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热风

没两天, 就到了7月11号。

五点多的时候,陈胜强和方真圆把他俩叫出来,叫他俩准备准备, 要出去吃饭了。

“一会儿还要先去取蛋糕,然后接上你大姑,”陈胜强对陈舷说, “你换一身去, 穿喜庆点,穿个白的像什么话。”

陈舷穿了件白的短袖出来。

他“哦”了声, 转身回了卧室里。临走时他回眸瞥了眼,瞥见方谕穿着件薄薄的格子衬衫外衣,里面是件白的工装背心。

他也穿的白的, 但老陈没说他。

陈舷习以为常,只是对方谕皱了下眉。

不是对他的衣服, 也不是因为老陈的区别对待,而是因为方谕今天什么都没给陈舷。

一整天了, 方谕什么表示都没有。

好像那天对着方真圆为他忿忿不平的事, 是陈舷做的一个梦似的。

陈舷本以为方谕会给他点什么, 所以到了这天还算有点儿期待,连一想到晚上还要强颜欢笑陪老陈应付人的时候,都没那么难受了。

结果什么都没有。

混蛋,方真圆不是告诉你要买点什么吗。

陈舷暗暗在心里埋怨他几句, 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红的短袖,换上了。

换好衣服,他重新出门:“这件行不?”

老陈很满意:“行,这多好, 红的多喜庆。走了,出门吃饭。”

一大家子出了门。

取了蛋糕,去了饭店,四个人进了电梯里面。

“今天来的都是平常有来往的朋友,”老陈转头对陈舷说,“说话注意点。”

陈舷苦笑着扯起嘴角:“知道。”

话音一落,他突然感到一阵视线。

陈舷转头,望见方谕站在后面,视线复杂地看着他。

陈舷对他眨巴眨巴眼,突然想到了什么,眼里骤然亮起光。

有东西要给他吗!?

买礼物了吗!

陈舷正要狂喜,方谕突然别开眼睛,一声不吭地脸色微冷下来,一看就是对他很不爽,也很不满。

陈舷眼角抽了抽,气笑出来。

这小子……到底想干嘛?

我哪儿惹到你了!

走出电梯,他们进入包间里。

包间里已经坐了半桌人,见到他们来了,半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地招呼他们。

“来了,快坐快坐!”

“生日快乐啊陈总,快坐,我给你点了你爱吃的黄油鲍鱼!”

“小舷来了?也坐,你也爱吃黄油鲍鱼吧?”

“不够就自己再点点儿什么!”

一群人笑着,将他们招呼入座。

桌子上已经摆了半桌的菜。桌上的男男女女欢声笑语,恭维又热情地和老陈说起话来,又把目光投向陈舷,说他又长大了。

陈舷笑着应声,给自己拿了罐可乐来。

没一会儿,剩下的人也来齐了。

桌上的“朋友”又站起来,祝老陈生日快乐,交给了他几个盒子,说是生日礼物。

“也不知道有啥好送的,送你几盒烟。”

“前段时间我听你说公司里烟灰缸摔了,来,我特地给你买的烟灰缸!”

所有人你一个我一个地把东西交给他,老陈满面红光地一个个接过。

他挠着脸,还挺不好意思:“哎呀,都多大人了,还送什么生日礼物,以后可别买了。”

“怎么能不买?每年都得给你买!”

一群人又哈哈大笑,桌上气氛和谐热闹。

陈舷在旁边笑着看,捏着可乐,往嘴里又灌一大口,指甲都往罐子里一个劲儿地硬抠。

“吃点鲍鱼,小舷!”

一个女人笑容满面地给他往盘子里夹了一块鲍鱼。

陈舷笑着谢过,低头,看了眼盘子里黏糊糊的鲍鱼。

他其实最讨厌吃海鲜。

不过没人放心上。这场生日席,他并不是主角。

老陈大笑的声音传来,陈舷抬头,看见他被一群人簇拥着。不知是说了个什么笑话,他们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陈舷沉默地用筷子戳了戳盘子里的鲍鱼。

忽然,一阵视线如芒刺背。陈舷扭头,就见方谕又脸色难看地看着他。

他们俩坐在一起,肩并着肩。陈舷在他的视线里沉默了瞬,继续笑着:“怎么了又?”

方谕没做声,他收回目光,看向老陈那边。

方真圆也正无奈地笑着,嗔怒他们胡闹。

“好了,点蜡烛吧!”

