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胃癌

陈舷脑子里嗡嗡地响, 愣在原地。

病还在复发,他耳边什么声音都有,尖叫的哭泣的大吼的恐吓的响成一团, 于是他无法分辨那些大叫到底是他的幻听,还是身后老方家的人真的在大叫。

他怔怔回头,就见围在那桌子边上的所有人, 也都怔怔地望着他。

所有人都愣着, 电脑里还在传出陈胜强的声音。

“上述继承人于本人去世后实际所继承的财产,以本人届时实际拥有的财产为准。”

“本人去世后, 由本遗嘱的见证人:孟信鸣律师作为执行人,代为执行本遗嘱。”

“本人陈胜强在此明确,订立本遗嘱期间, 本人神智清醒,订立期间未受到任何胁迫、欺诈。上述遗嘱为本人自愿作出。”

“本人其他亲属或任何第三人, 均不得以任何理由,对继承人继承本人所约定的遗产份额进行干预。”

老方家所有人的脸色, 都在最后一句话里纷纷扭曲。

录音咔哒一声, 结束了。

孟律师关掉录音, 从公文包里取出个文件袋。拆开袋子,他从里面拿出一沓纸。

“这些是财产的公证,以及我记录的纸质遗嘱,都是有法律效应的。”孟律师说, “还有房本和存款的复印件。如果没有问题,那明天开始,我就帮你们做遗产继承的手续……”

“不对!”方真圆突然尖叫着打断,“搞错了,你是不是搞错了!?”

方真圆扑到他跟前, 面色扭曲恐怖,脸上皱纹都狰狞起来。她按着桌角,怒吼道:“怎么可能给陈舷!?我们家老陈早十多年前就跟他没关系了,他都不在我们家户口本上!他不是他儿子!怎么可能会给他!!”

“方女士,你们家的情况我了解。”孟律师说,“但法律规定,就算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他也是陈胜强的婚生子女,拥有第一顺位的继承权,更别提遗嘱里也提到了他。”

“可他……”

方真圆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还想辩驳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咬咬牙,抬头,恶狠狠地盯着陈舷,喘了几大口粗气,就好像陈舷是她什么仇人。

陈舷很无辜地站在她火烧一样的视线里。

他这会儿脑子也有点宕机——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老陈居然把遗产的一大半都给他了。

好魔幻。

陈建衡看不下去了:“行了吧你,有完没完!自己家做过什么事不知道是不是?你到底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们家老陈是对小舷愧疚了,心虚了!噩梦做多了他害怕了自责了!他害怕以后遭报应,害怕死了以后损阴德!所以他把钱赶紧都给陈舷,他就是怕遭报应!会这么早死,不就是他的报应吗!”

“心虚什么,报应什么!?当年那都是应该的!”方真圆气急了,目眦欲裂地指着陈舷,“还不都是他——”

“姐!!”

方家小舅舅窜了出来,赶紧一把抓住她,把她按住了。

“方谕!”他竭力地挤眉弄眼几下,小声说,“方谕还在呢,姐!”

方真圆瞳孔一缩。

她一下子没了声音,转头瞥了眼方谕。方谕站在人群后头,抱臂望着他们。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方真圆又赶紧别开眼睛,冷汗都流了几滴,脸上不合时宜地闪过一片惊惧。

“……”

方谕眯了眯眼。

“那也不对!”他外公紧接着又嚷嚷起来,“不可能!怎么可能都给陈舷,陈舷这十多年来什么都没给他,没养他老,也没有买过什么回来孝敬,更没为那些破事认过错,凭什么都给他!”

陈建衡一听这话,气得差点蹦起来,指着老天破口大骂:“还要陈舷养老!?你摸摸你闺女的良心!配吗!他俩也配!也不怕天上降下道雷把你们劈死!你他——”

“够了。”

陈舷出声打断。

陈建衡嘴皮子哆嗦两下,不情不愿地住嘴,回头看他。

陈舷朝他惨然地笑笑,望向方真圆。

“看不惯我,我理解。”他说,“可是这钱,我也不愿意给你。”

方真圆死瞪着他,紧抿着嘴咬紧牙,眼底烧着一片恨火。

“不用这个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看我很不顺眼。你觉得是我拐跑了你儿子,是我害得你家庭破碎。“

陈舷说,“我听说过一点了,老陈好像特别后悔,是不是?”

