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屋里人挺多的,没有周末正在干活的几个律师,宿舍一帮人,警察叔叔,会议室里正往外看过来的人……

邹飏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搂着樊均不撒手看起来有些奇怪,但他这会儿就是不想动,不想松手,不想说话。

这会儿才觉得,自己刚在会议室里,好像已经耗尽了力量。

樊均也没动,只是一手搂着他,一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攒够了动的力气,松开了樊均。

“好了?”樊均低声问。

“嗯。”邹飏应了一声。

“谢谢叔叔啊,”刘文瑞在身后跟警察说着,“那我们能走了吧?”

“走吧,”警察点点头,“跟你们一块儿下楼吧,我看他们人还在楼下没走。”

“麻烦叔叔了。”刘文瑞说。

“会议室里是不是还有人要走的,你妹妹吗?”警察看着邹飏又问了一句。

“妹妹”这个词邹飏听着很别扭,但其实对于外人来说,这么称呼也没什么问题。

“嗯,”邹飏点了点头,“但我们不是一起的。”

“知道了,”警察跟另一个同事说了一句,“让里面那俩要走的先不急,等我们上来了再陪着下去。”

大姑他们果然没走,一帮人站在停车场口子那儿。

看表情就知道,刚才的冲突应该是动了手,而且动了不只一双手。

“不要再在这里守着了!”一个警察指着他们,“真觉得有什么问题要解决的,一会儿跟我们回派出所聊聊!”

“我们等着跟律师咨询事儿呢。”二姑出来笑着说。

“我们可不动手,我们动手也打不过他们啊,”大姑看着樊均,声音没了之前那种尖亮,显得心平气和,甚至有些温柔,“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打手呢,警察叔叔我建议你们最好查一下。”

樊均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她。

大姑也没再出声,转开了头。

“你们上车走吧。”警察没多说什么,只是对着邹飏他们说了一句。

邹飏往那些曾经也是逢年过节都会见面的亲戚们脸上扫了一眼,转身带了樊均一把,往车那边走过去。

“她刚说什么?”樊均问。

“我就知道你没听清,”邹飏没忍住笑了起来,“口型也没看到吗?”

“我根本就没看她。”樊均说。

“她让警察查查你这个打手的底细!”刘文瑞帮着把信息补全了。

樊均笑了笑,拉开车门上了车。

中午这顿饭肯定是得一块儿吃的了,还有太多的信息需要交流,邹飏想知道他们在外面干什么了,他们想知道邹飏在里面干什么了。

这片儿大家都不熟,李知越打开小某书,找了个很多人推荐的餐厅,离他们的位置很近,准备订个包厢。

“这肯定网红店,”刘文瑞说,“又贵又不好吃。”

“我们现在不在乎好不好吃,这顿饭你还顾得上味道吗?”李知越说着开始拨号。

“贵也不在乎吗!这不是平时我们吃的那种贵。”刘文瑞说。

李知越没理他。

“就这家吧,贵就贵点儿,”邹飏说,“我现在是实心的小金羊。”

今天的事儿是律所的人报的警,警察来了之后调了监控,李知越拿手机把画面录了下来。

进了包厢刚一坐下,邹飏就伸手:“手机拿来我看看。”

“我发群里了。”李知越飞快地在手机上点着,“你自己存了慢慢看吧。”

邹飏拿出手机,点开了视频。

画面有些模糊,一开始离得老远,录了几秒才想起来拉近了拍。

樊均和刘文瑞他们在门边的沙发上坐着,门外突然出现了一大帮人,肯定不止几家亲戚。

在他们推门进来之前樊均就已经站了起来,前台站着的一个律所的工作人员时也拦到了门口。

但一帮人进来就推开了工作人员……邹飏一开始还以为这人是律师找来的安保呢,结果一推就被推开了……看来不是。

张传龙指着那帮人说了句什么,视频里听不清。

“龙龙说,再往前走不客气了啊。”刘文瑞及时进行了解说。

“话说得挺大。”邹飏说。

“那是,过瘾了再说,反正打起来有樊均。”李知越说。

张传龙没说话,只是愉快地笑了笑。

视频里看,他这句话没什么作用,一个看不清是谁的男人指着他也说了句什么,这句倒是能听清。

“不是你家的事儿你少管!”

“那是你家的事儿吗你就管?”视频里刘文瑞也开始指人。

“没发挥好,这句没有攻击力。”刘文瑞在旁边摇摇头,接着又有些激动地指着屏幕,“就这儿,这儿开始,樊均上了!”

