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她为何在◎

永兴军路京兆府乃是西北重镇,下辖十三县,治所在长安城,比同州要繁华富庶的多。

温幸妤搭乘着秦钰香坊押送货物的辎车,从同州冯翊出发,白日赶路,夜间于邸店休整,三百多里路走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清早,才算是到了地方。

长安物贵,秦钰在此处的香坊比在同州的小很多,但生意却很好,大清早的顾客就三三两两上门了。

温幸妤坐在柜台前,看着来往顾客,神色略显焦急。

秦钰问了掌柜,说每旬转运使府里的负责采买的婆子会来取香。

今日恰逢是取香的日子,可眼见快晌午了,人还不来。

店外日光高高挂在天上,愈发刺眼,她叹了口气,整个人有些发蔫。

秦钰见状,去街上饼摊子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宽焦薄脆,回来后塞温幸妤手里。

“这家薄脆咸甜相宜,味道不错,你尝尝。”

温幸妤看着手心里金黄酥香的薄脆,轻轻道谢,咬了一口。明明又酥又香,可她却还是没什么胃口。但浪费是万万不行的,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秦钰性子泼辣,走南闯北多年,见温幸妤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没忍住笑骂道:“人又不是不会来,你沮丧个什么劲儿?”

温幸妤咽下薄脆,喝了口茶水,才叹了一声软声解释:“秦姐姐,我是怕我劝不动婆子带我入府去。”

“这次若见不到,怕是也很难有机会了。”

她又不能去府门口蹲着,届时人没见着,先被府兵当刺客捉了。

秦钰正想说什么,一旁掌柜就使了个眼色,然后笑着迎了出去。

温幸妤赶忙定睛瞧去,只见一身着鸦青直领窄袖对襟褙子,头戴银簪,面阔眼吊,约莫四十来岁的婆子走来,身后还跟着个婢女和小厮。

掌柜迎到跟前后左一句嬷嬷,右一句嬷嬷的恭维,婆子神色倨傲,径直进了香坊。

温幸妤在国公府时没少跟这类人打交道,她深知这些婆子大多踩高捧低,视财如命,有些善于钻营的还会背着主子克扣婢女小厮月钱,放女使债。

她细细打量婆子穿着首饰,见其衣料虽合规,但袖下若隐若现的玉镯水头很好,衣襟袖口的暗纹刺绣也繁复精致。

根据她在国公府多年的经验,这不是一个采买婆子能用得起的。

最后观其言行,可以确定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温幸妤稍稍放松些了,这种人难缠且贪财,但总比恪守成规的强,起码能以财帛动之。

果不其然,那婆子除了拿定好的香外,又挑挑拣拣,顺手牵羊的揣了几个盒子在怀里,掌柜的只当没看见。

秦钰也笑眯眯的,只有背过身的来时候才朝温幸妤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

温幸妤心中暗叹,做生意也不容易,人家拿了能怎么样?想要做高门大户的生意,可不得给这些人好处。

她思索了片刻,拿几个盒这次的新香走到婆子跟前,柔声道:“您是胡嬷嬷罢?”

闻声,那婆子瞥过去一眼,见是个穿着朴素眼生的小娘子,一点也不客气:“你又是哪个?别跟我套近乎,没得讨人嫌。”

温幸妤见婆子看自己穿着,就知道对方是起了轻视之心。

先敬罗裳后敬人,确实是这样。

是她考虑得不够周到,光想着出门在外要财不外露,换了普通布衣,没成想忘了这一茬。

她也不生气,继续和气道:“贵府的香出自我手。”

话音落下,胡婆子终于看了过来,她上下打量着温幸妤,语气稍微好了些:“原来是你。”

“你且好好做香便是,若是做得好,我家夫人少不了你的好处。”

温幸妤乖巧称是,把几盒香塞胡婆子手里,温言道:“这几盒是这次的新香,您不若拿回去试试?”

胡婆子一听,心说倒是个心思玲珑的。她终于正眼看向眼前的姑娘。

白皮肤,鹅蛋脸,唇角天生上翘,看起来就是个好性子。

再细细看了几眼,发现她手指纤细白嫩,甲缘干净整洁,决计不像干过活的。最后还有头上的折股钗,乍一看朴素,实际上少说四五十两。

不像制香的女工,倒像是哪个富人家的娘子。

她立马扬起个笑,接过盒子道:“你有心了,我会拿回去给夫人试试的。”

温幸妤腼腆笑了笑,将人送到门口,又吹捧了几句婆子后,悄悄往对方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子,低声道:“好嬷嬷,您可否给小女透点话,夫人近日喜欢做些什么?可有比较中意的花卉?”

