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她不行,那我呢………
九月十二, 上京城万人空巷。
皇城司着人在盘楼左右扎了两盏十丈高的鳌山灯,将原先琳宫合抱的盘楼衬得越发恢宏壮丽,檐角铜铃系上三丈长的绛纱宫绦, 层层灯笼铺下来,若在夜间点燃, 必如星河灯瀑, 一定分外壮观。
城中百姓天一亮便纷纷涌向盘楼周遭酒家客栈,争相抢占临窗雅座,白日可赏昭台歌舞, 夜里可观赏花车巡游。时值九月,秋色澄亮,长街车马络绎, 人流如织, 合着满城张灯结彩, 很有一番煌煌盛世气象。
每每这等时节,盘楼附近的商肆便可大赚一笔,掌柜的将最好的席位早早拿出来拍卖, 价高者得。不是所有官宦子弟均能受邀前往盘楼吃席,诸多少爷小姐也绞尽脑汁拍得好位置, 以期能近睹盘楼盛景。
羽林卫自卯时起便将正阳门至盘楼之间的正街肃清, 为宫中贵人辟出一条通道, 所有赴宴的官宦均需将马车驶入正阳门前的横街, 方能自“御道”进入盘楼。
七公主往北定侯府接了明怡和青禾后,宫车便绕道正阳门前,缓缓朝盘楼进发,明怡上一回来盘楼尚是除夕那日,听得两侧人声鼎沸, 稍稍掀开车帘望了一眼,不望则已,一望吓了一跳,只见盘楼周遭几处街道人潮汹涌,好似浪潮一般,一浪叠着一浪,看得人心惊肉跳。
“往年万寿节也有如此多人吗?”
七公主凭窗瞥了一眼,不以为异,“可不是?白日有比武表演,夜间还有各布政使司敬献的花车巡游,天朗气清,不寒不燥,最宜出行,老老少少摩肩接踵,竟是比除夕还要热闹。”
明怡却有些忧心忡忡,恐人流过旺而生踩踏之祸,少顷,宫车拐入盘楼侧门处,宫人掀帘迎着三人下车,明怡下来一眼看到值守的长孙陵,信步迈过去,朝长孙陵招了招手。
长孙陵随她避至路旁说话,“师父有何吩咐?”
明怡往前方街道汹涌的人流一指,“今日须加派人手巡防,定要设法分散人流,万寿节之日,可不能出人命。”
一旦出人命,犯了皇帝忌讳,当值的武将必受惩处。
长孙陵因平叛有功,已擢升虎贲卫中郎将,今日负责宿卫整座盘楼,肩上责任越重,“您放心,今日当值侍卫比除夕那夜还多了一倍,我这就去各处街口重新布防,尽量切割人流。”
“好。”
明怡这才放心,转身随七公主登楼。
甫一进门,明怡再度被楼内盛况给惊到,盘楼果不负“龙盘虎踞”之名,目光所及之处均是金窗玉槛,彩绣辉煌,处处飞檐相接,回廊环抱,每一处廊庑均覆上一层新绿的彩漆,挂上各色琉璃风灯,撩眼一望,长廊状若游龙,其势奔腾盘桓而上,最后汇向主楼,将正中的主楼拱卫成蓬莱仙宫。
白日尚且如此壮观,到夜里燃灯之时,可以想象该是何等惊世骇俗。
宫人领着三人穿过一处繁花掩映的庭院,登上游廊,最后来到西面裙楼三楼第一席。
盘楼共有七楼,不过今日楼上四层均不设宴,将所有席位全安置在底下三层,何故,只因圣上将于昭台为公主遴选驸马,已下旨命四品以上禁卫子弟登台比武,文官子弟亦可展示才艺,若得公主青眼,便可选为驸马。
既然要给女儿掌眼,离远了瞧不清,皇帝便将御座设在三楼,四品以上文武百官随驾坐于主楼,女眷则分席两侧裙楼,文臣府邸居左,武将府邸列右,北定侯府之席,正在右侧裙楼三层第一席。
两席之间以彩屏相隔,每席搁着一案一己一桌,锦凳若干,笔墨纸砚,香熏茶盏酒壶一应俱全。
已近午时,明怡等人抵达之际,左右裙楼早已座无虚席。
明怡方落座,七公主的宫人便为二人细致布上杯盏香炉、时果清茗,明怡从不带侍女,昔日在裴家一切用度皆由裴家姐妹打理,如今则由七公主或谢茹韵代为张罗。
“姐姐,你且先坐着歇息片刻,我去主楼向父皇请安,之后再回来陪你。”言罢,她笑吟吟望向明怡,娇声拉住她袖口,“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去见爹爹?”
