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遗产

陈舷傻傻地怔在那儿, 失声半晌:“什么?”

“你生病了?”方谕难得很有耐心地重复了遍,“我听见你在卫生间里吐。”

……真是隔墙有耳,居然被方谕听见了。

陈舷哑然几瞬。他摸了摸兜, 才想起兜里还有一张诊断书。

他望着方谕。他其实可以说只是喝酒喝多了在吐,其实可以说只是方谕想多了。他知道如果自己想蒙混过去,说辞多得是, 随随便便就能敷衍。

可他不想敷衍了。

他突然很想把伤疤全都揭开, 亮给方谕看。

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吧,我为你做了多少事。

可陈舷疼怕了, 突然也没什么直言不讳勇气,于是他朝方谕笑笑:“我真生病了的话,你怎么办?”

方谕没做声, 只是眼神发暗地把他又看了一遍。

“说对不起。”方谕说。

“……什么?”

“跟我说对不起。”方谕盯着他,“你不觉得, 你欠我一句对不起吗。”

陈舷沉默了。

他走过去,手伸进兜里, 抓住兜里的诊断书。

“哥快死了, ”他看着方谕的眼睛, “去那边说两句话吧,行不行。”

方谕怔了瞬。

片刻,他嗤地一声,笑出声来。

好像听到个笑话似的, 他直起身,向前朝他走了两步,笑得喉咙里咯咯两声:“要死了?”

“你要死了?”

方谕笑出眼泪来,语气都发哑,“你他爹为了不跟我说对不起, 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是不是?”

陈舷一怔。

他脸上立刻刷的没了血色,张张嘴刚要辩驳,方谕又抢过话头:“要死了是吧?来,正好,人还没散呢,你今天就死这儿,我顺便给你一起办了,行不行!”

他突然提高声音。

望着他突然怒得暴起青筋的脸,望着他气得狰狞的这张脸,陈舷再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

他抿了抿嘴。

方谕说:“你有没有意思,陈舷?你没觉得你对不起我是不是,你觉得你突然翻脸,突然骂我是杂种骂我是小白脸,骂我是破鞋搞出来的,你觉得这么说我都没问题是不是!?”

“你明知道我最怕听到什么,你知道我最怕什么话往我身上捅!但你还是说了!!”方谕破口大骂,“我要你一句对不起有那么难吗!?你非给我扯什么死不死的,我就要一句对不起!很难吗!”

陈舷望着他,瞳孔哆嗦着闪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谕气喘吁吁。

他两眼通红,深吸了一口气以后,抹了一把脸,稳了稳呼吸。

“好,要死了,要死了……好好,你要死了,”他笑出声,转头看看旁处,又看看陈舷,“那我今天顺便给你办了,好吧?……哦,不对,我不用管你。”

“不是你当年说的吗,你死外面都不用我再管了。”

陈舷失语。

他惨白地扯了扯嘴角,对着方谕很难看地笑了下。

诊断书已经攥在手心里了,陈舷又把它塞回到最里面去。

方谕正笑着望他,那是个很痛快的笑。他大概是真的很痛快吧,看着陈舷现在这张毫无血色的脸,他应当是有种自己用当年陈舷捅他的刀捅了回去的痛快。

可等陈舷死了,再想起此时此刻,他还能笑得出来吗。

“方谕,”陈舷声音沙哑,“我还真不觉得我对不起你。”

方谕脸色一变。

“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陈舷看着他,“对不起。”

方谕像被他生捅了一刀。

陈舷朝他笑笑,眼睛弯起。他再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走出去很远,他听见身后一声巨响。

陈舷顿住,回过头,看见停车场立起来的铁指示牌倒在地上,方谕站在旁边,低头死瞪着它,手攥成了拳头。

呼啸的寒风里,陈舷望了他半晌,扭回脑袋,再不回头。

他打车走了。

等回到酒店,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又吃了一顿药,陈舷再打车回了殡仪馆。

给自己挑好骨灰盒、墓地和入棺的寿衣,陈舷填了表交了钱,请殡仪馆在六号晚上去江宁大桥那边收尸以后,离开了殡仪馆。

微信连着叮叮好几声,陈舷看了看,是尚铭和高鹏发来的消息。年少时候的兄弟真是一生的朋友,俩人给他拉进了个群里,又在私信里噼里啪啦发了好多话,全是问他怎么一声不吭就从葬礼上消失了的关切。

好像生怕陈舷又擅自消失或者不要他们,俩人又都很默契地问他住的哪个酒店,晚上要不要出来搓一顿烤串。

陈舷给他俩设了免打扰,一条都没回。

他又自己顶着寒风回了酒店。

第二天一早,陈舷来殡仪馆送老陈最后一程。守灵的一晚结束了,第二天老陈终于下葬,老方家给他弄的土葬,整个棺材全部入土。

在殡仪馆里打开棺材,给他们看过遗容后,殡仪馆就盖上棺材,彻底死死封上了棺材板,用灵车送老陈上山下葬。

棺材板打开的时候,方真圆又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陈舷在一边看着。方真圆身上还披麻戴孝,眼底下一片青黑,一看就是她昨晚守了一夜的灵。

