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十二年
有人悄摸摸地掀开了陈舷的被子, 碰到了他的胳膊。
陈舷下意识地一震,猛地睁开眼。
他瞪眼一瞧,和方谕四目相对。
他冷汗淋漓地望着方谕, 满目惊恐。
方谕愣了下:“……你,你热水袋有点凉了,我去给你换换。”
陈舷回过些神来, 他松了口气, 又沉沉闭上眼,松开身上的力气, 把怀里的热水袋交了出去。
方谕把热水袋拿出来,问他:“怎么了,吓到你了吗?”
“……”陈舷沉默片刻, 说,“我以为又要把我扯出去打。”
“以前在那里, 经常,睡着睡着就被扯出去。”他慢吞吞地说, “我没睡过完整的觉, 已经怕惯了。”
方谕没吭声。他拿来小毛巾, 给陈舷擦掉脸上的冷汗。
“以后你睡觉,我不碰你了。”他声音有点抖,“对不起,哥。”
陈舷半抬起眼皮, 看见外头还是沉沉的黑夜,看见方谕痛苦压抑的眼睛。
“……我梦见你了,”陈舷迷迷糊糊地说,“梦见我16岁生日那天,你拉着我跑了……你扫了辆电车, 载着我就跑了。”
“混蛋啊你,你非得带我跑什么,你怎么对我那么好呢……就因为你这一出,我现在都放不下。”
陈舷听见吸气声,然后是一阵抽抽搭搭的哽咽。
方谕又哭了。
方谕弯下身,陈舷看见他抬手抹了两下眼睛,朝他伸出了手。温热的手心颤抖地摸着陈舷冰凉的脸,陈舷忽的又想起那个突然凑近他,问他是不是委屈的小孩。
陈舷抬起手。他握着方谕的手腕,在黑暗里看着他。
“有点冷,”他说,“去给我灌点热水吧。”
方谕说好,起身离开,去给他重新灌了热水。
陈舷从他手里重新接回热水袋,抱在怀里,感觉自己像抱了团火。他又睡着了,这次幸运地一夜无梦,再醒来时,方谕还守在他身边,一动没动。
又一天化疗。
早上,陈舷还是没什么胃口。方谕给他剥了个鸡蛋,倒了杯温水。陈舷硬着头皮吃下去,还是不住地想吐。
他又胃疼了,疼得缩起身来。
方谕过来坐到床边,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给他揉着肚子。
陈舷咳嗽几声。
刚揉了一会儿,病房门就被拉开,一个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了。
“来抽几管血,做检查。”护士这样说着,来到他床边,“伸手。”
陈舷躺在方谕怀里没动,伸出一只胳膊去。
他的手臂消瘦惨白,伤疤层层叠叠。瞧见他的胳膊,方谕给他揉肚子的手一僵,片刻,才又动起来。
护士已经不是第一次给陈舷采血,早知道他胳膊的惨样。她撇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上手就开始操作。
绑紧胳膊,找到血管,涂上碘伏,她插进针管。
黑红的血顺着管子流了出来。
“还要再化疗两天,之后就再做一次核磁共振。”护士说,“不出意外,医生明天就给你们预约上检查。你明天没事的话,就去门诊那边提前取单子。”
“好。”方谕说。
护士采完血就走了,给陈舷留下了个压着血点的棉签。
方谕把胳膊环在他身前,帮他压着棉签。
自己什么都不用干的感觉着实不错,陈舷倒在他怀里,扬扬头,看见方谕低着头,愁眉不展地望着他。
这人一直这样。陈舷恍惚地想,自从知道他陈舷所有的事以后,就一直这样愁眉不展,一直皱着眉头,对着他几次欲言又止,动不动就流眼泪。