明怡听到“爹爹”二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的爹爹是你舅父,永不更改。”又道,“今个是给你选驸马,你就坐在圣上身侧,不必过来了。”
七公主满面不情愿,“我不管,我偏要来。”
自知明怡是她嫡亲的姐姐,七公主便情不自禁向她撒娇,唯有在她面前,方能流露几分小女儿的娇憨情态。
七公主留下一名宫人伺候明怡,带着另一人离开席间,沿着相衔的飞廊往主楼去。
明怡拿她也没法子,只得由她去了。
皇城司给各府的名额是有限的,只是各府每年总要托些门路多带些子女进楼,是以席位并不那么宽裕,谢家便是如此,谢茹韵遥遥望见北定侯府席间宽敞,仅有明怡主仆二人,便索性提着瓜果食盒,悄悄来这边凑热闹。
是以正宴未开,明怡案前已堆满各色瓜果小食,谢茹韵落座,将碟盘一样一样给摆出,“呐,青禾,这是给你准备的辣椒鹅掌、一盘烤野鸭、茭白鲊,还有酥黄独,你尝尝,若合你口味,下回让厨子做了,送去北定侯府。”
青禾喜不自胜,洗了一把手,拾起筷子大快朵颐,明怡望着满桌佳肴,又瞥了瞥手中清茶,不无失望道,“你就没给我捎些什么来?”
“你呀,趁早歇了这心思。”谢茹韵轻嗔她一眼,“太子殿下早已放话,谁敢为你带酒,便要唤去东宫问话。”
明怡脸都绿了,紧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月前,长孙陵不是偷偷捎了一壶酒去探军司么,你喝得昏天暗地,被太子发觉,将长孙陵召去东宫,狠狠斥了一顿,长孙陵被骂得灰头土脸还不算,听说出宫时,偏又撞见裴大人,又吃了一番挂落,恹恹的,几日没出门呢。”
明怡扶额,一时无言以对,“难怪那小子最近不敢来寻我。”
言罢瞥见青禾那丫头正悄悄抿嘴偷笑,明怡一把伸出手揪住她小脸蛋,咬牙切齿道,“是不是你告的状?”
青禾素来不敢忤逆师父,任她将自己的脸蛋捏成苦瓜,委屈道:“不怪我,是殿下将我传至东宫,定要追问您的近况,在他连连逼问下,我才勉强吐露几句实情。”
明怡嘴皮一抽,气得松开她,暗中把太子骂了一道。
提到长孙陵,不免想起梁鹤与,她转向谢茹韵问道:“对了,梁鹤与近来如何?”
谢茹韵眸色微微一暗,“他如今在府中为父母守孝,已数月未曾出门。”
原来梁夫人那夜听闻丈夫与怀王谋反,绝望之际自刎于府前,留下一封绝笔,称一生未曾吃苦,离了梁缙中不知该如何度日,亦不愿拖累梁鹤与,故而追随丈夫而去。
一夜之间,梁鹤与成了孤家寡人。
梁缙中毕竟是明怡杀父仇人,她实难生出同情,之所以提梁鹤与,全因谢茹韵,“你当真要嫁他?”
谢茹韵毫不犹疑,“没错,我欣赏他之血性,我欣赏顶天立地的男儿,对了明怡,”谢茹韵拉住她手腕,愧疚道,“望你不要计较我嫁给梁鹤与,我实难弃他于不顾。”
明怡失笑,“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牵连梁鹤与。”
谢茹韵既已做出选择,明怡也不便多言。
明怡近来忙于筹备探军司,已许久未在人前露面,今日难得赴宴,沈燕、柔雅公主、裴萱等人皆前来探望,末了裴家几位姑娘也来凑趣,原本空旷的敞间竟一时熙熙攘攘,座无虚席。
裴家几位姑娘依旧嫂子嫂子地唤她,裴萱也还拿她当弟妹,得了个间隙,悄悄拉着她衣角问,“你跟东亭打算如何?不瞒你说,自你们和离,裴家日日有人来说媒,族中长老也频频催他,皆被母亲回绝,长此以往终不是事,仪仪,你可还能重回裴家?”
明怡总不能告诉她,她夜里仍宿在裴府,只莞尔一笑,“我与东亭之事,你不必担心,倒是你,与姐夫如何了?”
裴萱面色微微一红,移开视线看向昭台,已有乐师在台上调试琴弦,她略带赧然,“也就那样,凑合着过罢。”至少如今的齐俊良对她已是体贴入微、殷勤备至,日日变着花样从外头带回吃食予她,所有体己皆交她保管,可谓蜜里调油。
明怡从她神色看出,二人处的不错,含笑未再多问。
不多时,上方传来内侍尖细的高唱,“万岁爷驾到。”
各府官眷并万千百姓纷纷山呼叩拜,整座盘楼前颂声震天,皇帝一声不高不低的“免礼”,众人方重新落座,内侍得令,开始传膳。
北定侯府为武将之首,菜上得最快,内侍察觉侯府这厢添了不少人,又增设一张八仙桌,席间诸人均围着八仙桌落座,依照份例传菜,到了明怡案前,不大不小的四方桌上竟罗列十八道御品。
当中那道海龙虾,足足有一个瓷盘那般大,五只大闸蟹个个硕大饱满,这样的珍馐素来是帝王独享。
大家纷纷吃了一惊。
明怡却将皇帝心思看得分明,并不言语,只摆手示意众人动筷。
不过侍膳的内侍却不敢埋没皇帝一番心意,上完菜后,满脸恭谨地向明怡躬身禀道,“蔺仪姑娘,您这桌席面与陛下御案上的菜式一样一样的,这份恩宠满京城独您一份,陛下的意思是望姑娘吃得尽兴。”
明怡却是撩袖指着那壶茶,蹙眉道:“菜式倒是丰盛,怎么偏偏没有酒?”
