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她的声音清朗,清楚地传入游廊处众人的耳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游廊处的宫人即低声私语四起,有的掩唇讥笑,有的惊诧抬眉,更有年长女官神色不善,眼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她也真好意思说,半点规矩都没学过,哪像个正经人家的姑娘。”

“将门出身罢了,粗鄙惯了,哪里谈得上教养。”

“也不知道七殿下看中她哪一点,这婚旨刚下,就敢与侯爷私会,也不怕寒了七殿下的心。”

细碎的议论声如水珠落盘,叮叮咚咚,一时难止。

刚才那名高个女婢跳出来,指着她怒道:“郡主就是见了你之后消失的,你定是把郡主怎么样了!”

贺云卿眉目一沉,倏地厉声反问,声如利刃:“无凭无据,岂敢妄言?你说郡主见过我,那便说清楚,何时?何地?可有旁人作证?”

那女婢被她这突然的气势震慑住,顿时语塞,脸涨得通红,又不敢道出实情,支支吾吾:“就……方才……在……”

贺云卿轻哼一声,冷眼扫她,“这般含糊其词,莫不是在这颠倒黑白?”转眼对着曹德胜道:“曹公公,你也看见了,这婢子口无遮拦,分明是栽赃陷害。”

曹德胜见惯了这宫中争斗,也被她浑然天成的气势唬住了半刻,轻咳了声:“冤不冤枉,自有太后定夺,带走!”

*

宝慈殿内,沈太后斜倚在软榻上,身着缂丝金线织就的凤凰纹锦袍,锦缎曳地,灰白参半的发丝高绾,雍容华贵,气度非凡。手指夹起一块鲜红生肉,轻抛入笼,矛隼利爪一挥,霎时扑翅叼食。

她正漫不经心地听着俪嫔和须衡的说词。

“皇祖母,皇孙与阿卿自幼相识,情谊深厚,早已私订终身。”

须衡语声哀切,语气中透着几分恳求。

俪嫔柔声道:“皇上,太后娘娘,臣妾是看着衡儿与云卿那孩子一道长大的,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求您成全这俩孩子吧。”

竹丝画帘后,太后神情淡漠,仿若未闻,只缓缓转首,问身侧之人:“皇帝,你怎么看?”

须怀霁坐在火炉前,宽松的朱色龙袍显得他十分清瘦,两颊凹陷,轻叹一口气说:“母后,衡儿意于贺将军家长女,儿臣也是略有听闻,两孩子确实都对彼此有意,而且贺家那丫头与武安侯年纪相差不小,将之许配也不合适。”

她搁下那碗生肉,眼皮未抬,肃声道:“武安侯不过二十有三,正值风华,哀家倒觉得两人挺合适。”

皇上犹豫片刻后又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将军府那位姑娘与武安候素未谋面,更谈不上相识,何来情分?况且崇远将军一生戎马,为国尽忠,所求不过是给女儿求一归宿。将军忠心耿耿,守护大梁多年,若连这点心愿朕都无法成全,岂不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殿内一时寂静 ,偶闻那矛隼振翅的声音,清晰而尖锐,令人心头一紧。

须臾,威严的声音带着质问:“这么说,皇帝也不看好哀家赐的这婚?”

“儿臣不是此意。”

正此时,曹公公匆匆步入殿内,躬身低声在太后耳畔道:“太后,人带来了。”

沈太后听得,摆手示意将人带进来。

贺云卿低垂着头,被宫人引入殿中。

她余光一扫,见须衡与俪嫔俱在,不由心中一讶,旋即敛去神色,恭敬跪地:“臣女贺云卿,参见皇上、太后娘娘。”

沈太后并未看她,只微微清了清嗓子,带着不悦:“今日倒真是巧,事事都与你有关。” 她顿了顿,厉声问:“方才朝阳郡主的婢女来报,说郡主在见过你之后便失了踪,你可知朝阳郡主的去向?”

“回太后,臣女不知。今日并未见过朝阳郡主。”

太后的目光冷淡地扫过她,“可据朝阳郡主的婢子与随行的荣二姑娘所言,说郡主让你去见她。”

贺云卿垂首不动,声音却镇定如常:“回太后,臣女确实未曾见过郡主。今日本是与安华公主送冬至贺礼入宫,之后……”

她故意停顿住。

太后目光一凝:“之后如何?”

