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没听到他让你滚远点么。”

阮知慕半信半疑。

几轮安可之后,演唱会结束,观众陆陆续续退场。

阮知慕坐在座位上等待,东看西看,突然看到舞台后方一道纤细的黑色身影,似乎是刚才给陆雪枫伴奏的大提琴手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仿佛看到她在朝这边看。

再想伸长脖子仔细看看,对方却已经不见了。

阮知慕和严越一前一后往外走。

阮知慕:“第一次看演唱会,还挺,嗯,挺热闹的。”

他在艺术方面糙得很,对音乐没什么研究,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严越:“嗯。”

阮知慕:“谢谢你的票。”

严越:“。”

阮知慕:“就是我有点没想明白,你那天说要告诉我关于你家里的事,为什么今天是带我来看演唱会?你爸妈很喜欢这个歌手吗?”

严越:“这就是你的猜想?”

阮知慕:“还有个猜测,憋了一天了,不知道怎么说。”

严越:“你想问的话,今天或许是唯一的机会了。说不定明天我就反悔了。”

阮知慕:“……”

耍赖耍得好理直气壮。

阮知慕一咬牙:“我听说,陆雪枫已经结婚十多年了,孩子都上小学了。”

他留意观察着严越的神色。

严越脸上看不出异样:“看不出来,你还挺八卦的。”

“不是我八不八卦的问题,”阮知慕有点绷不住了,“他,他结婚了啊!你就算喜欢男的,不能喜欢一个年轻点儿的吗。”

和明星谈恋爱,听起来有点离奇。

但对于严越这种家庭背景的人来说,又好像没那么离奇了。

严越:“?”

他终于反应过来:“你以为他是我什么人?”

阮知慕:“你喜欢的那个成年男性……不是陆雪枫吗。”

严越:“……”

他突然很想把阮知慕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芝士奶盖还是杨枝甘露。

正常发育的大脑都想不出这么离谱的猜测来。

两人走到体育馆后门的拐角。

人流已经退去了大半,这里安静异常。

阮知慕正想继续追问,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请,请等一等。”

一个容貌姣好、长发齐腰的年轻女人跑了过来。

她穿着米色短风衣和白色长裤,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岁,气质典雅。

阮知慕认出来,是刚才演唱会上的大提琴手。

她没有穿着晚礼服,看起来依然光彩照人。

阮知慕并不认识她,但附近没有其他人,女人确实是在对他们说话。

阮知慕有些吃惊地停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你会来,”女人喘了口气,恳切地望着严越,“你,你现在有空吗,我们去附近的茶餐厅坐一会儿,好不好。”

严越面无表情:“不用了,我只是陪我同学来的,不知道你在。”

“同学”阮知慕夹在两人中间,看看女人,又看看严越。

一头雾水,大气不敢出。

女人看起来有些失望,勉力微笑:“那也没关系……既然是朋友的话,一起坐一会儿,我请你们……”

“不必了,我还有事。”

严越抓着阮知慕的胳膊,向地铁站走去。

阮知慕被他抓得有点疼。

可他忽然觉得,严越这样紧紧抓着他,似乎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

他听到严越的脉搏声,透过手腕传过来,咚咚咚,咚咚咚。

像是紧张,也像是在寻求依靠。

——

阮知慕和严越并排站在地铁里,一个抓着栏杆,一个抓着扶手。

演唱会刚刚散场,地铁里人很多,把不大的车厢挤得满满当当。

阮知慕想起一个俗套的比喻“沙丁鱼罐头”。

严越一直没说话。

阮知慕隔一会儿偷偷瞄一眼严越,欲言又止。

下了地铁,走到人少的地方。

阮知慕小声道:“你其实,确实是为了刚才那位女士来的吧。”

一些细节串联起来,原本想不明白的事,逐渐变得清晰。

刚才演唱会的时候,严越对最后一首歌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舞台。

他以为严越是在看陆雪枫,其实不是的,严越是在看那位大提琴手。

起初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严越往后躲了躲,回避了镜头,应该也是不想被她看见。

严越特意来看她,却不想被她看见。

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阮知慕小心翼翼道:“她是你的姐姐?发小?还是说……曾经的交往对象?”

