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叶非折名为仙首, 应当端庄自持, 循规蹈矩,实则生了一身反骨, 比谁都桀骜不驯,离经叛道。

他从不讲究那些条条框框。

因此,叶非折心中的底线也很少, 仅有三条。

一条是玄山, 是他肩上责任所在。

一条是亲友,是他归处所向, 半生温情欢愉的源头。

最后一条是千岁忧。

前两条多多少少为旁人, 唯有这一条是彻彻底底为自己。

是叶非折心之所向,道之所指。

所以他发觉自己寻不回剑意时,宁可弃了数百年修为弃剑练刀,也不愿意苟且求全。

他在剑道上倾了十成十的心力,也放了十成十的决绝。

宁可身死道消,也不容有半分瑕疵。

千岁的所作所为,玄山、楚佑、千岁忧,三条全踩在叶非折的底线上。

他眉目陡然冷淡下来。

叶非折笑时有春风眉睫,温软动人,见了的便会不自觉忘记他原本是何等凌厉的美人。

现下叶非折笑意消退, 如同春风逆流,万物冰封, 最鲜妍的春色封在最霜白凛冽的冰雪里, 触目的艳色惊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出刀指着千岁, 比千岁,比宿不平更像这座魔宫的主人,更像生杀予夺,万众臣服的一道之主。

同样的几个字,由叶非折吐出,便有了如刀一般的锋芒,似乎能把人那团破烂皮相劈成两半,瞧瞧底下藏的到底是金玉心肠,还是败絮良心。

“你怎么会有千岁忧?”

千岁忧于叶非折而言,已远远不是一把可以用作武器的佩剑那么简单。

它等于叶非折的一半剑道,一半剑心。

他是不世出的剑修,当配不世出的神兵。

不止叶非折认千岁忧,千岁忧也认叶非折。

叶非折是头一次觉得千岁身份扑朔迷离,像一团他怎么也看不透的迷雾。

退一万步来讲——

就算自己剑道未出差错,就算千岁忧跟着自己跨越时空,除了与自己一道,千岁忧绝不会跟随第二个人。

千岁怎么可能拿到千岁忧?

叶非折在这个世界,罕见地起了势在必得追究到底的心思。

相似的魔宫、莫名的感应…这些叶非折可以忽视,可以自欺欺人。

事关千岁忧的,他却容不得一星半点欺骗。

剑道本来就至诚,本来就不容欺骗。

随着叶非折一问,最愤怒,最躁动的四方宗一行人也安静下来。

剑修的剑对剑修的重要性,他们皆是剑修,自然不言而喻。

哪怕心里再想恶狠狠骂千岁无耻野蛮,也得把局面先交给叶非折选择。

“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千岁忧是真的千岁忧就行。”

千岁握剑的手稳如泰山,恰好与不停发颤的声音是两个极端。

他眼睛被千岁忧剑身雪光一映,竟比千岁忧还要亮上三分。

一大半是被眼泪给映出来的。

在遇到千岁之前,众人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威胁人的那个,竟然可以比被威胁的那个还要委屈,还要容易落泪。

“你原来…还会在意千岁忧啊。”

这句话说得失魂落魄。

叶非折不禁为他奇怪的口吻一挑眉:“我当然在意千岁忧。”

千岁望着他手中的刀,依旧失魂落魄:“可是你改用了刀。”

“因为在意剑道,才改用刀。”

下一刻,众人觉得周身嗖嗖一凉,再看千岁时,只觉他容光焕发,语笑盈盈,哪里还有半分落寞模样?

与一边面色不善的宿不平一个天一个地。

千岁极慢地瞟了宿不平一眼,耀武扬威的意味鲜明极了。

“你到底是谁?”

叶非折重复了第三遍。

对他自己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叶非折总是分外耐心。

千岁依旧避而不答:“如果我真的杀了楚佑,你会如何?”

他问得很认真,神情像极乖巧进学,惑而求解的学生。

于是叶非折也答得很认真:“我会杀了你。”

那不是一句玩笑。

如果楚佑真有三长两短,叶非折哪怕通过唤醒不平事煞气入体的方法重拾修为,也一定会找千岁清算。

纵然他不想做魔尊,但有些人,有些事,总是要重要过不想做范围之外的。

千岁眨了眨眼,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他会害死你的。”

要不然他和楚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去折腾楚佑,折腾自己?

只是当这个无冤无仇一旦赌上叶非折时,就变成过不去的血海深仇。

千岁重复了一遍,十分肯定道:“我能预见到未来,他会害死你的。”

晋浮迅速低下头,企图遮掩自己喜极而泣的表情。

是吗?那可是件大好事啊!

