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长大
老陈的生日一天一天近了, 陈舷却一天比一天郁郁寡欢。他开始望着远处发呆,手上游戏玩几分钟就停下。
又一天午后。
岁月静好。
方谕卧室里,屋子里冷气呜呜地吹, 外头烈阳毒辣,窗旁拉着纱帘挡光。略显昏暗的屋子里,陈舷坐在床上, 嘴里叼着根碎碎冰, 手上拿着个PSP,正在噼里啪啦打游戏。
打了一会儿, 这局游戏结束了。
结束动画开始欢呼地响起来,陈舷突然无聊,于是抬头, 望着方谕的背影发呆。
方谕坐在书桌面前的椅子上,靠着椅背, 手里拿着本练习册,正刷刷地写——要不然怎么人家是年级第一, 暑假这种最该浪费岁月的时候, 小鱼同学还在刷练习册。
卷王。
陈舷心里嘟囔了句, 低头又对着游戏机发呆。
手里的游戏机上,结束动画已经到了结尾。
陈舷耳朵里插着耳机,耳机里悠扬的音乐渐歇,但他一无所觉, 盯着游戏里举盾拿剑的小人发呆。
老陈又要过生日了。
除了过年过节要家族聚餐,也就年年他自己过生日的时候,老陈才会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陈舷盯着游戏机发呆,出了神去。
每年都是这样。
老陈离婚以后,陈舷就没过过一次正经生日。
——一个毛茸茸的黑毛脑袋突然挤进他怀里。
陈舷瞬间回神, 吓得一哆嗦,游戏机差点甩飞:“我操!”
方谕抬起脑袋。
一双丹凤眼平静地望着他:“发什么呆呢,哥,你游戏都结束了。”
陈舷被他吓得一股无名火:“你有病啊,突然过来!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要是有心脏病,这会儿都已经看见黑白无常了!”
方谕面无表情毫无诚意地道歉:“对不起嘛。你这几天,怎么总这样?”
陈舷不解:“什么总这样?”
“动不动就发呆。”方谕说,“早上吃饭你都没吃几口,刚喝了口豆浆,就看着外头发呆。”
“有吗?”
陈舷刚应一声,方谕就又往他脸跟前凑过来,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陈舷不禁往后仰了仰身子,试图跟他拉开距离:“话说,你是不是太近了……”
方谕又凑上去,执意跟他脸对着脸,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你平常就这个距离,走路总挤我,一直都把我挤成这样。”
“是吗……”
“是的,哥。”方谕说,“我一直被你挤得只能在马路牙子上面走,你还嘲笑我。”
“好的,哥错了,哥以后注意点,总之你现在能不能……”
“哥。”
陈舷本能地应声:“哎。不是,你先别打断我,我说你能不能先……”
“你是不是在委屈?”
陈舷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是不是在委屈?”方谕又说了一遍。
陈舷哑然。
他怔怔望着方谕。
他斜靠在冰凉的床头板上,方谕几乎是压在他身上。他们距离极近,眼睛望着眼睛。
游戏里,平和的待机音乐在耳朵里响。
方谕眉头皱起,似乎很不高兴。
陈舷瞳孔微颤地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白,被他一句话问得茫然无措。
你是不是在委屈?
你是不是在委屈?
……他在委屈吗?
陈舷茫茫然,给不出自己的答案,只是眼圈骤然红了。过往几年被无视的生日宴浮上心头,他忽的想起老陈不在意的笑脸。
视线里突然模糊,陈舷一惊,赶忙抬手擦了两下眼睛。
“你还真的是委屈。”方谕说,“我……”
“我没有。”
“你哭了。”方谕说。
“我没哭!”