老太监只能陪着笑脸,“姑娘恕罪,原每桌都赏了内廷新酿的东坡酒,怎奈太子殿下不许您饮酒,奴婢们不敢违逆。”
明怡险些气笑,暗忖定要找机会教训朱成毓,竟管到她头上来了。
如此佳肴,无酒相配,实在可惜。
所幸这份遗憾并未持续太久,待内侍退下,裴承玄悄悄摸进雅间,将一壶酒塞进明怡怀中,明怡面露激色,稀罕道,“你偷酒给我喝,就不怕你兄长责你?”
裴承玄朝主楼方向一指,“是兄长命我送来的,否则我哪有这个狗胆!”
明怡讶声抬眸,只见一道修长身影倚栏而立,手执酒盏正凝望过来,两道视线隔空相望,无形拉出微妙的火花。
明怡自颊边绽开一笑,执壶遥遥朝他致意,眉眼被洒落进楼的秋阳映着,说不尽的风流韵致。
这弟弟要了何用,终究还是家主贴怀。
可惜她的家主却处境不太妙,很快被太子追过来质问。
“你竟偷偷给我二姐送酒?”朱成毓如今羽翼渐丰,不是什么事都能瞒住他,瞧见裴越立在一处廊柱,往斜对面裙楼张望,便锺迹而来。
裴越目光自明怡收回,转向太子,执袖一揖,“她嗜酒如命,让她看着别人喝酒比杀她还难受,臣可不愿她受这种委屈。”
“她身子是何情形,你难道不知?”
“寥寥数口,过过嘴瘾罢了。”
“青禾管着她,一年未曾饮酒,自遇上你,倒被你惯得无酒不欢。”
原来是青禾告了状,裴越轻笑,“臣不惯她,谁惯她。”
“……”
朱成毓迎着他理所当然的视线,轻蔑一笑,总算看明白了,“裴越,你分明是故意的,眼看孤禁她的酒,你便偏要讨她欢心,与孤争宠。”
裴越指腹摩挲着酒盏,并未否认,而是反唇相讥,“殿下又何尝不是?明知臣与她两情相悦,却偏要为她张罗驸马。”
朱成毓哼声一笑,总不能告诉他,此举意在敲他边鼓,唯恐裴越以为无人给二姐撑腰,便怠慢二姐。
“你们一日未婚,我二姐便有选择之余地。”
这话狠狠往裴越心上插了一刀。
他眸色微沉,掠过一丝锐意,不疾不徐地反将一军,
“也无妨,回头臣便将殿下方才诸言一字不落告知你二姐。”
朱成毓:“……”
离间他与二姐不是?
该死的枕边风,竟比什么风都强劲。
朱成毓回眸对上二姐时不时扔来的眼刀子,气得一时语塞。
“算你狠。”
酒过三巡,昭台方向传来玉磬轻叩的清越之声,十二名乐童各执木槌,高低错落敲击钟磬,浑厚的磬音在半空荡开,连着树梢里的雀鸟也被震得簌簌扑离,紧接着,十二名红裳舞女翩跹登台,个个姿容曼妙,随乐起舞,二十名女乐师分坐昭台四角,或抱琵琶,或抚瑶琴,或击缶伴奏,群情演绎的正是一首家喻户晓的《清平乐》。
不少宫娥内侍捧着漆盘瓷盏,穿梭于朱漆食案间,皇室宗亲与文武官员依次上前给皇帝敬酒,琵琶弦上流泻的靡靡之音,竟也压不住席间鼎沸人声,整座盘楼鬓影衣香、细乐喧阗,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康阁老过后,便轮到次辅裴越上前敬酒,这一回,皇帝发觉这位“前女婿”饮酒姿态十分从容,不再如以往那般拘谨生涩,不由好奇,“裴越,这是学会饮酒了?”
裴越不慌不忙回道,“陛下,臣的酒量也只是马马虎虎。”
皇帝笑了,朝他招手,示意他近前来,带着几分醉意拉住他手腕,“蔺仪之事,可想明白了?你若能劝她认朕这个爹爹,朕便为你们赐婚,如何?”
裴越打定主意无论他说什么均不应承,只伏低身子,默然不语。
皇帝顿觉无趣,一把推开他,扬声唤刘珍,“刘珍,遴选驸马之事如何了?”
刘珍轻瞥一眼裴越,恭声回禀:“陛下,一切已准备妥当。”
“开始吧。”
“遵旨!”