她继续:“回太后,之后臣女一直与侯爷共处于一处偏殿,方出来便被曹公公带来此处。”

此言一出,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哦?”太后皱起来的眉间忽然松开,语气里含着几分意味不明之意,“你与武安候独处一室?”

“正是。”贺云卿抬眸,眼神清澈坚定,“臣女方才确实与侯爷共处偏殿。此事,侯爷可为云卿作证。”

她说到此时,句句铿锵,叫人难生疑心来。

殿中气氛微滞。须衡与俪嫔脸色很是耐人寻味,带着惊愕,又带着怀疑之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可对上太后扫来的目光,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太后微眯着眼,目光落在贺云卿身上,打量良久,神情中透着几分赏识。这贺家女娘年纪轻轻,却沉得住气,跪在殿中,背脊笔直,神情从容不迫,眉眼间一丝不见惶惑,反而有种被风霜沉淀侯的稳重与韧性。

她轻轻颔首,暗道:不愧是将门之后,这份胆识与镇定,实属难得。

跪在一旁的婢子大喊:“太后明察,郡主吩咐奴婢去请贺娘子,之后便再未现身。”

贺云卿闻言,唇角一勾,冷嗤出声:“照你这说法,倒像是我把郡主吃了似的。”

她语气淡漠,却字字带刺,显然笃定这两个婢女不敢吐露真相。

太后眸光微转,问道:“你为何与武安候同处一室?”

贺云卿毫不迟疑,微抬下颌:“云卿自是情之所向,心悦侯爷。”

须衡听此言,满是不可思议,怀疑自己听错了,也不顾上场合,急道:“阿卿,你在说什么?”

贺云卿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

太后冷冷扫了一眼须衡,而俪嫔眼明手快,连忙伸手将他扯了回去。

随后,太后轻笑出声:“既如此,那就请武安候来一问便知。”

不出半炷香,宫人便将霍砚川领入殿中。

来的途中,他从宫女口中知晓缘由。称因朝阳郡主失踪,太后正召贺家娘子问话,然大娘子却称自始至终都与他在一起,太后便唤他前来作证。

听到这话时,霍砚川确实有被惊到,想了各种可能,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局面。

方才蓟观风却匆匆来报,称大白日见了鬼了,说带人去偏殿时,屋里的两具尸体凭空消失了。连血迹都处理的干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没想到,那女人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在皇宫内处理掉两具尸体。不仅如此,她还没有告发他。

霍砚川步履沉稳,缓缓入殿,扫视四周,瞥见跪在地上的贺云卿,她此时仪容整理妥当,规矩地跪在地上。他停在中央行礼参拜:“微臣拜见太后、皇上。”

帘后的太后并没有免他礼,问道:“贺娘子说方才一直与你共处一室?可是如此?”

霍砚川悄悄侧目,恰与跪在地上的贺云卿对上视线。那双眸子清冷含光,眼底藏着一抹挑衅,更多的却是笃定,仿佛确信他不会否认。

他又作揖答:“回太后,正是如此。”

太后听罢,似乎颇为满意,微微颔首,道:“贺娘子方才称心悦于你,哀家竟不知你们的关系已这般亲密。看来这桩婚事,哀家赐得极是时候。”

殿侧的婢子忽又高声道:“太后娘娘明察,郡主确实是见了贺娘子后便失了踪,奴婢也差人去府中寻过,都无下落。”

沈太后没当回事,揉了揉额间,语气有些不耐:“朝阳劣贪玩出了名了,宫中寻不见,那便加派人手往宫外找。”

话讫,曹德胜极有眼力,见太后乏了,让人把帘子又卷了下来。冲着众人道:“都请辞了吧,太后娘娘该歇了。”

*

宝慈殿外,凉风扑面而至,将殿中残留的暖意尽数吹散,叫人不由自主地拢紧衣襟。

贺云卿走在前头,心中念着还受伤的春泽,步伐有些急。须衡快步追上,伸手攥住她的腕,激动地问她:“阿卿,你是不是被他人所迫?应下这桩婚事。”

“请殿下自重,无人强迫我。”

她瞬间挣脱开,侧首冷冷地看他一眼,语气冷冽沁骨,让人听着只觉得比寒雪天还要刺骨几分。

须衡终于察觉到眼前人的异样,语气急切:“阿卿,你到底怎么了?我们曾许诺过,一生相伴左右,你怎么可以违背我们的誓言。”