如果真发生了,别说给楚佑立长生牌位,让他向楚佑三拜九叩都行!

池空明也捂住尤在滴血的眼睛,露出一次似欣喜过头而显得有几分狰狞的表情。

“这样么?”

叶非折居然也信了。

又是冥冥之中的那种牵系感。

他相信千岁说的是真话,就和相信自己手中的千岁忧一样自然。

他提起生死来的时候,口吻也像是寻问今天早上吃了吗一样轻描淡写:

“那应当是我自作自受,该还给他的。”

骗人家信任,骗人家真情,捅人家刀子,哪有那么轻轻松松揭过去的道理?

叶非折早有准备。

反正到时候他都要回去自己世界,这个世界的生死无所谓,如能让楚佑高兴一点——

给他就给他吧。

“不会有那一天。”

楚佑喉头抵着剑刃,每说一个字,项上伤口就要加深一分,血淌得更多。

这不影响他平稳的语声和决心:“我活一天,就一天不会有那样的事。”

他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情况。

却依旧不假思索地给了承诺。

“那个……”

阮秋辞欲言又止,向宿不平道:“大家都是修行的人了,难道不知道迷信算命不可取吗?”

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因果?

人的命运千丝万缕,只要一处因果有变,牵动全身,又哪里有百分百中的预测?

宿不平放弃和她辩个明白。

他言简意赅,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在叶非折面前给千岁泼脏水的机会:“他…一直这样很久了。”

阮秋辞看宿不平的眼神顿时同情起来。

魔道大,居不易。

想不到连魔道圣尊这样说一不二的地位,也有着不为人知的难处。

千岁握着剑,只觉得从指尖凉到骨子里,声音涩哑:“所以说,哪怕是千岁忧和楚佑,你还是选择了千岁忧?”

“是我不用选。”

叶非折扬起了唇,不觉微微而笑,带出一抹很少见的鲜活意气:“千岁忧和我同心同德,我心所向,即千岁忧所指。偶尔剑走偏锋,却也都光明正大。”

“如果千岁忧意识有灵,只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所以我不用选。

他话音一落,刀影便动,穿云破雾般拨开了重重叠嶂,层层清光连绵不绝,最后化作了刀尖一点,落在千岁咽喉。

叶非折从来不晓得什么受制于人,什么委曲求全,什么两者选一。

他愿意选哪个是愿意的事。

如果被逼着摁头选一个——

那么千岁忧和楚佑,他都要。

千岁指掌一抖,几乎握不住手中剑。

他浑身都发抖起来,泪落不止。

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已经魔气蚀体,性情大改,面目全非。

叶非折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不服软不服输,没有一身盖世修为,也长着难容天地傲骨的仙首。

千岁所有的目光都给了叶非折的刀,哪里会去注意楚佑骤然睁开眼瞳的一瞬异常?

痛,的确很痛。

阴神那么多的芜杂邪气,融合到神魂时怎么会不痛?只怕相较起来,火上烤,刀板滚,都是轻的。

好在楚佑早已视疼痛为一种生存本能的习惯,只是家常便饭般地简单想了一下,有点疼。

他收回这个念头,转而去想其他的。

楚佑脚下的土地一点点枯萎泛黄,蔓延及远处时,一片的树叶凋零,枝桠光秃。

无形黑气自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宛如万宗浩浩荡荡来潮,汇成了一处声势显赫的漩涡。

而楚佑,则像是百川归会的终点,最后黑气也全然消失在他身后,只留下阴风怒号,枝条狂舞,背后暗沉沉的天不见云,不见日。

如果连这点动静都不知道代表着什么,那四方宗宗主也就白活了:

“祸世……”

大成的祸世…终于出世了。

真不知道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在祸世为非作歹前见到祸世。

也是在祸世大成,在天下都属于一流战力时见到祸世。

“阿折…”

阴神入体的那一刹那,楚佑醍醐灌顶般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如果只把叶非折视为一个重要的存在,那么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不过是盼着他好而已。

千岁要挽留叶非折留在魔道的时候,也是为了叶非折好。

自己何至于铤而走险,冒着九死一生的机率也要彻底觉醒祸世血脉,也要与千岁、与四方宗主有一争之力?

是骨子里的贪婪自私作祟。

是他不能忍受叶非折的离开,不想叶非折和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长长久久在一起。

是他想…独占叶非折。

浓郁得几成实质的黑雾唯独在遇见叶非折时,自动退避,宛如上古的凶兽低下高贵头颅,也是他们主人的心悦臣服。

“阿折…”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