结合女人的年龄,匮乏的想象力让他只能想到这些可能。

严越翻了个白眼。

“她是我妈。”

阮知慕:“……??!”

——

阮知慕又开了眼了。

他第一次知道,真的有年近四十的女人,能保养得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一样。

也是第一次知道,会有母子之间的相处模式这么奇怪。

刚才严越母亲说话的态度……肉眼可见的低姿态。

仿佛做过什么对不起儿子的事。

严越看起来情绪有点低落,不太想说话。

阮知慕不想勉强他,停住话头。

天色已晚,暮色四合,四面八方的居民楼里传来家常菜的香味。

回了家,阮知慕煮了锅小米粥,从冰箱里拿出几个豆沙包和萝卜丝包,放在蒸笼里蒸了蒸,直到热乎松软。

两人在沉默中吃完晚饭。

阮知慕放下饭碗:“去天台上看会儿星星?我看新闻说,今晚有超大狮子座流星雨呢。”

严越:“好蹩脚的聊天理由。”

阮知慕:“……”

“那你给我个面子,”阮知慕厚着脸皮,“我都这么努力了解你了,你稍微给点回应呗,我中学的时候追班花都没这么殷勤。”

严越:“你还追过女生?”

“嗐,中学的时候跟哥们儿胡闹,那会儿哪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知道周围人都在追,我要是追上了肯定特有面子。”

严越:“后来追到了吗。”

阮知慕:“送花送裙子请吃饭,一个月就追到了。后来她听说我是为了打赌才追她,气哭了,又把我踹了。”

严越哼笑了一声。

不知道被他哪句话取悦,严越总算是愿意跟他上去聊聊了。

阮知慕从前就喜欢和朋友在天台聊天,天台是个让人放松的地方。

空旷,辽远,静谧,星星和月亮都近在咫尺,人变得无比渺小,也无比宏大。

在星空下,再内向的人也会变得开朗健谈。

刚跟展子航恋爱的时候,他们也时常在天台聊天。

后来展子航嫌不够浪漫,黑漆漆的水泥地有什么意思,不肯再去,他就一个人搬把椅子,一盘花生米一瓶啤酒,在天台听鬼故事或者发呆,一待就是半夜。

阮知慕耐着性子陪严越聊到九点多,终于知道了那些从前不知道的内情。

关于严家,关于严越,关于他的父母的故事。

严明华告诉阮知慕的部分,只有一部分是真的。

倒不是严明华刻意隐瞒,而是严明华本身也是这个小家庭的局外人,对事情并没有全然了解。

严越并非父母离婚的受害者,相反,是他极力促成了父母的离婚。

严尊诚是罕见的那种对自我和他人要求都极高的人,这个“要求高”,并非是要求妻子和自己一样严格自律、痴迷工作,而是他对身边的一切都有极强的掌控欲。

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是聪明伶俐的天之骄子,同时,希望自己的妻子柔弱可爱,不谙世事,只能依附于他而生存。

严越的母亲叫乔瑜,认识严尊诚的时候,她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因为从小学习艺术,充满对婚姻生活的美好幻想。她天真地觉得严尊诚的掌控欲代表着成熟男人的魅力,她的父母、朋友也都认为严尊诚是十分符合社会标准的“婚姻优质男”。