有人吆喝起来。

“也是,先点蜡烛,分蛋糕!”老陈抬手朝陈舷招呼,“儿子,把蜡烛拿来。”

陈舷应声说好,带着一张快僵成面具的笑脸,起身去拿蜡烛了。

方真圆打开蛋糕。

陈舷把蜡烛一根一根插上去,又从老陈手里拿过打火机,挨个把火点上。

“小舷真是能干,”有人没话找话,“现在知道忙活了,多好啊。”

老陈佯做嫌弃地挥挥手:“不行不行,现在成绩不好。”

“儿子要成绩好干什么,能干不就行了。”

陈舷一声没吭,把火全给点上,回了自己座位那边。

没人看见他刚刚微微颤抖的手。

饭店的服务员们进来了,把灯一关,他们举起灯牌,开始唱起了生日歌。

灯牌五颜六色,忽闪忽闪。

一群人高声唱着。服务员把音响都拿来了,生日歌曲子令人烦躁地欢唱不停。

一整桌的人都合着节拍拍着手。

“祝陈总生日快乐!”不知谁说,然后继续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陈舷一声都唱不出来,连拍掌都暗搓搓地不出声音。他紧抿着嘴,咬紧牙关,忍不住悄悄瞪了眼老陈,还有摆在桌子中央那个插满了蜡烛的蛋糕。

真想拍他脸上。

突然间,陈舷的左手手腕被人拽起。

他一愣,转头,方谕突然腾地站了起来。

哎?

“哎?——卧槽!”

陈舷被他拽了起来,就听两声巨响,方谕把椅子踹开,拉着他就往外跑。

?!?

一切发生得太快。

陈舷都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拽着跑了出去。

方谕推开包间的门,外头的灯光鱼贯而入。

陈舷踉踉跄跄跟着他地往前跑。

方谕拽着他一只手,头也不回地往前奔。

像体育课一千米最后的冲刺,像绝不回头的逃亡,方谕带着他跑向楼下,跑出饭店,跑了好久好久,跑到车水马龙的路边,在一排共享单车旁的路灯下,终于停了下来。

方谕扶着路灯,蹲了下去,捂着胸腔底下的肋骨,气喘吁吁,看来是跑的都岔气了。

对一个年级第一来说,体育项目真是强人所难。

跑了这么远,陈舷也有点喘。他深呼吸几口气,调整了下呼吸,不解地问他:“你跑什么?”

方谕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他满脸通红,满脸不悦,咳嗽了好几声:“你又一直笑什么?”

“不笑难道哭吗?过生日的日子……”

“你也知道是过生日的日子?”方谕说,“过生日你还这么委屈,像话吗?”

陈舷怔住。

“又不是什么好日子,从来都没人记得你,那就不陪他们了啊。别笑了,哥,你看起来都要哭了。”

陈舷像被狠狠捅了一刀,红了眼睛。

“怎么就没人看见你都要哭了,一帮神经病,长这么大白活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方谕嘟嘟囔囔地骂着那些大人,又朝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走,跟我走,他们不给你过,我给你过。”

他们不给你过,我给你过。

走。

跟我走。

陈舷怔在那里。

方谕的每一句话都砸的他头晕眼花,回不过神。

方谕使劲扯了他一下,没扯动他。

方谕只能停下,无奈地回头,望着他:“跟我走呀,哥,你不会还想回去吧?”

陈舷没吭声。

盛夏蝉鸣,震耳欲聋。

车子呜呜地从旁边的路上驶过。

公交车来到了旁边的车站,慢悠悠停了下来,吱吱呀呀地发出门开和车内广播的声音。陈舷懵懵然地听不见,只望着方谕。

方谕微皱着眉,一脸忿忿不满地看着他。

路灯打在方谕身上,暖融融地在他身上投了一圈光芒。灯没照到的地方,也有柔和的漫反射,把他出汗的脸昏黄地照着。

陈舷愣愣盯着他狭长的眼尾。

咚咚,咚咚。

陈舷听见轰然的心跳。

迎面吹来让大脑空白的热风。

他望着方谕,眼前忽的模糊,眼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他一哭,方谕一愣,慌了:“哥?哥!别哭啊哥!”

“哥,我我……我给你订蛋糕了,你今天有蛋糕吃!是你的蛋糕,都是你的!别委屈了,我,我我我……你别哭,以后我给你过生日,我每年都给你过!你书桌上的花瓶是不是空好久了?我给你买了小白菊,你晚上回家就看得到了……哥!”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又凑上前,围着陈舷左摇右晃,好半天不知道该干什么。

半晌,方谕终于想起什么,连忙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来,手忙脚乱地撕开,抽出一张纸给他,“别哭,哥,今天是你生日……我还给你买礼物了,你别哭,以后,我每年都会给你买的。他们不记得你,我记得你,我会一直记得你生日的……”

陈舷原本只是一抽一抽地哽咽,可方谕把话说到这儿,他再也压抑不住了,哇地一声就嚎啕起来。

他扑过去,他抱住方谕。他整个人的力气都挂在他身上,他撕心裂肺地哭出声。

路过的行人投来疑惑怪异的各色目光,陈舷不管不顾。他抱着方谕,哭着喊出声音。

“凭什么!”他喊,“凭什么啊!我也是今天过生日——凭什么!?”

