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前世此时,贺云卿仿佛着了魔一般,以死相逼,非须衡不嫁,闹得满府人心惶惶。
贺将军与大夫人一夜未合眼,权衡再三,最终决定携功勋铤而走险。毕竟,若真将女儿嫁入候府,且不论往后自家女儿在京城能否挺直了腰板过日子。就说当下沈太后掌权,霍、沈俩家世仇,霍砚川就如羊羔落入狼窝,弄不好,他自己仕途尽毁不说,将军府还把女儿搭进去。
夫妇二人思来想去,一早进宫请求俪嫔与皇上说情。俪嫔正得宠,而皇上本来就有意把朝阳郡主许配给霍砚川,定不会为难此事。
她蹙眉问:“爹娘几时走的?”
“卯时就去了。”
贺云卿猛然起身,身子险些栽倒,命道:“快去库房挑选份贺冬礼,带上安华公主的令牌,随我入宫!”
“姑娘身子未痊愈,又不急这一时。”春泽当她心急此事,紧忙扶着她劝:“咱们大公子前些日在北境有功,想来皇上也定会成全的。”
她就是知道结果才如此着急,俪嫔从一开始就利用贺家,拉她入局。
这次万不能再沦为她的囊中之物。
*
十一月的天,落雪如毡,漫天风雪掩映层层朱墙,天际灰白一片。青砖朱墙下,一辆雕花马车碾过积雪,穿过重重宫门,驶入深宫。
马车停在华央殿附近,刚停稳,则听不远处朝阳郡主尖锐的声音刺破这静谧冬日。
翟雪棠抬手重重甩在那名跪地女官的脸上,冷声道:“谁告诉你,本郡主要嫁给武安候了?”
女官跪伏在地,半边脸迅速肿起,声音颤抖,连连叩首:“奴婢失言,一时口误,还请郡主恕罪,饶奴婢一命……”
贺云卿远远地窥了一眼,只见翟雪棠和荣家二姑娘正为难几名宫中女官。跪在地上的女官早已被藤鞭抽得皮开肉绽,又在这严寒大雪中,一桶桶的凉水往她们身上浇去。
昭京的深冬,本就是刺骨的阴冷,这几个女官怕是要见不到来年春日了。
贺云卿视线落在翟雪棠身后的荣溶儿,寒意从周身散发。
彩蝶见状不禁咋舌:“这朝阳郡主依旧如此跋扈,瞧那几人宫装,也是不小的女官。朝阳郡主竟敢如此逾矩,训斥宫中女官,未免太猖狂了。”
贺云卿训斥她:“宫中不似府中,祸从口出。”
彩蝶意识到自己失言,缩了缩脖颈,不敢多言。
翟雪棠比她年长两岁,懂得察言观色,口齿伶俐,最擅长讨太后欢心。虽然身为郡主,却享有比任何公主、皇子都要奢华的生活,无论是衣食住行皆比宫中的皇子优渥。自幼在权势的庇护下长大,养成了嚣张跋扈的脾性。
就连她在府外养面首之事也不屑藏着掖着,倘若她嫁入武安侯府,倒不知霍砚川吃不吃得消。
她无心停留,平静地收回视线,往安华公主的华央殿去。
“贺姑娘,请留步。”
贺云卿闻声回首,只见是须朝阳的两名婢女,一高一矮,朝她而来。高个子女婢姿态高傲,较矮的那位婢女尚且温和有礼,上前说明来意:“郡主有要事与姑娘说,还请姑娘随奴婢们一行。”
贺云卿微微颔首:“二位可否稍等片刻,容我与安华公主请安后再去?”