陈舷大声反驳一句,把方谕一把推开。
他把游戏机一扔,手脚并用地慌乱下床,眼泪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陈舷趿拉上拖鞋,门一拉,朝着卫生间跑了过去。
方谕被他一推,顺势坐到了床上。
他怔了瞬。
陈舷刚刚转身下去时,没来得及把眼泪擦干。很不凑巧,方谕看见了他掉下来的一颗泪。
卫生间那边,传来门关上的声音,很轻。
陈舷这人真是,都委屈成这样了,也不会摔门。
又咔哒两声,他把卫生间的门锁上了。
方谕揉揉脖子,低头,看见他的游戏机界面上,举盾拿剑的小人还在一跳一跳。
锁上了门,陈舷呆立在卫生间门后。
他的手指搁在锁扣上,指尖微抖,还紧捏着锁扣。半晌,陈舷用力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转过身,背靠住门,把这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
他滑落着坐到地上。
他两眼通红,冒着水光,瞳孔用力得发直,眉眼也不断地抽搐着,嘴巴紧抿成一条线。不顾他这样用力地往下憋,眼泪还是扑簌簌地不停落下来。
陈舷觉得可笑,他笑出声来。
不过就是个生日的事,他都十五岁了,这种事就只是小事而已,生日也只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过不过都一样——他心里明明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一直这么说,偏偏却每次提到的时候,都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方谕一问他是不是委屈,他居然就开始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神经病,”他偷偷低声骂自己,“神经病。”
陈舷抹了把脸,突然不受控地想起十一岁那年。
【今天也是我生日。】
他听见自己说。
“什么?”
宴席结束,宾客们散了。那天路边车水马龙,老陈满面春风地送走最后几个人,走过来招呼陈舷,叫他上车回家。
陈舷就跟个小倔驴似的站在那儿,手搁在背后,微低着脑袋,嘟囔着说了这句话。
“今天也是,我生日。”他又说了一遍,“怎么没有我的蛋糕?”
“哦,我给忘了。”老陈笑了声,“你都十一岁了,还要小蛋糕啊?也不嫌丢人现眼。”
陈舷怔住。
“哪里丢人了?”他说,“以前你跟我妈一直给我买……”
“那是以前啊,你当自己一直是小孩?”老陈说,“你都十一岁了,陈舷,成熟一点。小孩还过什么生日,你没看见今天来的都是亲戚朋友?里面还有爸爸工作上一直合作的大老板。”
“大老板,哪儿有陪你这个小孩瞎胡闹的道理?”
“今天看着是过生日,实际上是应酬。你这个小脑袋瓜,可长点心眼吧,祝你生日快乐算什么应酬啊?你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嘴甜点,多说说话给我捧捧场,就行了。”
“也不小了,你懂点事,帮我分担点。”
“别给我添麻烦,行不行?”
陈舷骤然红了眼,站在那儿傻住,哑口无言。
“……那我的生日呢?”他最后只问,“我也过生日啊。”
“还过什么生日啊,你都十多岁了,幼不幼稚。”老陈说,“你妈都不要你了,还过生日?”
陈舷在卫生间里缩成一团,终于没忍住,把脑袋埋在膝盖里,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
隔着一道门的卫生间外,方谕抱臂站在门边。
他听着陈舷抽抽噎噎的哭声,望了眼客厅的吊灯。
半个小时以后,陈舷洗了把脸。
关掉洗手台的水龙头,他拽起毛巾,胡乱把脸擦干净。
他放下毛巾,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真是精彩,眼睛都哭肿了。陈舷吸了吸鼻子,抹抹眼睛,放好毛巾,出了卫生间。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游戏机和耳机已经摆在了门边的柜子上,是方谕给他放回来的。
陈舷只看了一眼游戏机,没有碰。
哭完之后浑身都没力气,还心累,他一点儿打游戏的心思都没有了,转头去拉上窗帘,打开空调,倒到了床上。
他睡着了。
再醒过来,他已经从趴着变成了仰面躺着,被子睡得不知怎么卷到了两腿中间。
陈舷睡姿一向感人,方谕也每次都被他挤到地上。
他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睡得倒是舒服,一个梦都没做,但醒来依然心情不好。
陈舷半眯着眼,在床上胡乱摸索一通,摸到了手机。他打开一看,已经快六点了。
行了,晚上估计睡不着了。
门外传来一阵开门关门的吱呀声,然后是一阵换鞋的窸窸窣窣。
有人回来了,陈舷从床上坐起来,挠挠睡成鸟窝的头发。
隔壁又吱呀一声,是方谕开了门。
“小鱼,”门口传来他妈方真圆的声音,“晚饭吃了吗?点外卖没?”