刘珍一声令下,乐师纷纷退散,昭台顷刻被清空,皇城司之人依照名录,将候选者一一传唤上台比试。七公主可是太子嫡亲姐姐,一旦攀附上她,不仅能混上驸马都尉之职,终身富贵无忧,阖府更是能跻身皇亲国戚之列,故而踊跃报名者不在少数。
七公主在主楼待得十分无趣,折返北定侯府席间。
席面吃得差不多,桌案一并撤去,换了一张软榻进来,再摆上一张长几,陈列些瓜果漱口茶之类,众人聚精会神观看台下比武,起初几场并无甚看头,直至第十场后,武艺明显高出一筹,两位禁卫军中的佼佼者打得难分高下,精彩纷呈。
裴萱惦记着钊哥儿,带着裴家姑娘折返自家席位,北齐公主与沈燕吃过酒后也纷纷离开,席间只剩下谢茹韵和七公主。
谢茹韵拉着青禾倚栏而坐,每场比试开始,便迫不及待让青禾推测胜负,青禾依据每人起手式判断武功高低,推演胜负,竟眼力如炬,百猜百中。
七公主这个正主却不甚上心。
明怡见状问她道,“你怎么不好生瞧瞧?万一哪个合你眼缘呢?”
七公主指着台下比武之人,悻悻道,“姐姐没瞧见吗?那个高个子的武艺是不错,可生得尖嘴猴腮,我一看便心烦,还有方才那位,倒是眉清目秀,可琴艺实在拙劣,他怎么有胆出来现眼。”
十五人过去,七公主是一个也没看上眼。
也难怪,她昔日心仪的是裴越,如今要照着裴越遴选驸马,委实不太容易。
直至第十八位候选人登台,终于引得七公主注目,此人为忠肃伯府二公子,昔日常居川府益州,直至上月皇帝调整武将布防,召忠肃伯入京,二公子方随父进京,初露峥嵘。
只见来人一袭白衫,生得身形似鹤,不仅眉目俊朗不凡,观其出剑的招式,也可圈可点,被青禾用一句“底子不错”来形容,已然是今日出场的最高评价了。
他与禁卫军中一名中郎将交手,竟丝毫不落下风,皇帝看了一眼忠肃伯府呈上的折子,得知此子不仅武艺高强,更自小熟读经书,堪称文武全才,不由也生出几分兴致,当即遣人传唤七公主过去。
这回七公主也没推辞,施施然起身,与明怡告辞,“姐,我去去就来。”
“别来……明怡推着她往外走,“我看这位公子就很不错,观其面相英姿勃发,与你正相配。”
看客的眼光均是雪亮的,这位二公子一出场,席间便议论纷纷,交口称赞,大多看好他成为七公主的驸马。
大抵是被这般气氛所染,与他对战的那位禁卫军中郎将没了斗志,让了一招,结束这场比试。二公子却颇为不服,追在他身后不依不饶,
“比武较技,岂有相让之理?你我再战,十招之内我定胜你……哎哎哎,你别走啊,旁人还以为是你让我赢的,明明你就胜不了我,何必故作清高?你这人,我可看不起!”
二公子确实文武双全,相貌亦俊秀风流,唯独有个毛病——话多。
内侍见皇帝属意于他,急忙上前寻人,不料这二公子竟追着那位中郎将跑得不见了踪影。
昭台之上一时没了人,大家伙不由失笑。
可就在此时,一道如洪钟般的长笑自远而近轰然传来,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声狂放不羁,如层层海涛汹涌扑向整座盘楼,其声势浩荡,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座武将无不色变。
这声笑明显携着深厚的功力,听的人肝胆俱裂。
何人竟敢在皇帝万寿节如此放肆?
霎时,二十名黑龙卫立即从暗处闪出,将皇帝拱卫在正中,神情戒备提防四周。
皇帝蓦地从案后起身,目光阴沉直视前方,喝道,“什么人?”
这时,新任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巢正群,立即越众而出,神色凝重到如临大敌,沉声下拜,“陛下,臣已听出此人音浪,乃北燕南靖王殿下。”
此话一出,满堂文武倒抽一口凉气,席间好似被巨石压着,久久无人敢出一声。
南靖王何许人也,乃北燕皇帝之皇叔,自十三岁驰骋沙场,到至今于三国边境叱咤风云整整三十余年,是位不折不扣的军神,北境素有“但闻南靖王之名,当退避百里”之说。
整个大晋军中,除李蔺昭外无人敢直撄其锋,即便李襄本人,也从未主动挑衅过南靖王,大晋尚且如此,北齐更甚,三十二军府、一百零七员悍将,无一不是南靖王手下败将。
当年南靖王便是以“北齐若不攻晋,则燕攻齐”为挟,逼迫北齐出兵宣府,以声东击西之计牵制大晋,帮着南靖王猎杀李蔺昭。
“南靖王”三字,是压在三国武将心中的巨石,更是一座无可撼动的山岳。
皇帝神色微的一晃,心已沉入谷底,却还是克制住心底的怒骇,缓缓眯起眼,扬声道,
“南靖王远道而来,何不事先知会一声?”
