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是真的在求自己。

叶非折心下掠过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这个看似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连大乘都要惧他惧到骨子里去的人, 真的是在求自己。

可是叶非折有什么好让他求的呢?

外人眼里最值钱的四方宗亲传对那个人而言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剩下的…是不平事刀主, 还是叶非折那身虚无缥缈压根不存在的修为?

叶非折退了一步, 收起刀,手指抹过刀刃处沾染的血迹, 擦拭时的神情,几可称得上温柔缱绻。

他应了一声好, 随后轻轻笑起来:“正好我想杀楚佑, 也已经很久了。”

青山、红衣、银刀、墨发。他眼里波光, 唇边笑意,融融如蜜, 沁甜到了人心弦, 令人不觉饮酒, 醉醺醺来一场春秋大醉。

谁能想到这样美的姿态,会是摧毁一个人心中信仰最利最狠的那一刀呢?

至少楚佑就想不到。

叶非折眼里望的是千岁, 却将他影子映得很淡,绝大部分的心神皆用于感知周遭的气息。

不负叶非折所望, 他最后一个音节飘飘然落下时,四周阴煞之气兀的暴动。

像是…有人再也压制不住自己本源欲|望, 体内力量如冲破枷锁的凶兽,迫不及待出来吞天噬地, 大展身手。

“不, 你不想。”

千岁紧紧凝视叶非折, 不肯放过他神情哪怕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仿佛这样就能打动那副柔情万种下的铁石心肠一样。

他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叶非折听:

“你从来都不想杀楚佑,从来都想护着他。你说给我听的,不过是用来委以虚蛇的借口推辞罢了。”

“你一直都是这样。”

他太了解了叶非折了。

恨人时是真恨,爱人时更是真爱。

杀人时用尽了一身力气,护人更敢全力以赴,不惜性命。

正是因为太了解,所以才越加绝望。

刚刚还暴动不已的阴煞之气瞬间静了下去,风拂树叶,草木起伏,一切又是无事发生。

叶非折:“???”

还可以这样???

既然知道答案,那为什么还要求他杀了楚佑???

若不是肯定自己任务不会有第二人知晓,叶非折几乎就要怀疑千岁是对他怀恨在心,故意来破坏他任务进度。

他定了定神,问道:“你既知道我的答案,为何还明知故问?”

“我想杀楚佑。”

千岁说。

他的出生即是为了杀人,也只有剑下积累的皑皑白骨,和无往不利的剑锋,才是千岁存在的价值所在。

“可我不想你恨我。”

千岁生来为杀人。

更为陪一个人证道。

杀人、磨剑,不过是为看他荣耀加身,风光无限,也看他剑心通明,所向无悔。

千岁漂亮锋利的眉目染上点失魂落魄,看上去近乎黯淡楚楚起来:

“所以阿折,陪我杀了楚佑好不好?”

叶非折:“……”

一番交谈下来,他觉得千岁思维已经自成怪圈,形成了逻辑自洽。

要是继续和千岁谈楚佑的事情,少不得进入:

“杀了楚佑好不好?”

“好。”

“你胡说,你才不肯杀楚佑。”

“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楚佑,所以我们杀了楚佑好不好?”

或者:

“杀了楚佑好不好?”

“不好。”

“我就知道你不肯杀楚佑。”

“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楚佑,所以我们杀了楚佑好不好”这类死循环的怪圈中去。

叶非折想到这里,决定不跟胡搅蛮缠心智失常之人一般计较。

他收了笑意,眉眼里的神色几乎和刀光一样咄咄:“你究竟是谁?”

原主不过区区一个合欢宗的小可怜,若是有人肯稍微关心一下他,那么也不至于落到含恨自尽的凄惨下场。

至于自己?

那更不可能。

叶非折的亲朋好友全在另一个世界,如果不是此次雷劫,和这里八杆子也打不着关系。

怎么会有素不相识之人如此在意他的喜怒悲欢?

千岁嘴唇动了动。

他嘴唇也生得好看,线条冷薄干净又流利,像是比着绝世名剑出鞘划过的痕迹而成,就该漂亮得不近人情。

可是千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怎么说?

叶非折站在他面前,站在那座酷似玄山的魔宫前,和过去一样的容色惊人,依稀是过去玄山上那个镇压两道,艳得像肃肃一把火的仙首模样。

那是他命定的追随之人,也是他可望不可及的迷梦。

他能怎么说?