“你好大的架子?敢让郡主等你?”高个婢女眼中闪过一抹不屑,她身形高挑壮实,肩膀壮实,显然不似平常的弱女子。
她听这架势,心中已然明了,翟雪棠方才分明是见着她了,特意想来立威,让她断了嫁给皇子的念想。她微顿片刻,按下不耐的情绪:“劳烦二位带路吧。”
走之前,她仍吩咐彩蝶将贺冬礼送往安华殿,而她则与春泽一道,随着两名婢女前行。
二人七拐八绕,将她领至前殿东南的一处偏殿。
这皇宫,她再熟悉不过。此地是文德殿东南隅的一处偏殿,常年未修,简陋朴素,偶为朝臣入殿前停歇之用。再往南,便是文德正殿,皇帝理政听政之处。
此刻,许是群臣集于文德殿与皇上商讨政事之时,故此这偏殿却静得出奇,空廊深深,连个走动的奴才都不见。
两人将春泽拦在殿外,说郡主只见她一人。
“郡主真让我在此等候?”她复又问道。
那名高壮的婢女斜睨她一眼,唇角挑起讥色,冷声道:“叫你等着就等着,哪来那么多废话?”
语犹未毕,只见女子手腕一翻,指尖药粉如尘似雾,猛然洒出。下一霎,她眼前一黑,身子软绵无力,意识瞬间坠入沉寂,无声倒地。
昏沉之间,隐约见翟雪棠身影倏然而至,听她冷笑道:“将她衣裳剥了,一会儿等武安侯过来,到时引皇上与太后一并前来,本郡主要当众捉奸,让她看看,除了嫁那废物侯爷,还敢妄想攀附皇子,真是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她顿时明白了她想干什么,不由地想笑,可是渐渐地失去了力气,彻底昏沉了过去。
翟雪棠啊,还真是神助攻。
*
婕羽忽动,再次醒来时,她着实被眼前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倒不是因为被身侧的男人吓着,也是因外衣凌乱不堪的狼狈,而是地上的血泊中的人,七窍流血,正瞪圆了眼看着她。
翟雪棠死了,死不瞑目的死法。眼周青筋暴起,那对突出的眼珠露出大片眼白,瞳孔涣散,透着不甘和难以置信,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她的方向。
一旁还躺着一具男尸,她认得,是太子詹事燕策,太后安插在太子身边的眼线。
而身旁的男人正悠闲着擦着短刀上的血渍,那把断刃饮饱了血,泛着冷幽的青光。
她还以为醒来会上演一段将门之女不守妇道,与男人在宫中私会的戏码。故此她在昏迷之际便想好应策,要么借此坐实了她与霍砚川的‘奸情’;要么她名声败裂,孤寡一人度过此生,哪一条都不错。
但眼下,当真是……始料未及啊。
她镇静地望着地上的尸体,耳朵微微一动。屋里还有人?
贺云卿身体因迷药为散,还有些酥麻,勉强支撑起上半身,拢了拢衣襟,冷静地质问:“你杀了她?”
他胆子未免太大了,在宫中刺杀三品官员。
泛着冷光的刀锋被擦拭地如面镜子,映出男人的清隽面孔。他眉目分明,神色却淡然如水,似雪中孤松般冷峻挺拔,神姿高彻,如瑶林玉树,自是风尘外物。
上挑的眼眸忽闪一丝意外,惊讶于眼前的少女如此镇定,居然没有一丝慌乱,反而质问起他。
他不带一丝情感,冷道 :“你们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那嗓音乍一听有若磬石之声,洋洋盈耳,可真传进了耳朵里,却如刺骨寒风,钻入骨缝,令人不禁打颤。
贺云卿身子骨软,摊在地上。男子居高临下如同王者般俯视她。
他身形修长、高挑出众,甚至比那些武将都高。身着藏青色左衽曲水纹的长袍,衣襟的线条一丝不苟,将他的腰身裁剪的极好。
本是寻常外袍,然而落于他身,却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冷艳疏离的气息,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加冠年华的霍砚川,她还真没见过。
她记得初见他时,正是她与须衡大婚之日。身为元德皇后霍家的唯一后嗣,也属于皇室外戚,自然要亲自前来祝贺。只是那日之后,她听闻武安侯送上贺礼,便匆匆离去。但他的贺礼却十分重,她本想亲自谢过,谁知,不久后他则远赴峯都。
再后来,她仅在国祀大典上匆匆见过他几次,甚至没有瞧见他正脸。那时,霍砚川已步入中年,气质愈发深沉稳重,更加令人难以琢磨。哪里像眼前这般,剑眉星目,玉簪束冠,光风霁月的少年郎,浑身散发着傲气,居高临下,眼尾尽露狠戾和野心。
男人漆黑的眼睛在她身上游走,如无形的毒蛇正缠着她。
他慢悠悠地开口,“她要陷害你我,我帮贺姑娘保住了名声,不好吗?”
