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晚

夜色深重。

时间不早了。301病房里, 天花板上的顶灯已经关上,只开着暖黄的床头灯。

灯光没那么亮,病房里一片昏黄的宁静。

方谕端着陈舷的胳膊, 在他床边愁眉不展。

陈舷躺在床上,四肢发麻,脑袋闷疼。方谕又给他拿了毛巾来, 正放在额头上热敷。

他捂着毛巾, 低了低头。

被方谕两手捧着的这只胳膊上,出了一片红疹——这就是方谕这会儿五官都要愁得皱到一起去的原因。

“没事的, ”陈舷说,“都正常,化疗就是, 会这样。”

“疼吗?”

陈舷摇摇头。

他都已经这样说了,方谕却还是不放心地端着他的手, 打量了会儿他的红疹。

“不早了,睡吧, ”陈舷说, “我困了。”

“好。”方谕说, “那就熄灯睡觉。”

他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转身把床头灯关上了。

陈舷的确困了,灯关上以后,他就闭上了眼, 在仪器滴滴的轻微响声里,睡着了。

睡过去没多久,他突然听到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方谕拿起个什么东西,转身走出了病房。

陈舷懵了会儿, 没多想,又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梦,梦见蒙太奇乱剪一样乱七八糟的碎片。他梦见书院的宿舍,梦见一屋子人呆滞的神色,梦见三中运动会的尖叫,梦见方谕把他从课堂上叫醒。

他梦见在书院里,放风的时候,自己麻木地抬头,看向的远方,那里是书院里高高立起的栅栏和电网。

他梦见自己又在跑了,然而逃跑的路像鬼打墙一样无边无际,他怎么都跑不出黑暗,怎么都碰不到“安全出口”那幽绿的光。

他听见后面的追赶大骂声。

恐惧。

恐惧。

他浑身发木,恐惧得无法回头,于是转身拉开窗户,跨坐到窗边——

“哥!”

方谕叫他。

在梦里,他听见方谕叫他。

陈舷一怔,低头往下一看。

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情况,耳边响起一阵哒哒的声音。

陈舷一抖,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半睁开眼,一片黑暗里,看见电脑屏幕的亮光,还有屏幕前的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陈舷眨巴两下眼睛。

方谕坐在桌子前,身子歪斜又前倾着,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眼镜。

他一手托腮,脑袋歪在一边,另一只手上鼠标划拉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电脑惨淡的光照亮着他锁紧的双眉和不悦的脸色。

陈舷躺在床上,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

鼠标划拉的声音安静地响在夜里。陈舷忽然想,这好像是他十七岁时最想要的日子。

平平淡淡又普普通通地跟方谕在一起,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有只属于他们俩自己的家。陈舷可以随便在他床上滚,可以一直盯着他看,可以靠在他身上一整个晚上,可以在他旁边笑得像个傻屌。

这时候他们不是学生了,都有自己的班要上,都有一些烦心事。有人得半夜起来加班,但不会走远,会留在床上,会留在另一个人身边。

夜晚会很安静,外面会万籁俱寂。

沉沉的夜里,他会听见方谕处理工作的声音。他可以朝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方谕也会腾出一只手来,给他牵住,又揉揉他的脑袋,哄他睡着。

方谕丝毫没注意到他醒了,面对着电脑,眉头越皱越深。

他烦躁地撸了一把头发,拿起旁边的手机。点了几下之后,方谕把手机贴近嘴边,张嘴刚要说什么,又一顿。

方谕把嘴闭上了,手机也挪开,讪讪地取消掉语音输入,噼里啪啦地在手机键盘上打起字来。

看起来,他今晚的工作不太顺利,方大老板很生气。

等方谕放下手机,陈舷沙哑出声:“他们画得不好?”

方谕被他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他转头,看见陈舷在黑暗里睁着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正盯着他。

方谕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你怎么醒了?我吵醒你了?”

“没事,正好在做噩梦。”陈舷小声,“你还有多少工作?”

“不少。没事,我都可以慢慢做,都可以在这里做,陪你治病最重要。”

他很认真地这样说。

陈舷点点头:“你刚才……我睡着之后,是不是出去了?好像看见你,出去了。”

“噢,拿着速写本出去画几版设计稿。”方谕说,“我怕吵醒你,铅笔画画还挺响的……没想到还是吵醒了。”

“没关系。”陈舷还是说,“可以倒杯水吗?嗓子有点难受。”

方谕忙说:“好。”

他站起来,匆匆给陈舷去倒了杯温水。

陈舷坐不起来,方谕就把水放在床头,把他扶着坐了起来,再把水递给了他。

陈舷双手捧着水杯,慢吞吞一口一口抿着,喝下了水,又躺下了。

“陪我一会儿吧。”他对方谕说,“坐这儿,陪我一会儿。”

方谕说好,坐在了他床边。

陈舷拉过他一只手。方谕的手掌上还包着一圈一圈的白绷带,是他前些天差点被台风掀走时留下的。

前几天方谕去换了次药,回来时有点龇牙咧嘴,想来是挺疼的。

手上有伤,这些天还围在陈舷身边,上上下下地忙。

陈舷抬头看他。

方谕正低头望着他,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陈舷想起重逢时他就戴着眼镜,可后来在殡仪馆又没带。他就这么时带时不带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近视。

“近视了?”陈舷问他。

“近视了一点,但是不算很严重,这是防蓝光的。”

方谕用另一只手捏住眼镜腿儿,摘了下来,别在胸前的衣领上,“看着很不习惯吗?”