陈舷挺佩服她。都对着棺材板熬了一夜了,也亏得她居然还有气力如此大哭。

跟殡仪馆上了山,看着老陈的棺材被一点一点埋在土里,立起墓碑,陈舷心里还是没什么波澜。

他抬头,望见方谕站在人群远处,眼中对他的厌恶更甚了。

陈舷朝他苦笑笑。

方谕别开了脸。

“这事儿,就算办完了。”

回到殡仪馆里,一群人坐在昨天还算热闹过的守灵厅侧厅里。昨日的满桌狼藉已经不剩,放眼望去,桌子椅子都整整齐齐,早已被工作人员收走。

热闹过后,满桌凄凉。昨日尚且热闹,可今日也实在太寂静。

方谕的外公咂了下嘴,拍了两下大腿,掐着自己的一把老烟嗓叹了两声,望向四周,感慨着说:“小陈的葬礼,还行,总算是没出啥差错。”

方真圆不语,只是抹着眼泪。

她还在哭。

陈舷坐在远处的座位上,低头划拉了两下手机,咳嗽了声。

“你以后就一个人了,可得注意,”外公又朝着方真圆叹气,“要不要跟爸妈回荷城?在这边,你也是一个人,小陈死了,你现在又无依无靠的,小鱼过两天也得回意大利。”

方真圆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问方谕:“你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走。”

方谕随意回了句。

“你……你觉得妈妈,该回荷城吗?”

“你自己定。”方谕说。

“妈妈想听你的意见呀。”

“我没意见。”

方真圆没话说了,方谕说的每个字都在把话聊死。

“你这些年,怎么一直对家里这么冷淡呢,”方真圆又带起哭腔来,“跟妈妈亲近一点吧,小鱼,你爸爸都死了,妈妈只有你了……”

“你还有你妈。”

方真圆:“……”

陈舷:“……”

陈舷差点没笑出来。

葬礼结束了,他也不必留了。他回头,最后深深地望了眼方谕。那人坐在远处,靠在椅子上,眉眼里一片不耐烦。

陈舷望了他很久。隔着一片桌椅,他望着自己拼了半条命来护下来的青春。

方谕转头过来看他。

在他又要厌恶地别开眼前,陈舷朝他弯了弯眼睛,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没理会突然愣住的方谕。

陈舷拿起包,准备道别离开。

见他起身,陈建衡问他:“你去哪儿?”

“我……”

陈舷话音刚起,忽然笃笃两声,从侧厅门边传了过来。

所有人齐齐回头一望,见一个西装革履、头发花白,但身姿挺拔,面色严肃的老人站在门口,手拿着一个公文包。

老人朝着他们谦逊地低了低头。

再抬起头,老人便开口询问:“是陈胜强的家人吗?”

所有人面面相觑。

陈舷看了看陈建衡和陈庆兰,俩人一脸迷茫。

他又回头看看老方家,老方家的人也都很迷茫。

看得出来,没人认识这位老人。

陈建衡站起来:“是,你找哪位?”

老人一笑:“喔,我是陈胜强的代理律师,我叫孟信鸣。这是,我的名片。”

老人走进厅里,走到陈建衡面前,把名片交给了他。

陈舷走过去,探头一看,名片上写着,老人是润恒法律事务所的在职律师。

陈庆兰问道:“小强……陈胜强找您做代理律师吗?代理什么案子?”

“不是案子,”孟信鸣说,“七年前,陈胜强找到我们律所,为他做遗嘱的见证。”

哦,遗嘱。

陈舷了然,又觉得无聊。还用得着立什么遗嘱,就算不立遗嘱,按照法律规定的法定继承顺序,他那些钱也都会到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方真圆手上。

脱了裤子放屁的玩意儿。

陈庆兰不可思议:“遗嘱?他立过遗嘱?”

“是的。”孟信鸣说,“七年前,他特地来过律所咨询,之后在见证人的见证下,他立了一份有法律效益的遗嘱。按照规定,葬礼结束后,遗嘱需要公布,所以我找到了这里来。”

“本来他是给我留了电话的,但是没人接。我去了陈先生的小区里,询问之下,才找到这里来。”

此话一出,陈建衡和陈庆兰回头,不太高兴地瞪了眼方真圆。

方真圆有些尴尬:“他的手机……我今天,没有带出来。”

陈建衡翻了个白眼。

方谕他外公紧张地问律师:“遗嘱是什么内容?”

“是遗产要全部给小圆,对吧?”外婆也同样紧张。

孟律师并不回答,只说:“接下来我会公布。”

说着,他往里走。

陈舷望着孟律师往中间的那张桌子走去。

“怎么会立遗嘱?”

身边,陈庆兰纳闷地出声。她回头瞟瞟方家人,一脸古怪,“还是七年前立的。七年前什么事儿也没有啊,他怎么突然去立遗嘱?”