“他活该。”

“你也活该,你俩就该跟我一样,每天一到晚上合上眼,就全是那些破事。好好的一辈子全被毁了,每天药吃的比饭都多,明明眼睛盯着表,可一个没看住,突然一个下午、三四个小时,就那么没了。”

“你想要钱,可以啊,你去跟方谕说。”他朝着方谕扭扭头,“你告诉他,为什么你们家老陈心虚的不行,为什么这些年这么后悔,为什么早早就立遗嘱,恨不得全身家当都给我,为什么这么极端地要给自己找点安心。”

“你告诉他为什么,去让他出钱给你打官司。”

陈舷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去告诉他,我去过哪儿。”

方真圆不说话了。

她脸色惨白,脸上再没有对他的什么恨和不甘。她瞳孔闪烁颤抖,不敢回头,只剩慌乱。

陈舷笑出声来。

他突然无比痛快。

方谕发怔地看向陈舷,然而陈舷只是朝他笑笑。

他把老方家每个人心虚的模样收进眼底。

“都知道对不起我啊。”

放下这么一句话,他转身就走。

“陈舷!”陈建衡叫他,“陈舷!!”

陈舷没停下,也没回头。他毫不犹豫地走出殡仪馆,朝着外头的大路决绝地走出去。

陈建衡追了出来。

他抓住陈舷的胳膊,把他拽了回来:“陈舷!”

陈舷停了下来。他回头,一双眼睛通红充血,满是亮晶晶的泪光。一滴泪恰好从他右眼眼角淌了下来,在风里顺着脸颊流下。冬风在呼啸,陈舷惨白得像要被风吹走,消散。

陈建衡突然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哑在了那儿。

“……你先别走,”他干巴巴地说,“后面肯定还要走手续,你不能走。”

陈舷苦笑起来。

“让我走吧,”他声音沙哑,“我求你们了,行吗。”

“钱呢?你爸……老强给你留的钱,你不要吗?”

“我不要了。”陈舷说,“随便吧,爱给谁给谁。”

“你刚刚不是还说……不给方真圆吗?”

陈舷沉默了下。

“……让我走吧。”

他最后惨淡地这样说,声音越来越小,湮没在风里,“让我走吧,可以吗。”

陈建衡哑口无言。

他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陈舷转身走了,慢慢地,一步步摇摇晃晃的,带着一把消瘦得支离破碎的病骨,漫无目的地离开。

他走出殡仪馆,在路边拦了辆车。

身后响起开门声,有人急匆匆地跑了出来。陈建衡回头,看见面色焦急的方谕。他看见陈舷,也高喊了一声,跑出来几步,可陈舷头都没回一下,钻进了那辆出租车里,扬长而去。

方谕追了出去,可没跑几步,出租车就没了影。

陈建衡表情复杂。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拿出一根,点上了。

方谕转过身来,几步路他跑得气喘吁吁。那一头造型很好的卷毛,在风里被吹成了鸟窝。

风真大。

陈建衡没来由地,突然这样想。

方谕问他:“他到底去过哪儿?”

方谕的眼睛也通红,神情狼狈得不像样,声音也哑,看样子是刚刚在里面问过旁人。

“……”陈建衡沉默了瞬,“你妈怎么说的?”