说着,她露出几分赧然的神色:“我家中不让我做香…说除非能做出点名堂……”

“嬷嬷若是能随口告知一二,小女感激不尽。”

温幸妤后几个字咬得略重,胡嬷嬷是人精,怎么听不出言外之意?

眼前这小娘子不缺钱,*打听夫人的喜好,想必是想借夫人的名头行事,好给香打出名气。

她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估摸着有四五两,听这姑娘的话,要是肯说,还有更多报酬。

不过是随便扯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夫人知道了也怪罪不到头上。

只稍加思索了片刻,她随口道:“主子的事下人如何敢打探?”瞥了眼温幸妤后,她似无意状:“你最好别耍这些小心思,我家夫人近日睡不好觉,情绪不佳,若是知道有人在她跟前耍心眼子,定是要发火的。”

说着,她借机敲打:“当心届时夫人厌弃了你家的香!”

温幸妤连声告罪,婆子准备走的时候,她柔声道:“近日天凉,香丸类的可能会有些硬,嬷嬷记得打开检查,若是不太好,可以明日来香坊换。”

胡嬷嬷颇为欣赏的看了眼温幸妤,满意点头,带着小厮婢女离去。

温幸妤回到香坊,秦钰一下围着她转了两圈,啧啧称奇。

“平日看你面团子似的,没想到这么会来事啊?”

温幸妤被夸耳朵和脸都红了,颇为不好意思。

秦钰知道她面皮薄,也没再逗,问道:“后面你打算怎么做?你确定明儿那婆子会来?”

温幸妤点了点头道:“我给她的香盒里塞了银子,她会来的。”

胡婆子贪钱,一定不会放过她这只“肥羊”。

*

当天夜里,温幸妤按那婆子透的话,结合账簿上转运使府每次定香的种类数量,推断出府中女眷用香的偏好。

她按这些香的气味,加以改进,连夜做了几盒有安神效用的香。

翌日一早,晨雾还未散去,街上冷冷清清,温幸妤就早早在柜台那等着了。

果不其然,太阳还不高,胡婆子便只身上门。

温幸妤赶忙迎了上去,说道:“嬷嬷,可用过早饭了?”

胡嬷嬷摆摆手,见香坊这会没什么人,开门见山道:“有盒香不好。”

温幸妤会意,将人引进后头的茶室:“早上冷,嬷嬷不若先进来喝杯热茶,我去拿新香过来。”

闻言胡婆子身心舒畅,觉得这小娘子也太懂事了。

坐到茶室,温幸妤亲自斟茶给胡婆子,没再拐弯抹角:“嬷嬷,您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胡婆子端着热茶啜了一口,派头很足,施施然道:“我也是看你一个小娘子不容易。”

“说罢,想让我帮什么?”

温幸妤直接拿出个精致的红漆木盒子,柔声道:“劳烦嬷嬷将这香带给夫人,若是夫人用着好,您随口帮我说几句好话。”

她顿了顿,又道:“若是能让夫人对我好奇,见我一面更好。”

“我想在夫人面前露个面儿,留下好印象,等来年大人升迁,我好借夫人东风,将香卖更远些。”

闻言,胡婆子的顾虑彻底打消了。

这小娘子费劲工夫要见夫人,是想趁着夫人喜欢她的香,说不上能搭上这条大船,将生意做更远。

头脑倒是不简单。

这事对自己而言,稳赚不亏,毕竟夫人耳根子软。只要给夫人身边的宝杏塞点银子,叫宝杏随便编个故事,吹吹耳边风还不容易?

胡婆子唉了一声,佯装面色为难,俨然是要钱的意思。

温幸妤拿出一袋碎银子,倒出来一半推到对方面前,认真道:“您若是能办成,这袋中剩下的一半,也是您的。”

胡婆子看到这一大摊碎银,眼睛都冒光了。

她把碎银拢成堆,全部拨到自己钱袋子里,笑得一脸褶子:“姑娘也太客气了!”

“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等好信儿吧,最多三日,定叫你在夫人跟前露脸!”

温幸妤又是好一通感谢,将人好生送了出去。

站在香坊外,看着胡婆子离开的背影,她重重吐出一口气。

再等三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见到转运使夫人了。

她盘算了一下,顺利的话,约莫再过七八天就能回冯翊了。

也不知祝无执此时如何了?是跟她一样想办法讨公道,还是在做旁的事情?