“这么说,我还得多谢侯爷了。”她冷笑,信他的话,就等同于白活两世。
此时,女人头上的朱钗松动,乌黑浓密的青丝如散落开,如柔软光泽的绸布,衬得那张脸愈发素净动人。因为中了迷药,眼神还有些迷离,朱唇微张,细喘着,胸口跟着呼吸的节奏上下起伏。
外衣滑落,里衣襟前亦微微敞开,隐约可见旖旎春意随着她的呼吸而起伏。
霍砚川目光一滞,随即别开,喉间不易察觉的微动,心中莫名好似灌了千斤重的铅,压着他胸口顿感沉闷。
贺云卿很快地猜到,约莫是翟雪棠不巧撞见他杀人现场,这才被灭口。
可她也在现场,不杀她,难道是想拉整个贺府上贼船?
她爹是大梁三品大将,掌侍卫马司都检点。虽也不满后宫涉政,惹得太后屡屡不满,借此打压。但贺氏对大梁还有价值,最起码当下还指望着她阿兄驻守雁阳关,夺回被北狄侵占的凉朔十二州。
现在郡主和燕策死在了“两人”手下,太后生性多疑多疑,让她知道,贺家就算是再有用,也是一枚弃子。
霍砚川用手指轻轻地划过刀刃,阴冷道:“听闻贺姑娘前几日在府中闹着为情自杀,不如本侯今日送你一程?”
贺云卿冷笑一声,眼底不见惊色,“多谢,大可不必。况且侯爷要是想杀我,何必留我到现在?”
她稍感恢复了些去力气,勉强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神态自若:“朝阳郡主死在你我面前,说到底,谁都逃不了干系。这里距文德殿不过数百米,想惊动禁卫军前来有多容易,想必侯爷一定也很清楚。一旦殿前司侍卫赶来,屋子里藏得人也插翅难飞。侯爷不会算不明白账,非要拉我下这趟浑水吧。”
她的意思也很明确,想要她命,她必然会拉个垫背的。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若死在他刀下,岂不太冤!
霍砚川挑眉,噙着笑,似乎没有因被威胁而感不悦,只轻轻“哦”了一声,语气轻扬,仿若听了一句趣事,反而多了几分饶有兴致。
“你如此笃定,能从我这儿跑出去,是因为她吗?”说着,藏在暗处的人影终于缓缓现身。
贺云卿看去,眉间微动,见那人手握一把刀架在春泽脖颈处,已有血渗出。
春泽捂着左腹,指缝间隐隐透出血迹,面色隐忍又苍白。
她心头狠狠一震,春泽的本事她最清楚。她年幼时在北狄救下春泽,她身形灵敏,出手迅疾。以春泽的身手,寻常人根本近不得她的身,更遑论擒住。
而霍砚川真正想让她看的是,春泽身后拿着刀的男人。
男人她不认识,看岁数似二、三十左右,但她认识他身上的服饰,撇过腰间鱼符,皇宫的殿前侍卫蓟观风。她恍然,原来他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布局了,甚至将手已经伸进了皇宫,她不敢想象这宫中还有多少他的眼线。
霍砚川收起手中的刀,眼神阴冷,似地狱的判官:“留你不杀,自然是借你手收拾这烂摊子。堂堂一郡主莫名死在宫中,也交代不过去。传闻贺将军之女易怒善妒,好杀戮,因不甘郡主拆散你与七皇子,怀恨在心,遂痛下杀手。不出两刻,宫中就会发现郡主消失,到时候你便是插翅难飞。”
话毕,霍砚川眼里没有半分犹疑,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留下殿内的二人和两具尸体。
对他而已,屋里已经是四具尸体。
贺云卿顿感不妙,咬着牙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光刺杀郡主一罪,足以要她命了,在加上一个三品官员,这人分明是要置她与贺家于死地。
春泽忍着极大的痛,额间已经布满了密汗,对着她说:“姑娘……你离开这里,就当没来过,春泽会认下这一切。”
贺云卿望向她,眼中闪过一抹温柔与心疼,但很快恢复了冷静。
她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声音低沉而坚定:“别说傻话,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你有事。”