“你别管她,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陈建衡没回答,只是用力地吸了口烟。

他呼地吐出一大口白花花的烟气。

“他不让我告诉你,”陈建衡只说,“但我能说的是,方谕。”

“陈舷还真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有些刀子,看着是捅到你身上了,但其实是为了让你跑快点,因为后面还有两把枪。”

陈建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叼着烟,转身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地往殡仪馆里走回去了,简直跟十几岁时候的陈舷一模一样。

突然,一辆出租车刺啦一下子停在殡仪馆门口。

车子来势汹汹,方谕一怔,回头望去。

陈建衡刚拉开门。闻声,他身形一顿,也回过脑袋。

出租车上,副驾驶的门被匆忙拉开。

下来的并不是陈舷。

一个带着银框眼睛长相斯文的男人,很不斯文地从车上跑下来,一脸狰狞地朝他们冲刺过来。

陈建衡一愣:“小白?”

谁?

谁是小白?

方谕并不认识这人,他一脸茫然。

愣神间,这位“小白”疯了似的跑到跟前来。他一把拽住陈建衡,大喊:“陈舷呢!?”

陈建衡懵逼:“什么?”

“陈舷!”小白大叫,“他在这儿是吧,在这儿对不对!?”

“陈舷刚走,”陈建衡讪讪,“不是,你怎么来了?”

“我他爹再不来陈舷就死外边了!”小白把他一推推到门上,怒骂,“你们老陈家有完没完,都多少年了,还折腾他!那边那个姓陈的真他大爷贼心不死是吧,我哥都什么样了他还要搞!不把自己儿子杀了他难受是吗!”

方谕虽然反应不过来什么情况,但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

他一皱眉:“哥?”

小白一转头,才看见旁边站了个大帅比。

他也一皱眉:“你谁啊你?”

陈建衡咳了声:“方谕。”

陈建衡还挺照顾人,介绍完这边,又怕方谕不明白,转头给他介绍:“这是陈白元,陈舷他亲妈陈桑嘉那边的孩子,是他表弟。陈舷后来不是去江城找他妈了吗?这几年,他俩应该关系不错。”

“方谕?”陈白元明白过来,冷笑一声,“哦,你就那个方谕……不重要!陈舷呢!”

“刚走啊,”陈建衡莫名其妙,“你着急找他干什么?”

“我他大爷能不着急吗!?他得了胃癌还在外面到处乱晃,他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晴天霹雳。

如同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方谕怔怔地瞪眼望着他:“什么?”

“你说什么?”

陈建衡亦是目瞪口呆,片刻,他怒目圆瞪地喊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啊!这孩子,这话能乱说吗!”

“我闲着没事儿咒他死!?你当我方真圆吗!”陈白元比他嗓门更大,“我他爹就是他的主治医师!去年刚升的主任!你看不到他瘦成什么样儿了吗,你们都瞎了眼是不是,看不出他身体很糟吗!”

陈建衡想起了什么,脑袋轰的一声。

方谕亦是脸色刷的一白。

他猛地想起葬礼那天,卫生间里,陈舷的呕吐声和咳嗽声——那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的声音。

【哥快死了。】

【方谕。】

【方谕。】

【——哥快死了。】

陈舷强扯出来的惨笑和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在他眼前一幕幕闪过去。方谕突然呼吸不畅,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迎面的冬风呼地冷了,他手指发麻起来,看见殡仪馆院里光秃秃的老树枝丫呼呼悠悠地晃悠了好几下。

突然一阵缺氧眩晕,方谕眼前一黑,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差点儿站不稳。

“他真得胃癌了?”

陈建衡颤抖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得胃癌,他怎么不说!?”

“我怎么知道,八成是觉得跟你们说管屁用,你们就知道欺负他!”陈白元骂他,“陈舷住哪个酒店?快点,陈舷住哪个酒店!!”

方谕想起了什么。

“……他喝酒了。”他喃喃出声。

陈建衡这会儿也是被迎面一道噩耗砸得发懵,一听这话,没反应过来。

他说:“什么?”

“他喝酒了……”方谕哆嗦着声音,“他昨天喝酒了啊,他一桌一桌敬的白酒……”

陈建衡脸色也刷的一白。

陈白元面目一阵扭曲,破口大骂一声。

“你们都干什么吃的,快开车去啊!你个傻卵!”他喊,“陈舷要是出什么事,我弄死你们!”