告诉叶非折他叫千岁,顶着一个和千岁忧的相同名头入了魔道,无恶不作,为所欲为?

那是在侮辱叶非折,也是在侮辱千岁忧。

他久久不置一语,眼泪怔怔然晶莹一闪,几乎要掉出眼眶。

“能是谁?”

千岁不答,自有人帮他回答。

破风的黑衣像是战旗高扬一角,宿不平转眼跨过魔宫层层叠叠的楼阁建筑,现身而出。

他睨一眼千岁,又不屑,又战意高炽,嘲笑道:“不过是个很把自己当回事的昨日黄花罢了。”

宿不平跟着上一任魔尊杀过太多人。

他倒也特立独行,别人杀人,总是杀着杀着血气越来越重的。唯独宿不平,杀着杀着觉得生不过是在那些破事里打转,死也不过头点地,生死之间就是那样,没什么大不了,越杀,反而越心平气和。

再加上睡过几百年,再棱角尖锐的脾气也该被磨平了,宿不平竟难得在魔道磨出一副鲜少动怒的好涵养。

只有面对千岁的时候是例外。

昨日黄花就该有昨日黄花的觉悟,安安静静待在一旁去,跳出来搞什么乱子,搅什么局呢?

千岁被他气得冷笑,眼泪也气得憋了回去:“那也比睡了几百年的废物好!再说,谁是昨日黄花还不一定呢。”

叶非折:“……”

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似乎从宿不平出现的那一刻起,局面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说起来,叶非折难得地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千岁特意把自己引到这里来谋求为何。

宿不平脸色奇妙,瞥了一眼叶非折手中的不平事,又扫过千岁颈上伤口,饶有深意问道:

“你确定?”

不平事能做杀孽最重,凶气最深的那一把魔道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比如说宿不平此刻,虽说在笑,但浑身上下无不明晃晃透出“你来打我啊”的充分暗示,让人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出个三刀六洞:

“原来魔道那位说不得的大人,也不是真的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啊。这不就被不平事擦出口子了吗?”

宿不平言中炫耀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他叶非折伤人时用的都是不平事,你千岁忧还敢说自己不是昨日黄花?

千岁忧本就白皙的肤色如今更是如纸一般的煞白。

被宿不平气得。

“好!好!好!”

人的面孔大多善变。

以千岁为尤其。

此刻他看不出来一丁点在叶非折面前温柔明丽的样子,都是森森然的冷鸷阴寒:

“你想打,我成全你,也好见见谁高谁低,魔道这些年的分裂这些年的众说纷纭,我也烦透了。”

天色骤变,乌云翻卷,怒风滚滚,魔宫所处山脉在这样诡奇的天色下,像是座格格不入的世外桃源:

“不过打之前,有件事先得解决,以免渔翁得利。”

这话一说,叶非折就知晓是楚佑的藏身之处被千岁察觉了。

楚佑眼皮也跟着微微一跳。

果然,千岁一字一句道:“藏在暗处的小子,墙角想来应听够了吧?”

“阿折——”

千岁变脸如翻书,转向叶非折时,所有的嗜杀残酷,都变成了款款深情。

他情深得很真。

因为像他这样生来食血的兵器,无须有感情。

而以千岁在魔道的地位,也没人能强迫他做不愿意的事。

所以能叫他这般人心甘情愿生出这等真情,自然很真。

“你看,那小子就算来了,也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货色,甚至都不敢为你站出来,哪里值得你那么费心?你和我留在魔宫好不好?”

“我不求你杀他,不求你对他动手,只求你陪我留在魔宫好不好?”

千岁很少露出这样茫然无措的神色。

可是他不知道该对叶非折怎么办。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动叶非折,怎么让叶非折留下来。

楚佑实际上清楚千岁说的是对的。

不说魔宫有多少守卫森严,有多少机巧阵法,单单是站在那里的宿不平和千岁,对谁来说,都是两道无法逾越的难关。

他即使来了魔宫,即使站到那两人面前,楚佑也无能为力。

因为修仙界中,实力就是道理。

楚佑纵有逆天的祸世血脉加成,也没有逆天到能在短短几日内胜过这两位魔道之主的地步。

这一桩桩一件件理下来楚佑全懂,全清楚。

他甚至想得比千岁还要多。

楚佑有祸世血脉,若是肯韬光养晦蛰伏几年,千岁和宿不平亦未必是他对手,到时候寻回叶非折轻而易举。

反之,如果他现在轻举妄动,极有可能夭折在两人手里,神仙也救不了他。

一边是数年的忍耐等待,一边是自己的性命之重,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偏偏楚佑平时看着精明,真要选起来的时候,比傻子亦有不如。

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想不想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生如能事事克己自持,哪来那么多情难自禁?