还真有一点。

陈舷闷闷地点点头,说:“以前从来不戴。”

“以前眼睛还算好,后来总要做电脑上的作业,慢慢地就有点近视了,就赶紧去配了个眼镜。”方谕低声说。

陈舷没吭声。

他低头又看方谕的手,他胳膊上还留着没好的血窟窿。

陈舷在他伤口旁边搓了搓。

方谕这人从小就白。像运动会那种大热天,这小子也从来不涂防晒,还从来都晒不黑,一年到头都冷白皮,气得班里女生直骂他凭什么,说老天不公。

这么多年了,他还跟当年一样白。黑漆漆的夜里,他手臂白得发亮,青筋蜿蜒在皮肤底下,像一条条细蛇。

陈舷盯着他胳膊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胳膊往旁边一摆。

得了癌症的胳膊真是没眼看,瘦瘦巴巴的像盖了层人皮的骷髅,还起了一片红疹。

陈舷笑了两声,放下手。

他转头看向方谕的电脑。

他轻轻说:“现在真厉害啊,在国外,还有好多要做的工作。”

方谕沉默了会儿。

“你本来也该这样的,哥。”方谕说。他声音颤抖,伸手盖住陈舷枯瘦的手背,“你高中考到的一级证,你本来也该有……很好的,前途的。”

陈舷没吭声。

方谕又哭了,陈舷看见他发红的眼睛,看见他滑落的眼泪。

方谕抹了两把脸,泪痕被擦得乱糟糟。

“我对不起你,”他又说,“我对不起你,哥。”

陈舷望着他流泪的眼睛,想起十九岁那年自己下定的决心。

那年,隔着一道门,老陈和人打了电话。

陈舷站在门后,听见老陈问那边,“孩子搞同性恋,是个精神病,能治吗?”

如坠冰窟。

几乎如坠冰窟。

陈舷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

他看着方谕,忽然想,这是他十九岁拿命拼过的人。

当时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知道完蛋了,想能跑一个是一个。

所以跑吧,方谕。

快跑,这个家疯了。

至于他。

他没关系,他跑得快。

三中从来没人跑得过他,他是体育生,他连一级证都考得到。

“我以为我跑得掉。”陈舷说。

黑夜沉沉,他一身病骨,声音发哑。

方谕默了会儿,抽泣出声。他低下头,哭得越来越难自抑。

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到陈舷手背上。

陈舷望着他。方谕的眼泪里,陈舷心脏一阵一阵抽疼,依然听见“教官”的辱骂和尖叫,若远若近,如影随形。

他死抓着方谕,没有松手。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方谕这些天来围着他忙前忙后的模样,浮现方谕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担忧、愧疚、自责、发红的眼睛。

陈舷有点要精神分裂。

这些天一直这样,他看见方谕就这样。不堪的向他涌来,温热的也向他涌来。

“变得这么瘦。”

方谕忽然在他身边说。陈舷枯瘦的手臂被握住,方谕声音颤抖,“得受了多少苦……你得受了多少委屈。”

“对不起,哥,”他又说,“对不起。”

陈舷半睁开眼,看见方谕发抖的指尖。

陈舷紧抓住他。

可惜他有病,这些天没什么力气,所以只是对他虚虚一握。

“我需要你。”他说,“还不会原谅你……但我需要你。”

“我不走。”方谕忙说。

陈舷闷闷点点头。

“去忙吧,”他松开方谕,“没事了,去忙吧。”

方谕却没走,他又握住陈舷的手,一步都没动。

“明天再忙,不急,”他说,“哥,你睡吧,我就坐在这儿守着你。……我,我给你唱歌吧,我哄你睡觉,哥。”

他话说得磕磕巴巴又局促不安,还一声一声地叫着他哥。

陈舷听得有点想笑。

他不用想都知道方谕要唱什么歌。

“你唱吧。”陈舷闭着眼说。

方谕说好。

他松开他的手,转而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睡觉。

方谕轻声唱起来,略微沙哑的声音落在夜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陈舷望见高一那年的夜晚,望见衣柜里那个缩成一团,红着眼睛的小孩。

他听见自己噗嗤一乐,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谕没回答他,只是把脑袋低下去,把自己缩得更像个团子了。

陈舷沉在往事里,慢慢睡了去。

夜深风寒。

第二天早上,方谕终于是没撑住。陈舷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把电脑合上,人趴在桌子上,脑袋埋在臂弯里,睡得呼吸平稳,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

他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在守着陈舷。

陈舷呆望了他会儿,无奈地轻叹了声。

陈桑嘉从他床前走过。

她走到方谕身后,一把往他身上甩了条毯子。她也不好好给他披上,就跟随手一扔似的,扔到了这人后背上。

陈舷:“……”

陈桑嘉冷着脸,还是忍不住斜了这人一眼。

“好好给他盖上吧,”陈舷说,“昨天,他不是给你也拿了碗燕窝吗?”

“一碗燕窝就想收买我,没门。”陈桑嘉说,“早上你吃点什么吗?他这样是没法给你弄了,我去给你买点。”

陈舷还是没胃口,于是摇了摇头。

“他昨天拿来的车厘子和山楂水还有剩的,我吃点那些就好了。”他说,“我吃不下,一会儿还要化疗。”

“好吧。”

陈桑嘉拿起床边的小桌子,把他说的车厘子和山楂水都拿了过来。

陈桑嘉打开车厘子的盒子,给他倒上山楂水,又把床也调了起来。

做好这一切,她拿起外套:“你慢慢吃,吃完躺下就行,回来妈给你收拾。那我去吃点什么,你的药也马上就要没了,我去药房再买上,小白昨天就开好单子了。”

陈舷说好。

陈桑嘉转身走了。

她走出病房。

病房外左侧,一排铁皮椅子上,那两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病人又门神似的坐在那儿。

他们一个玩着手机,一个拿着本杂志。

陈桑嘉看见他俩,身形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