陈建衡连滚带爬地就往停车场跑,方谕也拉开门,冲进殡仪馆里,撕心裂肺地把马西莫喊了出来。

一群人开着车就往陈舷下榻的酒店冲,进了酒店就直奔前台。方谕首当其冲,他饿狼扑食似的扑到前台上,把人前台小姑娘吓得一哆嗦。

“陈舷!”他嘶吼着问,“有没有一个叫陈舷的住在这儿!?”

“有啊,但是一早就退房了。”前台小姑娘看了看电脑,“他退房的时候,垃圾桶里全都是药,也不知道值不值钱,所以还专门打电话问他了呢,我记得挺深的。”

“……”

方谕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一分一分地褪了下去。

陈舷没有回酒店。

他把药都扔了。

一群人满宁城找了起来,都开着车四处奔寻。陈建衡把所有能发动的人都发动了,陈庆兰也被叫了出来,还去警局报了警。方谕也把所有能叫的都叫了,昨天又在葬礼上有了联系的尚铭和高鹏都被他一齐喊了出来。

深冬的宁城寒冷无比,方谕跑了好几条街道,在路上四处张望,歇斯底里地喊着陈舷,可漫天飘雪,行人依旧,除了路人向他投来的疑惑目光,他找不到任何回应。

方谕气喘吁吁,喘不上气,眼前好几次被泪水模糊,一幕接一幕的陈舷不断在他眼前浮现又消失。

胃癌。

是胃癌啊……陈舷是胃癌啊。

他都说什么了?

他问他是不是生病了,陈舷惨笑着告诉他他要死了的时候,方谕说什么了?

他说那今天顺便给你办了吧,他说你死外边我都不会管你,是你自己说的。

陈舷像被迎面捅了一刀一样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一片破碎。

方谕一阵阵感到缺氧,他往旁边退了几步,靠到墙上,眼泪掉了下来。

怎么是胃癌……

方谕深吸一口气,又想起今天陈舷在殡仪馆里公布遗嘱时,走到了门口去,又在听到录音内容提到他时,蓦然回过了头。他怔愣茫然的脸上似乎冷汗淋漓,方谕其实看到了——但他没有说话。

他为什么没说话。

如果他那时候就叫住他呢。

如果再往前一些,他能耐心地听他说完话呢。

陈舷想告诉他的,他想告诉他实话的。

方谕受不住了,他靠到路边,往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那么多如果,那么多机会,他全都让陈舷咽回去了。

方谕悔得想死,又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转身又在路上找寻起来,用已经嘶哑几近失声的嗓子喊陈舷。

此时已经天黑,方谕从白天找到了天黑。

可是一无所获。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十字路口上,茫然地望着来往行人。

手机忽然响了。

方谕掏出来一看,是马西莫。

他接起来,迫不及待地问:“找到了……”

马西莫比他还急,打断了他:“找到人了,老板!”

方谕松了口气,抽搐地扬了扬冻僵的嘴角。可一口气还没落下来,笑还没笑出声,马西莫就又说了什么。

他脸上的笑意又一瞬褪去:“什么?”

——马西莫来得很快。

他接上方谕,一脚油门,开到了江宁大桥。

江宁大桥是江城和宁城的交界处,这是一座建在湖上的大桥。尽管地处北方,天气极寒,但这处湖水却从不冻上,此时此刻,水浪也在桥下平静地翻涌。

方谕打开车门,飞也似的冲上桥。

人群已经聚集起来,陈舷正坐在桥边的栏杆上。

他脱下了大衣,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衬衫,两只袖子甚至都撸了起来。他前倾着上半身,整个人探出桥外,手里拿着瓶啤酒,头也没回,一脑袋黑毛在夜风里吹得凌乱。

湖风萧瑟,小雪飘着。

方谕喘着粗气,望着陈舷坐在风里,那皮包骨头的背影,突然大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