实则楚佑笑了一下,不再多想,站了出去。

他无声起身站出来时,竟似出渊的潜龙初初探出峥嵘一角,与宿不平、千岁一样的叫人不敢小觑。

楚佑不叫前辈,不见礼,只唤叶非折道:“阿折?”

叶非折永远有一缕轻轻淡淡的笑意。

因为太淡,太捉摸不透,看上去倒像是似笑非笑,拿不定他下一刻是会忽然笑开,眉眼弯弯,还是会撂下脸色,山雨欲来。

“怎么会来此地?”

叶非折问他。

目前而看,千岁对叶非折所做最过分的事情,莫非是鼓动他杀了楚佑。

也就是口头鼓动那么两句。

什么命悬一线,什么受尽折辱,什么人们关于魔道那位大人可怕的联想…统统没有。

毕竟叶非折还在这里好端端地站着呢,千岁就快要哭出来了。

但人和人从来不一样,也从来不公平。

叶非折和楚佑就不一样。

他被不平事认主,被千岁高高供起,虽说莫名其妙,但莫名其妙的都是八辈子求不来的好运。

楚佑被家人抛弃,觉醒祸世血脉,好不容易天降一个叶非折却被屡屡捅刀,莫名其妙的都是旁人八辈子不敢想的厄运。

人和人的差距从这里就可见一斑。

有些人万千宠爱,得天所钟。

有些人霉运当头,注定孤煞。

叶非折可以拒绝千岁,甚至气哭千岁。

但楚佑只要在千岁面前一出现,恐怕就难逃一死。

是啊,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楚佑没有那么多的挣扎纠结,利落得如同快刀斩乱麻:“我想来,所以就来了。”

哪儿来那么多有条有理的逻辑原因,丝丝入扣的理由动机?

放眼古今,所有的热血上头,所有的不顾后果,大约都可以概括为想做,所以就做了。

仅此而已。

“楚佑。”

叶非折自己也说不清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思说出这两个字。

生气谈不上。

无奈大概是有的。

动容是有的。

酸楚…也许是有那么一点。

“你是傻子吗?”

“傻子有哪里不好吗?”

楚佑反倒是笑了。

叶非折和楚佑初见时,楚佑十成十的心思都用在无时无刻的算计上,把自己裹成个密不透风的冷面人。相较于笑吟吟,不以为意的叶非折,反差鲜明。

谁也没想到如今形势会反过来。

叶非折成了满腹心事的那个,楚佑眉目间,却有了天大地大的开阔飞扬:

“我宁愿做个傻子。”

至少可以去无所畏惧,去热烈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不怕挫折,也不怕伤痛。

千岁微微扬起眉,眼眸微敛:“小子,那么久了,终于肯现身一见?”

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垂头丧气,满脸羞愧的少年。

可惜命运注定要叫千岁失望。

不禁楚佑离垂头丧气、满脸羞愧几个字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千岁忧所看见的人也远远不止一个。

左边,四方宗主带着温愧云、阮秋辞和另外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一同现出身形。

“你就是魔道的那位大人?”

同一个称呼,由不同的人呼来,自有两样的感觉。

譬如说大人这个词,晋浮说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四方宗主却说得轻蔑,比起尊称,更像是嘲讽。

“魔道的前任魔尊尚要与我平辈论交,让我三分。我倒好奇你究竟是何等人物,敢称我小子。”

温愧云和阮秋辞的怒火几成实质,恨不得向千岁汹汹扑面而来,再盖上两个字:

野蛮。

千岁:“???”

难怪他没有察觉。

千岁所有心神皆放在叶非折和楚佑两人身上,一个是他爱极,一个是他恨极,两极之下,哪里有心思去一寸寸挖地三尺,看看有没有旁人埋伏在侧?