贺云卿心猛然被揪住,眼底满是嘲讽,他居然还记得他们之间的誓言。若不是经历了刺骨的背叛,想必今日她定会沉溺于他编织的漩涡中,她敛下即将喷涌出来的怒气:“殿下贵为皇子,未来的妻室理应出于高门显赫,云卿不敢高攀。”

须衡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声音也不受控制起来,“阿卿,你早已允诺过我,等我加冠后便嫁给我。”

贺云卿蹙眉,微扬的眼睑杀意若隐若现,厌恶地推开他的手,“七殿下,请你自重,我现在已经有婚事在身。”

“阿卿……”

须衡一脸受伤模样,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心上人,嘴唇一张一翕,但喉咙似被无形的力量遏制发不出声音。

贺云卿垂下星眸,她要立即离开,她对须衡已经快忍到极致,在待下去,她可保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时辰不早,臣女便不敢叨扰,若无他事容臣女告退。”话落,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步流星的离开。

回府的路上,彩蝶欲言又止,眉头一直拧着,似有难言之隐。

贺云卿一眼便察觉了她的异样,转头看向她,淡声问道:“有事?”

犹豫片刻,她终是忍不住吐出心事:“今日我去给安华公主送贺礼,没想到荣副相府的荣二娘子也在,她非要看那贺礼。谁料匣子里有一张求子的药方滑了出来,我说那不是姑娘你的,她偏不信,然后……”

“然后就在宫中大肆宣扬我患有绝嗣之症。” 贺云卿平静地补充。

彩蝶急得声音都发颤,“姑娘……你怎么说得像与自己无关似的!这若传出去,恐怕姑娘的婚事就会被退了!以后还……还哪有人敢上门求亲啊。”

贺云卿缓缓闭上眼,倚在一侧,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岂不是美事一桩?”

*

夜幕低垂,东宫灯火幽幽,夜风穿廊,携着一缕清酒香,帘席轻摆,映出静室中一浅一深的人影。

两人对立而坐,中间是一盘厮杀着的棋局,然而下棋的两人似乎心都不在棋局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落子。

太子亲自斟了一盏温酒,语带调侃道:“今日听闻崇远将军之女在宝慈宫忽然改口。前些日子还誓言非七弟不嫁,今日便在太后跟前欣然应允这门婚事,倒叫人没想到。看来‘京城美郎君’的名头,当之不愧啊。”

霍砚川神色未动,轻推开酒盏,既未接那盏酒,也未接他的话。

转眸望向窗外夜色,声线低沉,辨不出情绪:“今日杀燕策,实属权宜之计。不出数日,太后便会察觉端倪,怀疑到你头上。眼下之局,怕是要提前落子了。”

说着,他落下一子在棋盘上。

须偲闻言,落下白子,落子声铿锵有力,似乎在表决什么。

他忽然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凝视着夜色中那一轮惨淡的月色,声音低沉而冷峻:“自本宫被立为太子起,便如披荆斩棘而行。诸皇子中,三弟最为不甘,对此位置虎视眈眈。皇祖母欲将本宫捏在掌心,燕策只是她安插的众多眼线之一,无非是想告诉本宫,这太子之位,是她所赐。”

说到此,他停顿了片刻,声音中透着不甘:“她当年如何控制父皇,如今也想如法炮制于我,将我打造成她手中的下一代傀儡。可本宫,岂会遂了她的愿?让须氏两代掌控在她的手里。”

霍砚川静静听着,冷清道:“太后的势力早已渗入朝野各处,眼下首要之事是尽快收拢棋子,方能逐一击破。”

须偲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道:“不过说起来,如今你夺了七弟所爱,须衡素来心胸狭窄,有仇必报。你这一出横刀夺爱,日后怕是要小心了。”

霍砚川听罢,不由自主地想起今日偏殿中那抹倔强的青影,少女的星眸总是带着怜人的水光,清冷从容,又锋锐如刃,垂下时又藏着悲伤和说不清的恨意……

他神色微滞,不自觉端起茶盏,借茶掩去神思。

太子看他有些异样,提议道:“真不用本宫出手,替你摆平这桩婚事?”

他想起白日里须衡望向贺云卿的眼神,执着、愤怒,夹杂着一丝难掩的不甘,良久,轻轻摇头,道:“罢了,无需理会。不过,太子才该加以防备。须衡,恐怕野心不小。”

“七弟啊……” 须偲笑着摇头,仰头饮下盏中清酒,“和他母妃一样,上不了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