陈舷哭得浑身发抖,手在他后背上乱抓。他把方谕越抱越紧,一遍一遍地哭叫着问凭什么。

方谕没有说话,只伸手,把他搂住。

方谕按住他的后脑,把他按在怀里。他低下头,脸埋在他发丝间,手一下一下地拍在他后背上。

陈舷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在一声声地喊凭什么,喊为什么。

“凭什么啊?!——”他哭得发哽,“方谕……方谕——”

“我在,”方谕拍着他的后背,“没事,哥,我在。”

陈舷这才哭声渐歇。他哽咽不停,呜呜啊啊了阵,转而一遍一遍地叫他。

“方谕……”

方谕,方谕。

方谕。

陈舷心思飘忽,好半晌才从回忆里回过神。

一晃十五年。

窗外的玫瑰树在夜风里摇曳,一树的血红飘飘。陈舷坐在床上,呆呆望着,又偏开视线,望向窗边拉着窗帘的那人。

外头的灯光在他身上照下暖烘烘的一圈,光照不到的地方也有漫反射,把他的脸照得昏黄。

像陈舷十六岁生日那天,像方谕带他逃跑的那时候。

陈舷眼睛发直地盯着他身上的光,盯着他狭长消瘦的眼尾。自己的哭声犹在耳畔,他看着他,大脑空白的风仿佛又吹来。

情动本能地带起烙在他身上的灼痛。

莫大的恐惧再次笼罩。陈舷浑身一哆嗦,闭了闭眼,全身上下神经质地发抖起来,窒息性地无法呼吸。

【还喜欢他吗!?】

【还敢喜欢他吗!?】

他又听见教官的嘶吼。

陈舷哆嗦着抬手,用力锤了两下胸口,终于,一口气猛地提了起来。

“方谕,”他哑声地喘了口气,“过来,方谕。”

方谕怔了瞬,放下窗帘,朝他走了过去。

陈舷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方谕一僵。

陈舷把他的手拉住,用力得五指抓紧,指甲抠进他肉里,抠得方谕破了皮,血珠都从指甲里渗了出来。

方谕没动。

鲜血蜿蜒地淌下。

陈舷拉着他,把他拉到床边。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陈舷两手上移了些,抓着方谕的手臂。

陈舷瞳孔失焦,麻木发直地盯着他缠满绷带的手心。

“没事……”他喃喃着,“没事的,没事的……是方谕……”

“不会抓我,不会打我的……已经没了,书院已经没了,我已经跑了,我跑了……方谕在这儿,方谕在这儿……”

“没关系,方谕在这儿……不会被送回去的,都结束了……”

陈舷喘气个不停,他死盯着方谕的手,一句一句地做着心理建设。

“不会电我了,”他说,“不会电我了,方谕都知道了,方谕……方谕……”

“这是方谕,是方谕……方谕还要我,方谕愿意治我……”

方谕的手开始发抖。

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瞳孔发颤地望着陈舷,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流。

陈舷把他的手举起来,贴在自己脸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缓过神来。

他松开方谕的手,浑身顿时有如虚脱似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陈舷摇摇晃晃地倒下,躺回床上。

方谕忽然颤抖地抚住他的脸。陈舷倦倦地抬起眼皮,就见他已然泪流满面。

他抚着他的脸,低下身,凑过来,将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陈舷愣愣地望着他。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离得很近。陈舷看见他通红的眼睛,看见他不断流下的眼泪。

他的眼泪落在他脸上,滚烫地淌落下去。

“对不起……”

方谕声不成段,哭得渐渐睁不开眼,嘴唇都发抖,“对不起,哥……对不起……”

方谕缓缓松开他,慢慢低下身,在床边沉沉地对他跪下。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哥,真的对不起……”

他整个人跪在地上,缩作一团,对着他长跪不起。

窗外玫瑰飘摇,暖黄的光铺了病房一地。和十六岁那年一样温暖的光里,方谕跪在他床边,不停发抖,哭得失声,不停地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哥。

他一直说。

陈舷愣愣地偏头看着他,酸涩的河流又从心上淌过,禁闭室的黑暗仍然绕在心头,让他大脑空白的那阵夏日夜晚的风,也呼啸着一直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