何况凭四方宗宗主修为,有心隐匿能叫千岁发觉?

这不是尽头。

萧家家主,慢吞吞地从四方宗主对面站了出来,举起双手,尴尬笑道:

“老夫外孙来了此地,老夫心挂晚辈,情急之下,便跟着来了此处。”

当时萧家家主在萧瑟的凉风里站了很久,沉思了很久。

他一番谋划到底是给谁白抛了媚眼看?

到底有没有人能对他的千般盘算,百种心机,给予一点最基本的尊重?

后来,随着风声更加的萧瑟,更加的呜咽,萧家家主灵光一闪,终于想通了!

沉思归沉思。

怀疑人生归怀疑人生。

该杀的祸世,还是要杀的。

该杜绝的后患,也是要杜绝的。

于是萧家家主义不容辞地拔腿追了上来,在他一无所知的境况下,和楚佑、四方宗主,蹲在了同一处草丛里。

千岁:“???”

这老家伙又是哪门子的人,说谁是他的外孙???

然而,这也不是结尾。

最后晋浮和苍术两人,怀着壮烈赴死般缓慢的步伐,和悲壮的神情,从后面走了出来。

晋浮一见千岁,就觉得自己分神隐隐作痛。

他一见叶非折,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痛。

尤其是那么多人齐聚一堂,其中一半以上都是扒过他分神的时候,晋浮痛得像是个阴湿天痛风的高龄老人。

“圣尊、大人…”

每念一个称呼,晋浮都要闭一次眼睛,好像是在做临死前的心理建设:

“属下幸不辱命,助大人带来大人想要的人回来。”

才怪,要是早知道千岁是去迎亲不是去杀人的,他一定有多远跑多远,这辈子都不想见到叶非折。

“因此属下特意回魔宫复命,想看看大人是不是用得到属下微薄之力。”

才怪,他是看四方宗主要来大闹魔宫想跑过来看热闹,顺便看看自己还有没有改邪归正,转投仙道的机会。

千岁:“???”

看热闹就看热闹,你趴草丛里看热闹是想干什么?

一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想不到对方会来此地。

转眼间,三个人暗流涌动的战场,就变成了一群人的烽火硝烟。

萧家家主怂得最快,呵呵笑道:“你们随意,你们随意。”

要是能随意一点,把他外孙给随意弄死,那就更圆满不过了。

可惜并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包括先前对他恶感最深,成见最大的温愧云和阮秋辞也是如此。

他们两人的全部注意已放在新出现的野蛮魔修千岁上面,懒得给他一个过去的野蛮家主眼神。

“非折——”

四方宗主一边沉声叫叶非折,一边拔剑出鞘,护住了叶非折:

“是为师来迟,让你身陷魔宫,受这样的委屈。”

温愧云和阮秋辞在一边使劲地点头,根本顾不得剑修那些孤高的架子,一个比一个沉痛,一个比一个愧疚:

“都是师兄不好,护不住你,那野蛮魔修拽你出去的时候,也没能拦住。”

“都是师姐无能,要不然早该把那野蛮魔修一剑斩下,哪里会叫你受这等委屈?”

三人齐心协力,达到了同仇敌忾的一致:“你受委屈了!”

晋浮:“……”

他听得神情麻木,两眼发直。

如果说那位大人把魔尊之位,把魔道基业,把盖世修为,递到叶非折面前是受委屈——

如果说那位大人软语恳求叶非折是受委屈——

如果说把那位大人气哭是受委屈——

这种委屈他也很想要啊!

他愿意受!

这回,就是叶非折本人都感受到一丝良心上的谴责,“也不算受委屈。”

温愧云与阮秋辞深深吸一口气,看向叶非折眼神又是怜爱,又是愧疚。

他们师弟果真心地仁善,哪怕被野蛮魔修强抢去魔宫,也不忍心说对方一个不好。

都怪他们太无能,保护不好这样好的师弟。

四方宗主也很动容,侧首向叶非折道:“莫怕,为师带你回四方宗。”

四方宗主说的回四方宗,不仅仅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他剑气随心而动,无形无物,却有如疾风折劲草,过处草木凋落,湖泊翻涌。

众人只听到丁零当啷地甲胄碰撞,和重物落地声,想来是魔宫周围侍卫魔修在四方宗主剑气下,倒了一片又一片。

“阿折——”

千岁没把这点动静放在眼里,转头去讨好叶非折。

也许是刚才气得险些落眼泪的缘故,他声音里还掺着些许软糯的调子,不复先前清亮如雪。

听上去像是只拿肚皮拱人的猫咪。

“你看,四方宗那群野蛮剑修把你最喜欢,最费心做出来的花草都破坏了。”

他活学活用,把野蛮两个字当即回敬回去,气得温愧云和阮秋辞差点拔剑。

“你当初为了把魔宫做成这样费了多少力气?”