两人四目相对,方谕朝他苦涩地笑笑。
血差不多止住了,方谕抬起棉签看了看,见抽血的地方没有出血,就把棉签丢到了一边。
他抬起腕表,看了看时间,说:“我中午去给你煮点什么吃吧。”
陈舷闷闷点了点头。
他确实饿得难受,可也什么都不想吃。
“还是什么都不想吃。”他告诉方谕。
“我想办法。”方谕说,“你总得吃点的,我去给你弄。”
上回陈舷不想吃东西,方谕就去查资料,做了陈皮姜茶来。
这几天里,陈舷不愿意吃饭,方谕也是想尽办法变着花样给他弄东西,陈舷也每次都能吃一点,只是都吃的不多。
“好。”陈舷说。
“我早点回来。”方谕说。
“嗯。”
*
江城协平医院附近,有个中规中矩的小区。
方谕在这里十分紧急地高价租了个房子。房子两室一厅,但床垫床铺什么的全都没有,主卧次卧比脸都干净。
厨房倒是堆满调味料、营养品,冰箱上三层下三层地堆满食品。
陈皮、山楂、红枣、绿豆,正在台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方谕穿着条黑色围裙,正在台子前切着一颗白菜。
旁边的灶台上烧着火,锅里咕嘟嘟地炖着什么。
正在厨房里忙活,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方谕放下手里的活计,把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抹了两下,起身去开门。门开了,尚铭站在外头。
尚铭一抬头,看清开门这人的脸,浑身一激灵,“卧槽”一声。
“谕哥,”他说,“你也得什么病了?”
来开门的正是方谕。
方谕整张脸发青又惨白,眼底下的一片乌黑浓得像戴了墨镜,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看起来也像个病入膏肓的病患。
方谕头发都乱糟糟的。
他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松开门把,转身飘飘忽忽地回厨房,声音无精打采:“得什么病啊,我好得很。”
“你看起来不像好啊,谁家好人是你这样,感觉下一秒就要尸变了。”
尚铭打开门,走进屋子里。他左右打量一圈,“哗”了声:“房子不错呀。”
“照顾病人,累点儿很正常。”方谕回到菜板前,拿起菜刀,“拖鞋在鞋柜里。”
尚铭应了声行,在门口脱鞋换鞋:“没有吧,我老丈人去年也查出直肠癌来了,我跟我媳妇去照顾的,也没像你这样啊。”
方谕没吭声。
他低低眼帘,看着菜板上的半颗白菜,想起陈舷趴在床上吐血吐得脱力的模样。
一晃神,菜刀切下去,直直切到了手指。
噗呲一下,血飚出来了。
方谕一哆嗦,收了手。
“谕哥?”一无所知的尚铭换了鞋,往厨房里走过来,“怎么了,谕——卧槽!!”
方谕端着呲血的手指,正面无表情。
尚铭尖锐地爆鸣起来。
他吓疯了,呜呜嗷嗷地跑过来,抓着他就往外冲:“止血啊!快止血!!你家有没有创口贴啊!?”
方谕被他拉着往外冲,踉跄了几步:“没有。”
“为什么没有?!”
“刚租的房子,谁闲着没事先买药放这儿。”
“…………靠!”尚铭破口大骂一声,抽了几张纸塞给他,拿起外套往门口冲,“你先把血止上!我给你买药去!你按着,按紧点!”