“年纪大了,就担惊受怕的吧,”陈建衡深深地看了眼陈舷,“自己还做了亏心事,也难免。”

陈舷笑了笑,没说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老方家的人也在交头接耳。方真圆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张脸上满是不解。

外公和外婆坐到她两边去,互相咬着耳朵说着话。

他们也都疑惑不安。侧厅不大,陈舷些许听到了些。

“肯定是怕把遗产给陈舷……”

“法定继承人,第一顺位有子女的,”他们小声说,“肯定的,肯定是怕陈舷到时候打官司争遗产,所以写了遗嘱……”

“有了遗嘱,他不就不好打官司了吗!小陈这还是为你着想,提前打了一手算盘!”

“他多爱你啊!”

他们越说越有底气,脸上肉眼可见地坚定和欣喜下来,不禁喜滋滋地望向陈舷。和他四目相对时,他们眼里一片得意和嘲讽,那如同已经胜利似的笑容,真是十分刺眼。

陈建衡说:“陈舷,你先别走了。”

陈舷收回目光:“为什么?”

“公布遗嘱的时候,所有关系人都要在场。”陈建衡望了眼已经走到一张桌子前的孟律师,“估计那个律师也不会让你走。”

陈舷撇了撇嘴。

孟律师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

“麻烦都过来一些。”孟律师说,“陈先生的遗嘱采用了录音的形式,你们都站得这么远,可能会听不到。”

老方家和老陈家在两边站得挺远。

这话一出,他们凑近了过去,站到了桌子周围。

陈舷没什么兴趣,只是站在外围,手插着兜围观。

他抬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

孟律师拿出个手机支架来,把手机放在上头,调整了一番后开始录像。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电脑,还有一个USB移动硬盘。硬盘被严丝合缝的密封在一个盒子里,保存完整,封皮上有陈胜强龙飞凤舞的签名。

“劳烦检查一下封皮,”孟律师说,“这是法律流程。”

陈建衡和方真圆把光盘拿过去,检查了遍,都说没问题。

孟律师打开电脑,将盒子撕开,取出硬盘,插在电脑里。

所有人屏息凝神,空气都仿佛凝固。

一顿操作后,孟律师打开了一个mp3录音文件。

录音播放了。

一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传出孟律师的声音:“可以了,您开始吧。”

“好。”

陈胜强声音沙哑。

听到他的声音,陈舷浑身一震。

老陈只一个字,陈舷的回忆却瞬时漫上心头。

陈舷当即眼前一黑。他捂了捂脸,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震动的心神。

“……我叫陈胜强,男,年龄49,籍贯是合海宁城,职业是峰润装修公司的起始人……”

陈胜强在录音里做起自我介绍来。

陈舷已经脸色惨白,半句话的空就已经冷汗淋漓。他捂着嘴,往后退了几步,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连着深呼吸了好几大口气。他盯着人群的眼神都变得涣散麻木,魔怔似的一片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到另一个时空里。

他看见陈胜强狰狞的脸。

【你爹的,老子养你吃养你喝十几年,你做出这么畜生的事儿!】

【喜欢个男的,还搞你弟弟!?】

【有病吧陈舷……我真是给你好脸了!】

【我他爹养出个精神病!这么多年好吃好喝供着,我就养出你这么个不要吊脸的精神病!!】

【从小你就没一件事让我舒心!我真造了孽了,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我怎么没给你掐死啊!?】

陈胜强拽住他的头发,扯着他,往墙上撞上去。

碰地一痛。

陈舷惊醒般一激灵,捂住突然痛起来的脑袋。他摸摸头发,又摊开手掌。

没有流血。

不能呆在这儿了。

陈舷长舒一口气,又下定决心。他用力搓了把脸,身上开始处处灼烧似的痛起来,他听见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吃药也挡不住症状了,陈舷转身就往外走。

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录音。

录音里的声音,带着机器处理过的僵硬。

“由于担忧本人去世之后,继承人因遗产继承问题发生争执,故本人于2018年7月21日,在合海市宁城区立下本遗嘱。”

陈舷脚步沉重,胃里又开始一阵阵钻痛,走都走不快。

他只能上刑似的,听着陈胜强的声音在他后边鬼似的响,那声音跟在他耳后,如影随形,好像这辈子都甩不开的诅咒。

“本人目前拥有的主要财产包括但不限于,位于合海市宁城区内的房产两处,海岛市瓮城区内房产一处,”陈胜强哑声说,“本人目前在泰华银行开设账号为6331的储蓄卡账户,账户中共有存款321万6千7百元。”

“本人去世之后,上述位于宁城区林苑街道央礼府的一套房产,及海岛市翁城区沿海路天空之境小区的一套房产,归我妻子,即与本人有夫妻关系的方真圆继承。”

“存款内的一百二十万元,由本人的兄弟姐妹,陈建衡与陈庆兰均分。”

“剩余,位于宁城区梧桐街道镜水城的一套房产,以及6331储蓄卡账户内的201万6千7百元,”陈胜强顿了顿,“全部归我的儿子,陈舷所有。”

陈舷脚步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