应着这话,只见三道魁伟雄健的身影自前方酒楼檐后飞跃而出,如鹰隼掠空,徐徐朝盘楼掠来,最后无声落于昭台之上,上百侍卫立即举矛张弓团团围住昭台。
当中那人身高八尺,体魄昂藏,未戴王冠,仅以一枚乌木簪子束发,与身旁两位身披玄色犀甲、肩伏饕餮护肩的副将不同,他甚至只着了一件极其普通的旧袍,衣摆无风自动,立于台间,悠然自得朝上方皇帝,拱了拱袖,
“听闻今日乃大晋皇帝陛下寿辰,本王特意从北燕赶来,为陛下贺。”
只见他一双眸子沉静如万古寒潭,焦铜色面庞似历经战火风霜的岩石,眉梢间无不尽显征伐天下的笑睨风采,眼光所到之处,好似寸寸刀锋逼得人不敢与他直视。
这便是来自边境战神的威压。
整座盘楼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一旁来说,敌国王爷未经准许不得入境,可这位南靖王不仅悄入大晋,更堂而皇之直闯皇帝寿宴,以三声长笑先声夺人,将满朝文武震慑得惊惶失色,俨然丝毫未将大晋放在眼中。
南靖王着实没将大晋放在眼里。
今年年初,两国会谈,北燕一败涂地,非但未能藉李襄谋得好处,反赔进了他的儿子阿尔纳,如今北燕其余使臣皆已被遣返,唯阿尔纳尚需两万匹马交换,可真真将南靖王气到肋骨疼。
此番北燕使臣再度南下,本为交换阿尔纳,两万匹马原已备齐,然而南靖王临时改变主意,用五千匹马迷惑大晋,他本人则乔装南下。
为何,只因他的探子告诉他,大晋朝争混乱,四大君侯府如今已不存一,就连最骁勇善战的梁缙中也已造反被杀,这对于北燕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李蔺昭死后,他本已无对手,现如今大晋自断臂膀,整个朝中已无敢战之将,遂南靖王决意南下,如一把尖刀悄无声息插入大晋心脏,给大晋迎头痛击,挫败大晋文武的信心,打一场无硝烟之战,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利益。
于是他来了。
只见南靖王稍稍抬手,示意身侧两名副将将他所携寿礼,悉数奉上,
“陛下,此乃本王一点心意,望陛下笑纳。”
随之而奉上的是一封国书,南靖王亲临大晋求亲贺寿的国书。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这是规矩。
何况是贺寿求亲。
那一男一女两名副将应声上前,将手中所托锦盒交予一名羽林卫统领,统领接过,恭敬捧上盘楼。
皇帝压下心中怒骇,淡声道,“来者是客,南靖王便请上座。”
不料,台上的靖王殿下却是缓慢摇头,再度放声一笑,“陛下,本王此次南行有一愿望,听闻陛下膝下养着一位金尊玉贵的嫡公主,而我儿亦是仰慕其风姿,有意聘为新妇,不如这样,阿尔纳不是还滞留在四方馆么,今个便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替他来打这个擂台,若赢了,还请陛下将七公主许给我儿。”
此言一出,整座盘楼霎时哗然。
“无耻之尤!”
“狂妄至极!”
“这分明是挑衅!”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南靖王这哪里是来贺寿的,分明就是来踢馆的,欲借公主择婿之机,挫尽大晋武将锋芒,名义上是为子求亲,实则是逼公主和亲,以期在两国谈判中占据上风。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我大晋从无公主和亲之先例,陛下,绝不能容南靖王如此猖狂!”礼部右侍郎愤然出声,“难怪北燕那两万匹马迟迟未至,臣屡发国书催促,他们只称必于陛下寿诞之际送达,以换回阿尔纳,原来皆在这儿等着呢,其心险恶之至!”
不少文臣已是义愤填膺,破口大骂。
反倒是在场的武将,个个凝而不发,默然不语。
“哈哈哈!”
南靖王对着文臣的辱骂丝毫不在意,兀自卷起垂落的袖口,做出一番出手的架势,摆明了要么来打,要么闭嘴的意思。
盘楼气氛一度凝滞如胶。
皇帝纵然已怒极,面上却仍不露分毫,只缓缓落座,摆手示意黑龙卫退下,目光沉肃扫过一众武将,问道:“诸位爱卿可有破敌之策?”
武将们彼此交换眼神,面色皆凝重如铁。
在座诸将,要么不曾与南靖王交过手,要么是其手下败将,放眼四海,真正在战场上败过南靖王的唯有李蔺昭,此间诸人一旦下场,非死即伤。
不过眼下人家打到家门口,俨然骑到天子头上,不出手已是不可能。
为今之计,得想法子挫南靖王锐气,不叫他欺辱皇室。
几位武将交头接耳商议对策,最后周衢将军拱袖开口,
“陛下,咱们使用车轮战,打垮他。”
“一人不敌,便十人,十人不胜,便百人,除此笨办法,别无良策。”周衢语声铿锵,俨然已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
君辱臣死,他们责无旁贷,也别无选择。
殿内被这一股沉肃的气氛所染,文武皆凝立如陶俑,连喉结滚动的声音竟也清晰可闻。
皇帝紧紧握住龙塌的把手,掌心已掐出一手的汗,深知没有别的更好法子,闭了闭眼,定声道,
“就这么办!”
“诸位爱卿,排兵布阵。”
“遵旨!”
几位武将迅速凑在一处,商议派何人出战,这时,旁观许久的裴越也上前数步,立在诸位武将身侧,听到周衢欲打头阵,当即出声劝阻,
“周将军,你有几分把握赢他?”
周衢闻言苦笑,这世间,谁敢言有把握胜南靖王?