尚铭夺门而出。
方谕手里攥着纸,站在空荡的屋头底下,愣了会儿,低头看看还在冒血的手指头。
还真是有点疼。
方谕拿起纸,怼了上去。
他又回头,看了眼菜板上的白菜。
那上头也沾了血,看来是吃不了了。
方谕叹了口气,转身去找手机。
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法院对面永远是一排律师事务所,火车站附近永远有一条街的旅馆,所以医院附近也永远有三条街的药店。
尚铭很快就买到了药,匆匆忙忙回来了。他拉着方谕坐下,把他的手指处理了一遍。
老尚同学操作熟练,给他止血冲洗又消毒,最后包了一圈创口贴,松了口气。
尚铭说:“好了,幸好没伤太深。你说你也是,你小心点,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切到手。”
“走神了。”方谕轻飘飘放下这么一句,把手指缩回来,看了两圈,“你挺熟练啊。”
“嘿,我家里就开饭馆的,你知道的啊。”尚铭摸摸鼻子说,“我成绩不行,高考最后就上了个大专,毕业以后干了几份工,没一份好的,最后回家继承家业干饭馆了。我不会做饭,那会儿跟着我爸妈学做饭,隔三差五就切手。”
怪不得这么熟练。
“话说你走什么神?”尚铭说,“切菜哪儿能走神啊,你说说你。”
“想我哥了。”方谕说。
一提他哥,尚铭默了瞬。
“舷哥……还好吗?”他悄悄问。
那天给陈舷栽上一树玫瑰以后,尚铭就没再去。
“在化疗,副作用太多了,不太好,最近几天枕头上掉很多头发。”方谕站起身来,又往厨房里走回去,“不过医生说,化疗之后如果情况不错,就立刻手术。手术结束,就应该不用担心了,从这个方面来说,情况还好。”
尚铭松了口气,跟着站起身来:“能好就行,能好就行。你说你也是,我一直想去看看,你不让我去……”
“他八成不想让你看。”方谕拿起菜板上沾血的白菜,想了想,还是丢进了洗菜盆里,“现在又瘦了一圈,精神也不太好,坐都坐不起来,肯定觉得自己很难看,还很狼狈,不会想见以前的朋友的。”
尚铭“嗐”了一声:“难看什么呀,我又不是外人。”
“正因为不是外人,才不想让你看见。”方谕打开水龙头,把白菜重洗了一遍,“这些年他不好过,挺狼狈的,能保持点尊严的话,肯定还是想在你们这些朋友面前多留点面子,想好看一点。”
“那地方不给人留隐私,又没尊严可说,你让他给自己留点自尊心,最近别去了,他本来就挺难受的了。”
“……”尚铭说,“你怎么还是这么明白他。”
方谕没吭声,把洗好的白菜放到了旁边去。
菜沾过血了,就算又洗干净,他也不会再给陈舷吃,只打算一会儿随便炒炒,他自己吃一顿算了。
给谁吃都不合适,浪费粮食也不合适。
“我明白什么,”方谕说,“我要是真明白,能十二年都没深查吗。”
骤然,空气里一片静默。
尚铭站在厨房门口沉默,没有说话。方谕站在洗手池前,也没有吭声。
他看着水龙头里滴下一滴水,看着那滴水滴答落进池子里,流进下水管道。
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
怎么就没有刨根问底过一次。
方谕眉眼低沉。
“所以,”尚铭也在后头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不对?”
“不对劲我倒是看出来了。”方谕慢吞吞地侧身,“我其实有试着联系他。”
“可他一直没回我,打电话他也没接。也是,怎么回得了,出了书院就在医院,估计有好久都没碰手机。”
“后来,大概是换了号,反正我怎么都联系不上。我创了好几个小号,加了他好多次。”
“再后来,我回国的时候,也会问家里人,问他们我哥到底怎么回事。可没人告诉我,老陈一直很紧张,我妈也一直含糊其辞。我其实气得掀过桌子,可就是谁都不告诉我实话,总是含糊过去。”
“他们俩啊……我现在一想,是一个对我哥后悔害怕,一个是觉得没弄死真可惜。”
“我也是瞎了眼,活这么大,才发现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陈也是。他想补偿我哥,又不敢去,我妈多半还一直在旁边吹枕边风,弄得他也不能去了。”