她幽幽叹气,盼望着能度过这个难关,好早日回京。

*

比温幸妤料想的时间更快,第二日晌午刚过,胡婆子就又来了。

她没有即刻给钱,胡婆子也知道温幸妤没有想象中好糊弄,于是按捺没提,直到二人从角门进了转运使府邸,走过仪门,绕过游廊,穿过垂花门即将到后宅时,温幸妤才把余钱给了胡婆子。

转运使府邸比不得国公府奢靡阔绰,却也清幽雅致,十步一景,假山怪石间清泉流淌。哪怕已经秋天,依旧草木葱茏,奇花争艳。

胡婆子将温幸妤一路引至水榭,只见她在外头等着,自己先去禀报。

过了一小会,有个圆脸小婢女招手道:“我家夫人要见你,快来。”

温幸妤小步跟了上去,目不斜视走到水榭里,顿觉暖香清风拂面,是熟悉的熏香味。

她不敢乱看,朝斜倚在小榻上美妇人行礼。

“民女见过夫人,夫人万安。”

林夫人打量着温幸妤,见她低眉顺眼,礼行有度,模样也乖巧,再加昨夜因那香让她睡得还不错,故而心中甚觉满意。

她抬了抬手,说道:“你的香不错,听说是为母治病,看书自学的?”

温幸妤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有人编了故事。

她心中有了计较,谨慎回道:“谢夫人夸赞,民女确实是自学的。”

林夫人点了点头道:“倒是个有孝心的。”

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的花篮,说明见温幸妤的目的:“过几日我要设宴,想着给女眷们送些礼,这花篮里都是些精心培育的名种,你且拿回去制香,十日后送过来。”

温幸妤恭敬称是,林夫人便挥了挥手,让婢女送她离开。

眼看婢女提着花篮过来了,她心跳的飞快,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她害怕的要命,却还是咬牙闭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夫人!民女听闻林大人正直清廉,求您为民女申冤做主!”

林夫人吓了一跳,眼风凌厉的扫过宝杏,坐直身子皱眉道:“怎么回事!”

宝杏哪知道半途会出这种岔子?早都吓得脸色煞白。

她哆哆嗦嗦跪下,哭道:“夫人,奴婢也不晓得……”

林夫人却抬手打断了宝杏的话,睨着跪在地上的温幸妤:“你处心积虑来见我,所为何事?”

“若说不出个所以然……”

警告之意明显,温幸妤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俯身叩首,将额头贴在手背上,回道:“回夫人的话,民女的夫君乃同州陆观澜,今岁参加秋闱。”

“他…本该榜上有名,却遭人顶替,名落孙山。”

林夫人皱着眉,半晌没说话。

陆观澜?这名字她怎么感觉有些耳熟?

温幸妤老老实实跪着,迟迟听不到回应,心中焦急万分,明明是凉爽的秋季,汗水却顺着额头往下淌,直砸在地上。

这厢僵持,却未曾注意掩映水榭的竹林外,有两道身影自游廊走过。

祝无执和林维桢刚商完事,二人一道朝外院走去,走过游廊时,不远处恰有一片葱翠竹林。

应付林维桢这个老狐狸,祝无执没心情欣赏风景,他转过身朝对方拱手,郑重道:“此次要多劳烦林叔了,我若能顺利归京,定衔环相报。”

林维桢端的一副亲和面孔,白面美髯,笑起来温和儒雅,他把祝无执虚扶起来:“祝世子不必客气,你父亲同我乃旧友,我焉能冷下心肠让你沦落乡野?”

说着,他叹了一声,看起来很是愧疚:“去岁事发突然,我远在京兆,鞭长莫及,没能出力救国公府,贤侄莫怪。”

祝无执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佯装伤怀,跟着叹了一声,随后颇为感激的看着林维桢道:“林叔,若不是您,我这次怕是……”

说着又是一声长叹:“我怕是连汴京都回不去。”

林维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行了,不说这些虚的,你好歹叫了一声叔叔,我定会帮到底的。”

祝无执道:“那就谢过林叔了。”

林维桢笑了笑,转了话头,指着一旁的竹林道:“这片竹林是之前的转运使所种,你看着如何?”

前任永兴军路转运使乃王崇手下的人,现已留任京中。

祝无执心中微哂,觉得这人权欲太重,且操之过急。

他明白林维桢的意思,笑着看了过去,眸光随之一顿。

秋日天光明媚,竹林翠绿,叶片打着旋儿的落下。恰有丛竹子辟出个一人宽的间隙,遥遥露出不远处的水榭。

水榭没有挂纱,里头跪着个女子。

低垂着头,身形纤弱,模样看不太清。

但祝无执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温幸妤。

她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说】

顺了下大纲,今天比较短小,明天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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