无人。
不过此刻不宜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是以委婉道,“尽力一试。”
朝中武将皆畏南靖王如虎,必须一员猛将打前哨,挫一挫南靖王锐气,后来者方有信心迎敌。周衢前不久平叛有功,被皇帝调任南军,在武将中已有领衔之势,他素来敢为人先,今日亦是如此。
裴越便知他并无胜算,提议道,“周将军前不久平叛归来,正声名赫赫,在百官与百姓眼中,你便如定海神针一般,倘若首战告负,将大大挫败大晋士气,故而依我之见,诸位将军可行田忌赛马之策,先遣几人试探其身手,消耗其体力,最后再留两到三名高手,一举定乾坤。”
周衢看了他一眼,深深颔首,“阁老所言极是。”
随后裴越一道参详布阵,议定商议先遣三名作战经验丰富的青年将领,试探南靖王身手,继而再挑出几名功力深厚武艺卓绝的禁军行消耗之战,最后留周衢这名老将并两名顶尖高手压阵。
很快第一名将领上台,此刻下场的武将,与先前比武招亲时的花拳绣腿截然不同,个个真刀实枪、全力以赴,俨然以命相搏。
饶是如此,前两名将领,均在五招内落败。
这些将领均是朝中以一敌百的好手,却敌不过南靖王五招,可见其功力深厚到何等可怕地步。
场上气氛肃寂如死。
身侧南靖王携来的那名女将,一眼识破大晋布局,眼神犀利地扫过全场,与收手的南靖王道,“主子,他们这是打算行车轮战,消耗您的体力,不如前几战由属下代劳。”
南靖王浑不在意,慢慢抚了抚袖口所沾灰尘,摇头道,“不必,这些将领无非是给本王热热身而已,且本王已久不动武,正好拿他们试我刀锋,磨本王剑刃。”
女将闻言便退至台角,抱臂不言。
轮到第三人上场。
南靖王招招凌厉,杀气腾腾,在场看客无不胆战心惊。
裴越立在围栏处,瞥见那名将领几无招架之力,再战必有性命之危,当即扬声道,
“南靖王殿下,今日乃吾皇寿宴,不宜见血,殿下真是来贺寿的,还是来挑衅的?”
“哈哈哈!”
南靖王一面从容出手,一面抬眼望向三楼,一眼看到一风采斐然的绯袍高官立于栏前,气场很是不俗,笑道,
“想必这位便是裴家家主裴阁老吧?久仰大名,我北燕使臣被裴阁老压得可是毫无还手之力,裴阁老不曾手下留情,何以今日叫吾手下留情?”
“哦?”裴越不怒反笑,声如清钟,“看来南靖王殿下是不打算讲规矩了,既然尔等不讲登门礼数,那也就休怪我大晋不讲待客之道,来人,上弓弩!”
应着这一声,虎贲卫和羽林卫三百弩箭手齐齐围住昭台。
南靖王见状,丝毫不以为意,大笑道,“裴阁老不会以为区区数百名弓箭手能奈何得了本王?”旋即轻蔑勾手,“行,那就上!”
裴越看着那个手势,脑海蓦地浮现一道身影,也曾有那么一个人独立万军从中,勾了勾手:一起上。
她身怀旧伤,尚且能不费吹灰之力击溃一百弓箭手,裴越摸不准这三百弓箭手能抵挡住南靖王几时,其余兵马尚在调度中,若真厮杀起来,皇帝在场,会至何等境地,裴越心里没底,
可输人不输阵,即便不能赢,也绝不能容对方如此嚣张。
正欲挥手下令,南靖王却见好就收,一脚将对手踹下擂台,立定收式,回了裴越一句,
“实话告诉裴阁老,本王既然敢独身南下,自然是做了周全准备,北燕大军已倾巢而出,整军待发,若十日之内本王不能回朝,本王麾下虎将便挥师南下,裴阁老可是决意要与北燕开战?”
裴越冷笑道,“那本辅也不能看着你在我大晋作威作福,绞杀我大晋武将,如此,那还不如打一场。”
“哈哈哈!”南靖王对着他露出几分欣赏之色,“看来裴阁老比大晋武将更有血性,汝国武将赢不了本王,便施人海战术,传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也罢,那本王便卖裴阁老一个面子,点到为止,不伤性命,如何?”
裴越微松一口气,转头请示皇帝,皇帝颔首允准,裴越便挥手示意弓箭手退下。
四年前那场大战,大晋折损三万肃州军,而北燕也消耗了包括三万精锐在内的七万战力,而今年,大晋三位君侯在一年内接连落马,军方震动,冒然与北燕交手,胜负难料。
是以无论是南靖王抑或大晋,轻易不敢再起战端。
今日若能赢了南靖王,不仅狠狠震慑了北燕朝廷,让大晋在三国形势中处于绝对优势,且能避免一场劳民伤财的大战,可谓是一本万利,一役可抵千军万马。
与此同时,若输了,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败涂地。
不能输。
裴越心下琢磨,若车轮战仍不能胜,便只能破釜沉舟,以弓弩手围歼之。裴越立即折返御前,唤来周衢等几位都督和指挥使,与皇帝商议后手。
皇帝听闻裴越计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贺林孝,将京城所有弓箭弩炮手调来,做最坏准备。”
贺林孝立即领命退出盘楼。
一位文臣在这时建言,“陛下,南靖王来者不善,难保没有后招,不如请您暂返皇宫,以免圣体有……
“放肆!”皇帝不待他说完,厉声斥道,“人家都欺负到朕头上来了,朕还退?往哪儿退?也不怕被人笑话,朕今日就在此处,哪都不去!”