“没有,还没吃。”方谕朝她走过去,压低了声音,“这边来,我问你点……”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后头的陈舷没听到。方真圆的脚步声被他拉走,俩人走远了些。
只是方真圆大约是销售做久了,声音一点儿都不低:“啊,你说这事,我知道啊。”
陈舷下床,走到门边。
方真圆声音一出,陈舷放在门把手上的手一顿。
这时候开门就有点不合适了,人家娘俩开始说悄悄话了。
陈舷干脆停在门边。
犹豫须臾,他还是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把耳朵贴了上去——这不能怪陈舷,他好奇,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你爸这两天也跟我唠叨了,说陈舷生日跟他是同一天这事儿。”方真圆说,“他跟我说,礼物不用挑太贵的。应该是在跟我客气,我一会儿给你转几百块钱,你也去给他买点东西做礼物。”
“好歹一起住一年了,以后也得一起过日子,你别扣扣搜搜的,买点贵的。”
“小点声。”方谕无语,“你这么大声,生怕他听不到吗。”
“睡觉了吧,没关系的,听不到。”方真圆讪讪压低了点声音,“没事。”
方谕没吭声,应该是往他这屋子里看了眼。
“你爸说,离婚以后就没给陈舷过过生日了。”方真圆低声说,“以前他亲妈在的时候,倒是年年都在好好给他过生日。但是离婚以后,你爸公司就忙起来了,客户和朋友都得维持,生日宴就不在家过了,都是出来吃。”
“他忙着维护人脉,没空管陈舷。而且离婚的时候陈舷十岁了,正好刚过完生日。他也老大不小了,用不着过生日了,你爸就从十一岁开始不管他了。”
“你哥也懂事,没闹过,每次过生日都乖乖地跟着去。没人记得他也是生日,他也没主动提过。”方真圆说,“你私底下祝他一下就行了。说是给老陈过生日,咱们这生日宴其实还是应酬,到那儿你可别提陈舷也过生日,多幼稚,不像话。”
方谕沉默片刻:“应酬带小孩干什么?”
“傻呀你,当然要带出去给人家看看呐,都是朋友。”方真圆说。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老陈不说要一起过的吗?”
“就那么说说而已啊。”方真圆说,“再说他那天能吃到蛋糕,怎么不算一起过了。”
陈舷松开耳朵,背过身。他背靠着门,望着空调上橙色的度数沉默。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他咬着下唇。
“那又不是他的蛋糕。”方谕说。
陈舷心里咚地一动,整个人都突然一颤。
方真圆不以为意:“蛋糕分什么你我他。”
方谕说:“怎么不分。所以,他十岁的时候老陈还在给他过生日,十一岁突然就不管他了?”
“对啊。”方真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十一岁了,也不小了。”
“他得什么心情?”方谕说。
“什么?”
“前一年还在围着他转,第二年他就突然大了,父母离婚了,什么都不给他了。”
“他得什么心情?”
“这不是欺负他吗。”
陈舷怔在门后。
迎面吹来一阵让大脑空白的风。
心脏突然咚地一声没了节拍。卧室里拉着窗帘,他站在漆黑一片的冷风里,骤然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是一阵好像要生生爆裂开来的心跳。
在一片空白里茫然很久,陈舷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流下来。他伸手,抹了一下,抹到一手心的眼泪。
又哭了。
为什么哭?
他不知道,只是突然浑身滚烫,脑子嗡嗡作响无法思考,在低温度的冷气房里,突然热得指尖发抖。
外头的声音渐渐没有了,陈舷愣着神,没听到方真圆回答了什么,也没听到方谕又说了什么。
厨房里响起声音,方真圆做饭去了。
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方谕回了隔壁房间。
门啪嗒关上的声音传来。
陈舷抹干净眼泪,背靠着门,对着乱糟糟的房间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