前世,宫中的老嬷嬷曾告诉她一种处理尸体的方法,虽为残忍,却异常有效。这也是后宫中嫔妃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法子的关键在于先毁其面容,剜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识,再趁夜弃于废井之中。最终被宫人发现,也只会当是投井的宫人,草草用席卷裹,偷偷运出宫去,弃于荒山野岭。
贺云卿低头望着翟雪棠的脸,伸手缓缓地合上充满怨气的双眼。
春泽知道她的计划后,又转眼看向那具男尸,问:“他怎么办?”
贺云卿看着燕策,脑海里不自觉浮现霍砚川得意阴险的脸,气得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剜!”
尸体被发现,沈太后定会揪着不放,查个水落石出。霍砚川倒是抽身了,而她,极可能被顺藤摸瓜,被揪出来。
两人用刀娴熟。
不久,贺云卿拿出丝绢,细细地擦手。
春泽问:“这青天白日的怎么把尸体运出去?”
贺云卿取下金钗递给她,“每日差不多这时辰,膳司的宫人都会从宫外拉进食材,这些食材入宫时被严查过,到了后宫一般不会再过问,你拿着这个,让他们来顺便拉个‘货’。”
春泽将金钗收到袖口,神态犹犹豫豫,“这行吗?”
贺云卿信心十足,“宫中的人有他们的生存法则,该问的不该问都不过问。”
正如她所说,不出片刻,不知哪个宫的太监拉着破旧的车辇而来。车里装得满满的都是需要清洗木桶,有几个木桶里残留着泔水,令人作呕。
她用白布将两具尸体裹起来,塞到一个个泔水桶的中间,又悄悄地递给两名太监一腚银子,低头压着声线,“麻烦公公们拉去昭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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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四周寂静无声,她站在井边,盯着两具无脸血尸,心中没有半分同情。多行不义必自毙,两人不幸,非招惹上了霍砚川。
有时候,命运的残酷,真是出乎预料。谁能想到,曾经风光无限的郡主,此刻倒在这荒凉的井中,不久便是白骨一具。
两人从冷宫出来,身上沾染着污秽的气味,衣着也有些脏乱,再去拜见公主也不合适,春泽又受了伤,索性回府。好在彩蝶将她准备的贺礼送去了华央殿。
走在宫中御道上,她察觉周遭不少人正低声议论,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她。有人掩口轻笑,有人低语耳畔。可她始终挺直背脊,步伐沉稳,神色如常,仿佛那些碎语不过是风中微响,吹不动半分衣角。
下一刻,忽有脚步声自四面响起,一群内侍与带刀侍卫讯速递将她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身着大太监服,她走来,眸光里带着打量与审视,来人正是太后宫中得用的大太监。
曹德胜拂了拂袖,笑意不达眼底,扯着嗓子:“贺娘子,朝阳郡主的婢女来禀报太后,说郡主见了你之后便不见踪迹。敢问贺娘子可知朝阳郡主在何处?”
贺云卿不露声色,微微欠身:“曹公公怕是误会了。我方才一直与武安候在一处,怎知朝阳郡主的去向。”
曹德胜挑起下巴,眼里闪过狐疑:“你单独与武安候在宫中共处是作甚?”
她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眼波轻扫一圈围拢过来的众人,忽地一笑,声音清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能作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