那官员慌忙跪地请罪,悻悻退下。
皇帝这席话,振作了在场百官士气,众人上下一心,誓要击退南靖王。
日头西斜,绚烂的秋阳绕去了盘楼后,裙楼之间的昭台已一片清凉。
所有看客均屏气凝神,然场面却不容乐观,连着五名高手被南靖王先后击败,而这位殿下竟似方才舒展筋骨,非但毫发无伤,反而愈战愈勇。
盘楼上下,文武群臣心中如笼阴云,甚至已然有文臣私下商议,莫不若便将七公主许给阿尔纳,以结秦晋之好,至少免去一场大战,避免损兵折将。
最终周衢实在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我去!”
话音未落,人已疾步奔下楼台。
北定侯府的雅间内,亦陷入一片沉寂。
自那三声狂笑震荡开来,明怡和青禾脸色就变了。
谢茹韵一闻南靖王驾到,积压多年的恨意如潮涌出,当即向栏杆扑去,骂道:“南靖王,你这恶贼,我要杀了你,为蔺昭报仇!”
明怡眼看她怒火勃勃,连忙抬手摁住她肩骨,低声安抚,“茹韵,你莫要冲动,且回谢府席间去。”
谢茹韵扭过头来,双目通红,指着底下张狂的南靖王,咬牙切齿道,“仪仪,就是他杀了你兄长,他今日竟敢来昭台耀武扬威,实在是可恶至极。”
明怡神色平静颔首,“我明白,你先回去,此事我来料理。”
说罢示意一旁宫人将谢茹韵搀回谢家席间,宫人上前扶着谢茹韵一步三回头走了。
等人离开,师徒二人将前后珠帘一一拉拢,相视一眼,神色俱是凝重。
青禾眼底恨意昭彰,毫不犹豫道,“师父,我上,再这般战下去,只怕大晋武将折损更甚,正中南靖王下怀。”
“没错。”明怡也看出南靖王有恃无恐,他料定大晋君侯折损殆尽,士气低迷,不敢大兴战事,瞅准了时机来踢馆的,南靖王功夫深至何等地步,没人比明怡更清楚,大晋席间武将无人是他对手,越战只会将士气彻底打垮,徒然损兵折将,得不偿失。
“确实不能再容他猖狂。”
“我去!”青禾抬步往外走,却被明怡一把拉回。
“你不能去。”她突然说。
青禾一怔,愕然抬眸,直直望定明怡,怒气翻腾,“除了我,还有谁能迎战南靖王,师父,您栽培我多年,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护卫大晋社稷?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只要今日赢了南靖王,北燕将彻底对大晋持守势,她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你说的没错。”明怡神色温和又坚定,抚了抚她剑鞘般的眼梢,肃声道,“你是我为大晋边关栽培的新一代守夜人,绝不能折在此处,即便你能赢南靖王,也必受重创,况且以你如今的经验,还赢不了他。”
青禾十分不服气,挺起胸脯,“我怎么就赢不了他?”
明怡正色问,“你与他交过手吗?”
青禾噎住,“没有,不过今日不就是机会么?”她眼底杀气勃勃。
明怡敛眉道,“我全盛之时尚无百分把握,遑论毫无经验的你?你即便功夫在他之上,可你不知他多狡猾,有多防不胜防,沙场之上非全凭武力,更是经验与智慧之争,若你今日折损在此,他日北燕必定兵锋南下,无往而不利,你是我大晋最后的底牌,你不能去。”
双枪莲花虽威力无边,并非什么场合都能用,今日文武官员、女眷及百姓皆在场,如何使用双枪莲花?总不能为了杀一个南靖王,连本国百姓都给陪葬。
青禾闻言懊丧不已,“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武将折损他手,用人海战术拖垮他?”
她话落,却见对面那个秀挺的人儿,眼神忽然变得无比辽阔,好似揽尽春花秋月与金戈铁马,眼底缓缓燃起一簇灼灼明光,那光芒足以荡平世间一切烽烟狼火,青禾对上明怡的眼神,双目骇然睁大,猛得后退,“不可,您不能去!”
明怡却毫不犹豫朝她伸手,语气郑重,“非我不可,以最小的代价挫败南靖王兵锋,赢得这场无硝烟之战,非我不可。”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今日非要打得南靖王心服口服,让北燕再不敢兴兵。
“来,将那颗千转还阳丹给我!”
“千转还阳丹”五字如钉子,狠狠凿入青禾脑门,令她生出一阵眩晕,身子更是僵硬如铁,断然否决,“不可,你不能用这颗丹,非弥留之际服用此丹,后患无穷!”
