是哪位?”
“我认识你啊,我当然认识你了。”男人笑得露出一嘴黄牙,咂巴了两下嘴,一脸回味,“我当然认识你……你的照片,我现在还有。”
“……?”
“把你放在陈舷面前,再把电量开到最大——可好玩了,他会比平常叫得更大声,还会一直哭。电得精神错乱了,他不喊爸也不喊妈……就喊你。”
“等把他放下来,他都意识不清了,有几次还把我当成你了。”男人哈哈笑着,朝他挑了挑眉,“这小精神病还敢找你啊,那我可得再替他爸好好教育教育。”
方谕脑子里的一根线,当场嘣的一声,断开了。
他一拳头就砸了上去。
脑子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没想。愤怒过度,他什么都没法想,只是对着那男人一拳又一拳,把他打的鼻青脸肿,眼睛都睁不开。
请来的安保被他吓得大惊。
男人先是被他一拳砸中面门,鼻骨断裂鼻血横流地倒到墙上。
方谕又上去砸了几拳头,男人终于反应过来,龇牙咧嘴地骂了他一句小白脸,跟他扭打在一起。
方谕也被他狠狠往脸上打了一拳,打得他半张脸瞬间肿起来,嘴角冒血。
可他居然一点都不疼,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气,转头冲上去,又朝着男人揍。
“□□爹!”男人骂他,“臭婊子生的,你敢打老子!?我他爹把你也关进去!把你也弄死!!”
“滚!”
方谕也骂起来,他大喊,“你再敢碰他试试!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跟你拼了!!”
两个安保费尽力气,才把他和男人分开。
方谕气得掉眼泪,咬牙切齿地还要再打。
“方老板,别打了!”女安保说,“再打就是过当了!你可能就要去蹲几天了,严重的话,你会判刑的!到时候他会被放出来,可以留在外面!”
“你不在这儿,他又来了的话,陈先生怎么办!?”
这话一出,方谕挥出去的拳头停在了半空。
他气喘吁吁,两眼通红地瞪着男人。
男人也眼睛红通通地瞪着他,满脸都是血。
方谕收起手,后退几步,转身拉开病房门,冲了进去。
他找到陈舷了,陈舷躲在桌子底下独自发抖。
方谕伸手去碰他,他惊声惨叫。
然后,陈舷抬起头。
他恐惧的眼睛,刺进方谕的瞳孔里。
午前天晴,阳光照在病房里。
这样的晴天,陈舷躲在见不到光的桌子底下,方谕蹲在阳光直射的桌子外。明暗的分割线黑白分明,把他和陈舷太过直接地撕开。
陈舷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脸擦干净了,方谕把湿巾团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
他趴在床边栏杆上,明明还算平静,可眼泪忽然又掉了下来。方谕抬手抹了抹脸,低头,望向陈舷。
“哥,”他轻轻说,“我也不会让你害怕地活一辈子。”
不知道陈舷是不是听见了,他的眼皮忽然动了动。
但他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