她是在结婚一年之后,才发现了严尊诚的真实想法。

严尊诚无条件地供养她吃穿,每个月打给她价值不菲的生活费,对她的无理要求有求必应,看起来的确是模范丈夫。

唯独有一点,严尊诚不允许她工作。

在严尊诚的认知里,成功男人的标志就是养着一个漂亮娇贵的老婆在家里,每天只要负责逛街和做美容,十指不沾阳春水。

妻子是他的展示品,展示他爱情和事业的成功。

尤其乔瑜的专业是大提琴,在结婚前,她每周都要去交响乐团参加演出,闲暇时在培训班教小孩子。

在严尊诚的圈子里,这样抛头露面的辛苦工作是会引人耻笑的,这意味着丈夫的无能。

结婚之后,乔瑜的所有工作都被迫终止了。

严尊诚甚至严格规定她的穿着,出门必须是奢牌新款成衣,必须穿高跟鞋出入宴席。

即便乔瑜足弓扁平,脚型偏圆润,并不适合穿高跟鞋。

被迫适应高跟鞋之后,一个月有二十天脚跟都是肿的,脚底磨出了厚厚一层茧。

乔瑜教养很好,不会吵架,于是家里陷入了长年的冷战。

从严越记事起,母亲就不怎么和父亲说话,在家的时候通常是在弹钢琴、拉大提琴,或者看书。

乔瑜看的书很杂,有的是法文的,严越还小的时候会缠着母亲读书上的故事给她听,乔瑜从来没有读过,只是喊来保姆照顾他。

保姆抱着他,一遍一遍地讲《格林童话故事集》。

严越长大后才知道,乔瑜最经常看的那本书,是杜拉斯的《琴声如诉》。

九岁那年的生日宴,乔瑜让严越许个愿望。

严越把一大口蛋糕吞进嘴里,说,你们离婚吧,严尊诚根本不爱你。

乔瑜的经济实力远远不及严尊诚,但她可以分得一笔不小的资产,如果严越要求跟着母亲的话,法院是很有可能把他判给母亲的。

但严越很坚决地选择了严尊诚。

乔瑜离开家的那天哭得很凶,她抱着严越说对不起,对不起宝贝,严越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所有人都以为严越是嫌贫爱富,小小年纪就盘算着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只有严尊诚知道为什么。

离婚后的第二天,他就拽着严越去了亲子鉴定中心。

鉴定结果出来,严越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

严尊诚匪夷所思,抓着严越的衣领歇斯底里怒吼,问他为什么是个白眼狼,为什么要在父母之间挑拨离间。

严越只是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面无表情。

离婚对乔瑜来说是解脱,对他也是。

如果带着一个九岁大的儿子,乔瑜很难再找到一个优秀的对象。

所以他必须跟着严尊诚。

离婚后,严尊诚不到一年就再婚了。

这次他目标明确,娶了自己公司新来的管培生,范天雪。

范天雪比他小十来岁,是个漂亮顺从、没什么主见的女人,乔瑜无法接受的事,她都欣然接受了,婚后舒舒服服地当起了阔太太,很快生下了一个儿子。

范天雪不喜欢严越,严越也不想跟她打交道。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聚餐的时候,严越时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仿佛就这样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严尊诚只有在每个月发成绩单的时候才会对他格外关心。

而那关心,严越已经厌倦了十几年,不再需要了。

——

阮知慕听完,久久回不过神。

他原先以为严越只是幼稚的叛逆少年,仗着家里有钱,闲得发慌,所以天天和家里对着干。

从没有想过他会经历过这么多事。

阮知慕:“所以……你特地买了演唱会的门票,是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吧。”

想念母亲,却又不想打扰她现在的生活,所以站在熙熙攘攘的观众席里,悄悄看一眼。

这也是为什么,被镜头拍到的时候,严越第一反应是向后躲开镜头。

严越仰躺在座椅上,望着远方的星空:“巧合罢了。”

阮知慕:“都把这么多秘密告诉我了,怎么还嘴硬啦。”

严越:“哼。”

阮知慕:“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并不知道你的想法,她可能会误解,觉得你一直在怪她,怨她当初为什么没有带你走,所以才会在见到你时表现得那么愧疚。”

严越一怔,手指动了动,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阮知慕微笑道:“演唱会门票也挺贵的,下次约在咖啡厅见面吧,便宜好多钱呢。”

严越不语。

身体却像是慢慢放松了下来,片刻后,手自然地搭在摇椅的扶手边。

他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大概也是头一回对外人讲起这些秘密,仿佛心头卸下了一个重担。

阮知慕在躺椅上慢悠悠地晃了一会儿,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

突然听到严越对他说“谢谢”。

声音很小,却清晰异常。

阮知慕摆摆手,又往嘴里扔了一把花生米。

一碟花生米见底。

阮知慕伸了个懒腰:“回去睡吧,都快十点半了。”

严越:“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的呢。”

阮知慕装傻:“我阮某人行走江湖二十三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平头老百姓一个,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严越眯起眼睛,语气有些危险:“我把我最隐私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就是这么敷衍我的?”