明怡脸色也随之转厉,沉声道:“坐视南靖王挑衅朝廷,挫我族锐气,方是真正后患无穷,我最后说一次,将丹药给我。”
眼神前所未有肃穆,强势,不容置疑。
此枚丹药能强心通窍,催人振奋,能短暂地抚平明怡体内遗留的内伤。
青禾脸庞一瞬间被抽走所有血色,整个人颤得厉害,嘴唇也抖若筛糠,从不落泪的姑娘,蓦地蓄满一眶水光,泪珠颗颗滚落,渐连成线,她咬紧牙关,缓慢自怀中取出那只小药瓶,绝望地掷向明怡,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明怡接过药瓶,在掌心摩挲片刻,神色很快转温,“我知当年那些旧物,你随身替我收着,你总还希望能再度看到那个雄姿英发的少将军,你总盼着我能将伤养好,带着你重回肃州战场。”
她每说一个字眼,青禾滑落一行泪。
“那么为师今日便给你打个样,你待会好好睁眼瞧瞧,为师是如何将这头威慑北境多年的雄狮给斩落下马。”她语气始终平静,却自有磅礴气势。
青禾梗着脖子,艰难地将泪水吞回肚里,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嗯”。
旋即明怡又含笑问,“东西呢?”
青禾吸了吸鼻子,乖巧地将那只珍藏近四年的布囊自怀中取出,递与她,“师父,千万小心。”
明怡接过布囊,捏了捏她泪痕交错的脸颊,“等我。”
随即携物转身,头也不回离席而去。
青禾目送她离开,扭头将脸上泪花扫干,眼底温色收尽,一把扯开珠帘,往场上看了一眼,只见周衢已被南靖王一拳正中胸口,摇摇欲坠,青禾提气自围栏一跃而下,如一把出鞘的快刀,以极其诡异的速度掠至昭台,抬手接过节节败退的周衢,一掌将他送去台下,随后面朝南靖王昂然肃立,
“双枪莲花十七代传人青禾,领教南靖王殿下高招!”
字字铿锵,如矛似盾,震荡天地。
顷刻便叫沉闷的盘楼为之沸腾。
所有人忍不住肃然起立,纷纷挤至栏杆处,争先恐后朝台上望去,只见青禾一袭窄袖青袍,背着两把青釭剑,身姿笔挺如松,独立鳌头。
双枪莲花的传人来了!
大晋有救了!
南靖王缓缓收式,望着青禾,眼底掠过几抹惊讶意外甚至惊喜,
“你就是蔺昭的徒儿?”
“没错,出招吧!”青禾负手而立,抬手往前,做了个请的姿势,神色语气干脆利落,与当年的李蔺昭如出一辙。
南靖王看着她,脑海忍不住浮现李蔺昭的身影,微微有些出神,不过也就一瞬的惘然,他收敛神色,重新注目青禾,随后摇头,
“不,我不与你交手!”
“哈哈哈!”青禾短促一笑,眉峰懒懒一掀,“怎么,怕输?”
南靖王神色凝重摇头,“你有所不知,本王有个规矩,从不与二十以下的少年交手。”
“什么破规矩,少废话,要打便打!”青禾秀眉紧蹙,已无耐心与他周旋,手腕一转,掌心蓄力,身形倏如箭矢疾扑向南靖王,刹那间已逼至他眼前。
然而对面的南靖王却岿然不动,任她掌风劈至。
青禾对上他悲悯深邃不为所动的双眸,怒极,
“我师父第一回 与你交手,也不过十五,你当年不也出手了?而我今年已有十七。”
南靖王双手背在身后,面色沉静依旧,甚至带着几分怜爱地看着她,
“青禾小姑娘,战场是战场,战场刀剑不长眼,然而比武是讲规矩的,我不能欺负孩子,若此刻,你师父在场,也一定不愿看到你出手,而是盼着你能在战场上堂堂正正赢了本王,是也不是?”
“青禾,四年前那场肃州大战,本王为了猎杀你师父,不惜出动两千妇孺,而后你师父将此二千人放归,此事一直是本王之心病,并以此为耻,我便发誓,往后我北燕与大晋交战,所有二十以下的少年皆不杀。”
“青禾,这是本王与你师父的君子之约。”
“江山代有才人出,今日见你,本王替蔺昭欣慰,也盼着如你这般的少年英杰,能在更辽阔的战场施展抱负,而非折损在此,青禾,你还嫩了些,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退去,本王不与你打!”
就在这时,一道天籁清音,从浩瀚苍穹绵绵盖下,朗朗笼罩住整座盘楼。
“她不行,那我呢……”
只见一道月白身影自盘楼穹顶处,翩然而落,无边无际的和风拂过她周身,将她衣角掀得翻滚如浪,衬得她如天外飞仙。
一张薄薄银辉面罩,覆在她上半张脸,将她额尖眉眼罩得严严实实,唯露出一双冷寂清幽的眸子,面罩下鼻梁勾出清峻的弧度,下颚线经过描容后更是锋锐无比。
那是一道足以令所有人沸腾甚至倾倒的身影,是无数个日日夜夜驻在大晋百姓心中不可磨灭的信仰----
少将军,李蔺昭!
天地无声,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