叶非折:“???”

他怎么不记得他当初把魔宫做成过这样?

不对,他怎么不记得他当初有过魔宫?

要说叶非折为了维护玄山草木不被那群剑修破坏,煞费苦心,叶非折是信的。

要说叶非折费心思做了这座魔宫,叶非折是不信的。

他有魔宫,他飞升在仙界的师父恐怕第一个不答应,第一个天降雷霆来劈死他。

宿不平难得和他站在统一战线上,赞同道:“不错,着实可恨。”

叶非折沉默一会儿:“那个…我听我我师父说修魔容易修到神智错乱,原来是真的。”

千岁惊愕望着他,眼眶微红,似乎又出现了晶莹之色。

宿不平明智地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四方宗主认可道:“不错,我说过。”

虽然他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说过,但是显然修魔容易神智错乱是真的,具体参考宿不平和千岁两位。

而且——

他徒弟说的话,他当然不能不给他徒弟面子。

就算是没说过的,也必须说过。

叶非折:“……”

不,你没说过。

因为那是他上个世界的师父,魔尊舒遥,向他骂过魔道的都是一群混蛋后,信誓旦旦加了一句修魔容易修到脑子错乱。

叶非折当时深深钦佩他师父自己骂自己的勇气,并将这句话牢牢记了下来。

叶非折叹口气,觉得自己不能太和神智错乱的混蛋一般计较,理解地对着千岁道:

“怎么说…你对上一任魔尊情深意重,我是能理解的。上一任魔尊英年早逝,我也是遗憾的。但是你再牵扯到其他人,把我来当作上一任魔尊弥补你痛失所爱的遗憾,未免就不太人道了。”

说完,叶非折由衷自心中感到一阵不快。

那不是什么随手抛千金的痛快潇洒。

而是紧紧相联,至亲至重之物被旁人抢去的遗憾。

叶非折想了半天,想到一个类比:

大约是得知他的千岁忧心里有了旁人的不快。

叶非折也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不得其解。

兴许是单纯不爽自己被当作替身吧,叶非折如是作想。

毕竟玄山仙首高高在上数百年,谁敢肖想他?谁敢把他当作替身?

千岁眼眶更红,眼中晶莹之色更重,声音都带着哽咽:

“你怎么会那么想?你是在瞧不起我,还是在瞧不起你?”

那当然是瞧不起你。

叶非折默默收了声。

他良知尚在,总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能治小儿夜啼的魔道大人当众气哭——

似乎有点过分欺负人了。

以四宗宗主的定力,也有点天崩地裂的感觉。

亏他临行前严阵以待,做足万般准备——

结果以心狠手辣,阴晴莫测闻名全魔道的那位大人,居然是个动不动掉眼泪的哭包???

好像也挺阴晴莫测的…

没毛病。

“师兄且慢——”

就在千岁眼泪将掉未掉,四宗宗主剑气将出未出之际,四宗宗主身侧的道人终于开口了。

他三四十岁模样,青衣道袍,面如冠玉,朗眉星目,长髯飘飘,既有修道之人的端庄出尘,也有可亲可敬之态,宛如是个再好相处不过的和善长辈。

叶非折眼睫扬起,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人的面貌。

在这种剑拔弩张、哭笑不得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叶非折的一番动作。

他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四方宗主唯一的师弟,池空明。

也是原着中利用四方宗主对他的信任,一手将四方宗主推到死地的人。

四方宗的老宗主,只收了两个徒弟。

前者性情淡漠,天资出众,是四方宗主。

后者八面玲珑,天资平庸,是池空明。

四方宗主未成为仙首时,师兄弟尚且和睦,池空明打理四方宗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面貌焕然;四方宗主则负责安心修炼练剑,做四方宗的底气所在。

然而这世上所有情深恭敬都抵不过名和利的侵蚀。

等四方宗主成为仙首,成为仙道中人眼中高山仰止的人存在时,一切便变了味。

池空明由一开始的不满,变成了令他寝食不安的妒恨。

凭什么他费尽心力操持四方宗事务,旁人夸的,旁人敬的却是四方宗主?