“我这几年,回家的次数也就不到十次。我每次回来都质问过他们,我妈都不正面回答我,就跟我说,不就是那么回事,我哥怎么想的,当时就怎么说的,那都是真心话。”
“说实话,我没信。”方谕说,“但我还是联系不上我哥,我问他们我哥之后到底去哪儿了,他们就说是回去找亲妈了,亲妈带着他搬家走了,不知道是去了哪儿。”
“联系不上,找不到人。我甚至跟老陈掀过桌子,他也不告诉我怎么回事,就只是一直很发愁似的看着我。我知道不对劲,但是所有人都不跟我说实话。”
“我哥也不回来。”
“我再一想到,他的确骂了我,也有点不高兴。我妈也总说,人家骂了你你还这么死心塌地,是不是贱。”
“我一生气,就没再深查。一点儿消息都没留下,我就想,他没准,大概,真的是想分手。”
“我一直想,他如果来加我,跟我道歉,如果他想见我,想回头,能解释几句,我马上就回国。”方谕叹了声,“我一直以为只是分开而已,他只是受不了了,真的跟亲妈走了,什么很过分的事都没发生,所以一直在赌气。我以为我们只是赌气,所以我跟他赌气,跟全家人赌气。”
“为什么跳这么大一个火坑呢。”
“我宁愿他没救我。”方谕说,“我宁愿我是跟他一起去那个破书院了,至少我能帮他分担一半。”
他青白的脸上惆怅沉重,眼睛里有疲惫的恨火。尚铭看见他紧抿起来的嘴,顿时心里也一片烦乱的复杂。
忽然,他闻见一股香味。
尚铭转头,才看见灶上有个锅,锅里似乎在炖着什么。
“你炖什么呢?”他问。
“嗯?哦,燕窝。”方谕起身,去看了看锅里,“他说吃不下东西,我就都做点拿去,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掀开锅,迎面一股金钱的清甜味儿差点把尚铭熏昏。
“我找了个营养师问过,人家说蒸菜好,所以我还做了份蒸蛋,米饭也做上了,这边煮的是苹果陈皮山楂水。”方谕说,“还有……”
话正说着,门被人打开了。
门口那儿窸窸窣窣一阵响,方谕放下锅盖关上火,走了出去。
尚铭本就站在门口,先他一步出去了。
来的是马西莫,他推了个小推车进来的。
小马秘书把车上的箱子全都卸了下来。尚铭走过去一看,什么车厘子、燕窝,费钱的东西应有尽有。
尚铭眼睛都直了。
有个人跟着马西莫走了进来。
尚铭抬头一看,来人是个陌生的面孔,女人,脸上有些皱纹,看起来年纪稍长,长发微卷,带着方框眼镜,瞧着十分知书达理,又不失和善温柔。
尚铭跟她四目相对,她笑着朝他点点头。
尚铭连忙不好意思地也笑笑,回头压低声音问:“这位是……”
“营养师。”方谕两手插兜,轻描淡写,“我给我哥请的。生了重病,怎么吃才合适,当然要请个专业的来。”
尚铭倒吸一口凉气。
女人也及时地向尚铭递上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先生,我是国家一级营养师。”
尚铭诚惶诚恐地收下。
他低头一看,女人名叫邱天慧,名片上写的含金量极其高。
什么国家认证、专业机构等等。
尚铭眉角直抽。
“谢谢您信任我们,方先生,我的营养师团队会竭力为您服务的。”邱天慧说,“今天我就先来看看厨房的情况,如果没问题,明天我就带着团队过来,您看可以吗?”
方谕指指里面:“可以,厨房在那儿。”
邱天慧再次谢过他,往厨房里走过去了。
马西莫跟着她一起进去。
她前脚刚离开,后脚尚铭就赶紧拉着方谕问:“你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十几万吧。”
“十几万!?”
“嗯。”方谕面无波澜,“好的当然会贵一点。”
“这他大爷的是一点吗!?”
尚铭激动地差点把自己衣领子都扯破。他低头又看看脚边的几大箱燕窝和名贵的鱼以及各种补品,深吸一口气,指着它们又问,“这些……多少钱?”
方谕低头,对着这些补品眨巴两下眼。
“不知道。”他说,“超过五十万,我就懒得记账了,你一会儿问马西莫吧。”
“……”
尚铭差点儿嘎巴一下死过去。
“谕哥,”尚铭颤声,“你真的不是在意大利当黑手党,对吗?”
方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