邹飏抬眼看了看凑在他旁边也正看着的樊均。

“先看这儿。”刘文瑞站在他身后,扳着他脑袋把他脸转回了屏幕前。

刘文瑞说完话的同时,樊均站到了这帮人跟前儿,没说话也没动。

说实话,监控这种从上往下拍的视频里都能看得出来樊均跟刘文瑞他们气场完全不同,大姑他们一帮人立马顿住了。

沉默了一秒,大姑身后的一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冲了过去,侧着身,用肩撞在了樊均身上。

樊均没躲,看得出他就是在等这一下,不明男发现没撞动他,退了一步想要继续,但没等他站稳,樊均已经迅速跟上,对着他肩膀推了一把。

这一推用的劲儿很巧,看着都没用力,但男人直接倒在了身后的人身上,因为没人接住他,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大姑他们顿时有些混乱,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打人啦”,紧接着就有两个人冲向了樊均。

樊均侧身右手架住了其中一个的胳膊,同时伸腿勾过了前台旁边的一张转椅,踩着椅面往前一蹬,撞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看到没!行云流水!”刘文瑞的手从邹飏耳朵边伸过来,指着屏幕一通点点点,“行云流水!”

接着樊均扣着前一个人的手腕依旧就是一推,这人一个踉跄也坐在了地上,樊均跟上去,再次蹬着椅子把准备往前过来的人撞了回去。

两下之后,这帮人就被迫退回了门边。

“你们在干嘛?”邹飏看着在人群侧面来回晃动着的刘文瑞和张传龙,“练侧步呢?李知越呢?跑了?”

“他推椅子去了。”樊均说。

“混战了要混战了!”张传龙提示他们不要聊天。

李知越一手一张椅子拖着,腿下还踢着一张,三张转椅被他从办公区滚到了门口,刘文瑞和张传龙很默契地冲过去,一人一张椅子,学着樊均的样子蹬着椅子把人往门外推。

就在这帮人要被推出门外时,邹飏看着大姑的儿子,他的表哥,翻身跳过了椅子,一把掀翻了刘文瑞。

刘文瑞在旁边啧了一声。

紧跟着就有好几个人跳过了椅子往里冲,也有没跳过来摔倒了的,比如二姑。

一片混乱中只有樊均还保持着正常的节奏。

始终没有挥拳,没有直接踢过一脚,用到的只有格挡,推,扣住手腕,推,抓住衣领,推,拽住胳膊,推……

都没怎么用到左手。

三分多钟的时间里,这帮人始终都被拦在门边,警察赶到的时候,他们硬是连前台都没能冲过去。

“看到没,操,你看到没,”刘文瑞在桌子上敲着,“教科书般的潇洒,叔叔看视频的时候都问他是不是练过。”

“嗯。”邹飏应了一声。

其实严格来说,这不算是打起来了,全程樊均都没有真正动过手,但就这种看着不急不慢但就是无人能破的状态,的确很潇洒。

“樊哥相当克制了。”李知越说。

“是,”刘文瑞点头,“这要换了邹飏,拦也肯定能拦住,但他肯定要锤肿几个人的脸,警察来了绝对要算群殴,我们这顿饭都得在派出所吃……”

“滚蛋,”邹飏说,“点菜。”

刚服务员都已经进来了一次,看他们这热烈的状态,又退了出去。

几个人叫了服务员进来点菜的时候,邹飏把视频倒回去,从樊均拦住这帮人开始又看了一遍,然后把视频存在了手机里。

“这还留着啊?”樊均小声问。

“嗯,”邹飏点点头,“纪念。”

“小孩儿。”樊均的手在桌子下摸了摸他的腿,又轻轻捏了两下。

“邹飏,”刘文瑞点完菜,盯着服务员一出去,立马转头看着他,“遗嘱说说,留了多少东西给你?”

“一双拖鞋。”邹飏笑笑。

“滚。”几个人同时喊了一嗓子。

“是息影前的遗嘱吗?”李知越起身拿过桌上服务员刚送进来的茶,一边给大家倒茶一边问了一句。

“嗯。”邹飏应了一声。

“那就少不了,”刘文瑞说,“都有什么?”

“一套别墅,”邹飏说,“还有……”

“我操!”刘文瑞一拍桌子,“哪儿的?”

“金川一号。”邹飏说。

“我查查,”李知越立马拿出手机,“看看差不多是多少面积。”

“还有吗?”张传龙问。

“我爸有个小书画院,他平时接待客户总带过去的,”邹飏靠着椅背,看着面前的茶杯,“那个给我了,但不可以转卖。”

“可以啊,不转卖就不转卖,”刘文瑞说,“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正常倒闭了就行了。”

“别的就是还有他收藏的那些书和字画什么的。”邹飏说。

“有值钱的吗?”刘文瑞问。

“值是值点儿钱的,但应该没有特别值钱的,”邹飏想了想,“他就是个生意人,有特别好的只要价格合适都会卖掉……”