凭什么是一样的师兄弟,旁人眼中只有四方宗主,提到他时还会分外不屑地来一句,说他幸亏是四方宗主师弟,才能仰仗着他师兄修到大乘?

到最后,池空明不除四方宗主,自己道心难以圆融。

于是他设计了四方宗主,将其一手推上死路。

本来,以四方宗主的境界,如不是祸世那等上古凶煞,或是亲近之人暗算谋害,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叶非折不管池空明有什么狗屁理由。

他只知道四方宗主给他的是全然的善意和信赖,为他可以不惜到魔宫来和千岁,和宿不平对峙。

哪怕他身世成谜,对四方宗主满口谎言。

最珍贵,也最难得。

如不是四方宗主,叶非折的路要比现在难走上百十倍。

他指尖用力捏住刀柄,浑然未觉用力到发白。

池空明既然有暗算四方宗宗主之心,那就必须死。

池空明不知自己的丑恶心思全暴露在叶非折面前,自顾自说道:

“师兄爱徒之心,我自然能理解。”

你能理解个屁。

叶非折漠然想。

畜生怎么能理解人的感情?

池空明一个丧心病狂到要杀害四方宗主的畜生,怎么配说自己理解四方宗主的感情?

那是你池空明配理解的东西吗?

“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先前我们隐匿不出时,这位大人和师兄弟子的谈话就熟悉非常。”

池空明这停顿可谓是停得意味深长,给足了众人脑补的空间。

直至众人面色各有变化时,他方才圆滑地打了个圆场:“我没什么意思,只是师兄这个弟子收得古怪,来历身份一概不知,不免多提两句,切莫见怪,切莫见怪。”

“阿折——”

千岁的眼泪,终于扑簌掉了下来。

他原就是集造化而生的美人,哭也哭得动人,最矛盾的是千岁一身未收的戾气还明明白白在那儿杵着,哪怕是哭,旁人也不敢对他起怜惜的心思:

“你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这回晋浮是彻底懵了。

他们四方宗的人跟瞎了一样,觉得叶非折在大人你手上收委屈也就算了。

大人您也觉得叶非折受了委屈???

你们不想让叶非折受委屈可以放着让他来啊!!!

千岁说:“你们骂我魔道妖孽,我不与你们计较,你们怀疑阿折另有所图?”

他盈盈欲泣看向叶非折:“阿折,我们不受这份委屈,你和我留下来好不好?他们既然怀疑你,那我把魔道所有能给你的全都给你。”

叶非折:“……”

他为上一任的魔尊暗暗发起愁。

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结果落到千岁手上,被便宜送给一个替身来讨好替身。

当白月光当到上一任魔尊份上,也有够凄惨。

宿不平心情复杂,最后还是附和了一声:“我没意见,魔道你想要,自然是你的。”

晋浮顶着千岁和宿不平两人威逼暗示的目光,也落泪了。

他什么时候也能受到和叶非折一样的委屈???

心里再落泪,表情功夫也要做好。

晋浮一边抹泪,一边义正严辞声讨池空明道:“不错,贵宗未免欺人太甚,圣尊和大人既然说话,我没意见,魔道自然该是姓叶的那位大人的。”

求求叶非折看在他今日说话的份上,恩仇一笔勾销,手下留情保住他最后一抹分魂。

越想自己未知的前途,晋浮眼泪落得越汹涌。

池空明:“???”

你们魔道怎么回事???

莫非是看谁能哭,谁更厉害,谁地位更高吗?

他头一回面对这样多的眼泪,甚至自乱了阵脚,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针对叶非折下去。

能!不!能!别哭了!

堂堂大乘,甚至大乘巅峰,哭起来是唯恐不丢人吗?

别人是比谁的剑更快,谁的战力更高,你们是比谁更能哭吗???

气氛尴尬地沉凝了一会儿,千岁终于收去眼泪,轻柔道:“你既看不清阿折是怎样的人,那么你这双眼睛,也不必用了。”

他眼里犹带着泪,气势却换了另外一副气势。

不好!