阮知慕:“……”

“改天,”小严同学的眼神杀伤力太大,他只能服软,“今天太晚了,你明早还要上学呢,我不能耽误你上学啊。改天,改天我们再聊,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严越:“好,我记住了。”

——

一眨眼,就到了年底。

严越已经来了快四个月了。

那天天台夜聊之后,两人越来越熟,几乎无话不谈。

对于严越让他“讲秘密”的事,阮知慕本想敷衍过去,然而严越的记忆力在这件事上出奇的好,一有空就盯着他软磨硬泡。

阮知慕无奈,也就将自己的生活、家庭、学业,各种琐碎小事七七八八地讲给他听。

除了关于展子航的。

——

12月25日,圣诞节夜。

阮知慕这天有晚课,下了地铁,走在回小区的路上,抖抖索索给严越打电话:“先别睡啊,我买个小蛋糕和平安果回去,你把藕粉煮上,等我回去吃宵夜。”

严越:“苹果配藕粉,这是什么奇葩的搭配。”

阮知慕嘿嘿一笑:“因为藕粉快过期了嘛,我要赶在一月前把它吃完。”

阮知慕挂了电话,把脖子缩进厚厚的围巾里。

围巾是严越前几天送给他的,说是圣诞节礼物,配色是软乎乎的奶白色,红色圣诞帽的刺绣图案,很有节日气氛。

阮知慕喜欢那毛绒绒的触感,一大早就围上了。

早上的时候围还有点嫌热,现在倒是正好。

他踩着寒风上楼,楼道灯一个一个地亮起。

四楼到了。

四楼的灯,却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亮着了。

阮知慕脚步微滞,抬起头。

他家的门开着。

严越和展子航,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正无声地对视着。

阮知慕这才想起来,展子航似乎是说过,他会在寒假时回来。

港校的寒假正是在十二月底,圣诞节附近。

展子航看到他,欣喜若狂:“慕慕,你回来了。”

他扔下行李箱,冲过来抱住了他,双臂搂住他的后背。

阮知慕听到他的心跳声,急如擂鼓,一下一下撞击在他的太阳穴上。

阮知慕僵在原地。

越过展子航的肩膀,他看到了严越。

严越一动不动注视着他们,目光隐藏在门框的阴影下,晦暗不明。

展子航的力气太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阮知慕挣扎起来。

展子航抱他抱得更紧:“我搭了最早一班的飞机回来,就是想早点见到你。我回来了,你有什么想问的,我全都告诉你,全都解释给你听,你不要再不理我了。”

阮知慕:“滚远点。”

展子航:“你身上好冷,我们进屋去好不好,我把这几个月的事情,仔仔细细讲给你听。”

见阮知慕仍然挣扎得厉害,他一时情急,就要低头向他吻下去。

嘴唇就差两厘米的时候,展子航突然感觉后颈被人猛地一拽,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展子航险些窒息,抓着自己的衣领,猛地吸了口气,破口大骂。

严越抓着阮知慕的手腕,将他一把拽过来。

阮知慕一头撞进严越怀里。

严越左手搂着阮知慕的腰,把他大半身体护在怀里。

他看着展子航,面无表情道:“没听到他让你滚远点么。”

作者有话说:

送上粗长的一章~

下一章开始入V,今晚零点十分我会发布两个新章,大约9000字,感谢大家的支持~

(本来是打算6000字的,一不小心写多了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