说起这些的时候,邹飏心里有些奇怪的感受。

他本来以为遗嘱宣读结束,他按流程该怎样就怎样,他也不会再去关注,钱什么时候给,东西什么时候给,他都无所谓,这一切就结束了。

现在这一切也的确结束了,他却开始觉得难受。

他不知道老爸有多少财产,也没想过老爸的遗嘱里会给他留多少东西。

但听到曹律师念出遗嘱里那些内容时,他突然很恨老爸。

如果这人什么都没有给自己留,他可能不会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

他清楚老爸对自己的一切都是有条件的,自己必须完全符合这些条件,必须完全是邹砚清的儿子,才能获得老爸的认可,获得那么几分好脸色。

而这一切,作为女儿的邹天瑞是不需要的,她可以任性,可以跋扈,可以没有规矩,可以没有教养。

老爸对她没有要求,只有疼爱,哪怕这样的疼爱并不正确。

但讽刺的是,遗嘱里老爸还是留给了他不少东西,特别是书画院和那些字画,就像一记反转的大锤砸向邹飏。

你看,无论你对我有多少不满和误解,无论我对你有多少苛责和伤害,我最终还是想着你的。

哪怕你只是在演戏,哪怕你只是为了钱,我还是把那些我认为我们父子间共同的爱好都留给了你……

听到遗嘱内容的那一刻,自己那一丝微妙的无法言喻的后悔,让邹飏感觉到了愤怒。

那个让他十几年生活在郁闷和压抑里的人,在最后的最后仿佛恩赐一般地给了他看上去非常像是“父爱”的重重一击。

那种无力的也无处发泄的愤怒。

而这时的他已经没有了所有情绪指向的源头。

“邹飏。”樊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手也被樊均紧紧握住了。

“我……”邹飏缓缓回过神,“没事儿。”

樊均摘掉了他的眼镜,拿着纸巾按在了他眼睛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都是眼泪。

“我去个厕所,”李知越站了起来,“文瑞你和龙龙去……催一下菜?”

“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酒,”刘文瑞也站了起来,“走,龙龙。”

“哦。”张传龙起身跟在他俩身后走出了包厢。

“我真的没事儿,真的没事儿……”邹飏脸往前,把眼睛压在樊均手上靠着。

“嗯,”樊均揽住他的肩,“我知道,你这次是真的没事儿。”

“我就是生气,”邹飏声音里带着颤抖,“特别特别生气。”

“嗯。”樊均在他胳膊上搓着。

“他明明对我不满意!各种不满意,所有一切都不满意!他甚至因为我性格有些地方像我妈都不满意!”邹飏咬着嘴唇,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是我自己他就不满意!”

“以后都没有了,”樊均拿开了按在了眼睛上的纸巾,起身扳着他的肩,把他的脸按在了自己肚子上,用力揉着他的头发,“以后没有对你不满意的人了,邹飏,你认识的每一个人对你都很满意……”

邹飏搂紧他的腰,指尖狠狠地掐在腰上,掐得甚至有些疼。

沉默了几秒,邹飏哭出了声音。

几乎是嘶吼着的痛哭。

一开始听得出带着愤怒和委屈,渐渐地就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发泄式的痛哭。

樊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似乎也并不需要安慰。

邹飏需要好好发泄一下情绪。

他搂紧邹飏,搂着他颤抖着的肩。

沉默地听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邹飏的哭声停下了,只有时不时几下很轻的抽泣。

樊均能听到门外刘文瑞他们和服务员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服务员已经端了几道菜过来,但都被他们拦在了门外。

邹飏偏过头,用力吸了一口气,伸手扯过一张纸巾擦了擦脸。

又愣了一会儿,松开了搂着他的胳膊,靠回椅背里,仰起头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怎么样?”樊均在他鼻尖上轻轻摸了一下。

“舒坦了。”邹飏勾起嘴角笑了笑。

“让他们进来吗?”樊均问。

“嗯。”邹飏点点头,“饿死了。”

没等樊均去门口叫人,他转头冲着门喊了一嗓子:“刘文瑞!”

门立马被推开了,刘文瑞探了个脑袋进来:“哎!”

“吃饭。”邹飏吸了吸鼻子。

“好嘞,”刘文瑞把门打开了,“等着,我们给您上菜。”

几个人从门外的传菜台上端起了几个盘子,一块儿走了进来,把菜放到了桌上。

“还有吗?”邹飏问。

“有,”刘文瑞说,“今天我们是放开了点的菜,不管怎么样,今天这个羊毛我们是一定要薅的。”

邹飏笑着拿起桌上的湿巾,胡乱往脸上擦了擦,戴上了眼镜。

服务员把他们点的一瓶红酒和饮料拿了进来。

“我们喝酒,樊哥喝饮料。”刘文瑞起身给樊均倒上饮料,又把酒也都倒上了。

“说点儿什么?”李知越拿起杯子。

“嗯。”张传龙清了清嗓子。

“你先等等。”刘文瑞看着他。

“我不说,”张传龙也拿起了杯子,“等你们说呢。”

“……谁说?”刘文瑞看着邹飏。

“祝点儿什么。”邹飏拿着杯子,转头看着樊均。

四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学生,一块儿拿着杯子看着他,二十一中毕业生樊均感觉自己压力非常大。

他拿起饮料,犹豫了一会儿:“那就……祝明天。”

“祝明天。”邹飏笑了笑。

“祝明天!”大家一块儿跟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