池空明好歹是个大乘,对祸福多少有几分未卜先知的敏锐程度,面色乍变,连连后退。

然而太晚了。

他双目间各自淌下一行鲜血,犹如泣血。

千岁收回手,不管四方宗主气得铁青的脸色,淡然弹了弹指尖的鲜血。

好像他刚刚不是顶着仙道仙首的悍然威压,出手废了池空明双目,而是如同摘一片叶子,折一朵花一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场的大乘,谁不是称霸一方,谁没有点移山填海的能耐?

但也偏偏是他们,看不清千岁如何出手,如何避开四方宗主的剑,如何破池空明的护体灵力,最后直取他眼睛。

太快了,快到已经不是电光火石,连残影都不曾出现,千岁出手前站在那里,出手后就还是站在那里,如果不是池空明两道血泪淌下,也许众人不会察觉千岁动过。

“看到了吗?”

楚佑阴神看完全程的好戏,分外满足,不慌不忙地问他:

“魔道那位无名大人可以为叶非折废去池空明的眼睛,宿不平可以为叶非折拦住无名,四方宗主可以为叶非折在无名与宿不平面前强人。”

“你能做什么?做他们手下死的无关紧要一个人吗?”

它问得尖锐,也问得一针见血。

少年总以为自己有满怀热血,一腔满血,便能无畏无怖,有志竟成。

可热血可以流干,肝胆可以化土。

这天下,能颠倒乾坤的,说来说去都是力量权势,别无他物。

“你这次又想干什么?”

楚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像自己的声音。

他看不见自己的眼眸似月光下,孤崖边冰山一角的海,藏了多少暗潮涌动。

“与我融合神魂。”

“然后,你才能和他们有一战之力。”

温水煮青蛙煮了那么多天,阴神终于露出了它真正的嘴脸。

楚佑冷静想。

他心里再冷静不过,所以他答应得也再坚定不过:“好。”

明知是温水煮青蛙又如何?明知是恶魔不怀好意抛出的橄榄枝又如何?

叶非折在前,就算前面是悬崖深渊,刀山火海,他也一样得跳。

没那么多瞻前顾后。

另一边。

千岁和四方宗主之间的气氛崩到最紧,唯一的节点系在叶非折身上。

只消叶非折的一言一语,便能给此处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和师父回去。”

楚佑那边萧家的事没处理,四方宗主那边池空明还在虎视眈眈,叶非折不可能坐视不理。

何况千岁和眼前魔宫对叶非折来说——

叶非折鲜少有不愿意深究,不敢深究的人或物。

千岁算一个,魔宫算一个。

他心中有所知觉,这两者和他的联系,未必是替身那么简单。

更有所知觉,这两者一旦深究,便是万劫不复。

有时候宁愿装个糊涂。

千岁脑子里的弦绷断了。

止住他眼泪的弦也绷断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似乎恨自己方才对池空明出手时,不够用力:

“他们疑你,让你受那么大委屈,你还要跟他们回去?”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做得不够委曲求全?”

“我不要你杀楚佑,不要你做什么,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拿来。”

“你是不是还是因为楚佑,所以想回的仙道?”

叶非折:“……”

他发觉千岁的思路实在清奇。

什么仙道仙首,什么四宗大乘,统统不是他放在眼里,考虑的对象。

话题怎么扭,到最后都会扭到楚佑的身上。

千岁本来不想用那一招。

但他心知肚明,他除却那一招外,已经无路可退。

他可以杀四方宗主,可以强行将叶非折带走,但…少不得要用到千岁忧剑意,叶非折不会不发现。

千岁闭了闭眼。

他再睁开眼时,手中长剑已架在楚佑脖颈上。

如今剑修泛滥,剑跟着剑修一起泛滥,众人见得多了,看哪把剑都觉得寻常。

再花里胡哨,也不过是三尺铁身,一截木鞘。

独独这一把不一样。

像是天上瑶池间一截清光如虹,也是地上山水连绵的精魄所在。

那把长剑与他契合得恍若双生。

那把长剑也曾经等同于叶非折半身,等同他的臂膀,熟悉得他不必第二眼,就能默出剑柄上篆花刻字:

千岁忧。

两道声音同时而起,同时而落。

“叶非折,你是想要千岁忧,还是想要楚佑。”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