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跟朕回宫

皇帝眼见皇后猛然朝廊柱撞去, 一颗心仿佛被无形之手狠狠向外一拽,几乎要脱口喷出,

“皇后!”

“母后!”

七公主姐弟二人不约而同失声, 拔腿便要扑过去救人,有人比他们更快。

靠在廊庑一角的青禾倏然掠至, 抬手稳稳抵住皇后双肩, 将皇后捆在怀里。

确认皇后没事,皇帝后怕得沁出一身冷汗,高大身形晃了晃, 刘珍见状赶忙往前伸出手,皇帝搭着他手臂,重新坐回软榻, 眼神发狠地定在皇后身上, 怒道,

“你竟敢当着朕的面寻死觅活……”皇帝抬手指着她,胸口因震怒而剧烈起伏。

皇后并非真要寻死,实则不过赌一把, 赌皇帝对她尚有恻隐之心,以此为李家博取脱罪机会。

这一冲撞, 她浑身力气已然泄尽, 挣脱青禾之手, 缓慢滑落在地, 凄楚地望着皇帝,

“陛下,此事罪在我一人,母亲为我所迫,侯府亦为我累, 他们均是无辜的,恳请陛下念在臣妾辛苦生育这些儿女的份上,赦免李家,所有罪责臣妾一人来担。”

她双目深红,胸口被无边无际的痛苦给浸满,“我李秀宁没能给李家挣一分荣光,有何脸面再拖累于他们,陛下若执意治罪李家,臣妾也无非是一个死……”

皇帝仍沉浸在她险些血溅当场的惊惧之中,斥骂她道,“朕就是太纵着你了。”

“那便请陛下再纵臣妾这一回!”皇后泪光盈盈,目露哀恳,“只罚臣妾一人,可好?”

这是她第一回 这般放下身段与他说话,皇帝心里其实并不好受,此间诸事过于可恨可恼,皇帝如何甘心不去计较,遂一时不语,而是将视线渐渐投向前方,

秋阳已然变淡,明怡始终负手凝立阶下,斜晖恰巧铺在她眼梢,将她侧颊烫出一片金光,她眼翳极深,五官甚是漂亮,被那一斛辉光照得明艳不可方物,皇帝望着她,几度张口欲唤她的名,喉咙却有些发堵,生离整整二十四载,任凭是谁,身份一时也难以转变过来,

“老太君,汝口中之宝儿,可是蔺仪?”

老太君仍保持跪伏之姿,神情却无屈服之态,淡声回,“没错,蔺仪便是章明太子同胞之妹,本该是陛下第一位嫡公主。”

“嫡公主”三字终是刺痛了皇帝的心。

皇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指紧紧掐入刘珍手臂,目光却仍锁在明怡身上,情绪翻涌难以自持,“若你们早一日开口,朕也不至于与亲生骨肉分离这么多年……何至于让一金尊玉贵的公主深陷险……后固然难逃其咎,可李……

“李家无罪!”

一直沉默的康阁老忽然上前来,截住皇帝的话头。

金口玉言,一旦出口,便是覆水难收。

康阁老敏锐地找准时机,掀起敝膝,双膝着地道,

“陛下,臣以为,当年娘娘处境实属艰难,彼时陛下远征,数月未归,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既承受怀孕之苦,又须代陛下掌管后宫,甚至朝臣遇事不决,亦需娘娘出面调停,可谓内忧外患,身心交瘁。”

“历经万难产下皇子,却竟是死胎,如何承受得了?陛下,不瞒您说,当年听闻嫡皇子仙逝,臣亦是捶胸顿足痛哭许久,那可是我大晋未来的小主子,竟就这般夭折在皇后腹中,每每想起,心痛如绞,外人尚且如此,遑论娘娘本人?”

“妇人生产后心绪激荡,行为失常者,并不罕见。更何况娘娘当时身心俱溃,小公主若留宫中,未必不遭受流言蜚语,皇后坚持将孩子送往李家,李家岂能推拒?于陛下而言,娘娘是臣,然于百官而言,娘娘亦为君,后宫诸务本该娘娘做主,若娘娘觉着皇宫不适宜小公主成长,将她送去李家,请李家代为抚养,也在情理当中。”

“无非是帝后夫妻自个不曾商议好罢了,于李家何干?李家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康阁老不愧是当朝首辅,这副嘴皮子功夫很是厉害,几乎要将黑的说成白的,说完,他觑了崔序三人一眼,示意三人跟上。

很快,吏部尚书崔序和都察院首座谢礼,纷纷上前道,

“臣等附议。”

崔序说完见裴越没跟来,连忙朝他使了个眼色,裴越这才收敛心绪,不疾不徐起身,郑重地撩袍下跪,抬眸直视皇帝,

“陛下,臣以为方才康阁老所言极是,娘娘当年情绪失控,以致做出掐婴之举,可见小公主当年处境何等危险。”

说到此处,他胸中蓦地涌起一阵锥心之痛,克制住语气道,“陛下,被掐脖子,是很疼,很疼……

他方才听完那席话,脑海忍不住拼凑出当年的画面来,甚至恨不得冲进去,将那个小仪仪给抱走。

他无比庆幸,老太君带走了仪仪。

“诚然孩子送去李家有违宫规,却合人情,比起这些规矩来,小公主的性命不更为紧要?臣以为,李家甘冒阖族性命之危,却毅然决然替陛下护好皇嗣,实乃对陛下至忠至诚之举。”

“北定侯临终前已是在向陛下呈情,还请陛下念着侯府精忠报国的份上,勿要论罪。”

说罢,他伏身叩首,长跪不起。

刘珍在一旁听着,简直要为几位阁老拍案叫绝,瞧瞧,这唇舌功夫真真一个胜过一个,不单能将黑说成白,更能把反的说成正的,不然,怎偏偏就他们几人能入阁为相呢?

皇帝竟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这番说辞虽有漏洞,意图却十分明显,给皇帝台阶下,不愿他迁怒李家。李氏父子已为国捐躯,北定侯府只剩这孤儿寡母二人,他如何治罪,治得哪门子罪,又怎么忍心治罪。皇帝自嘲一声,只能将那点不甘给咽下,

“好,朕可以不论李家之罪,朕也很庆幸李家将朕的姑娘养得极好,但有两人,朕绝不能饶。”

皇帝松开刘珍,示意他搀起老太君,又问老太君道,

“当年那位李太医何在?”

老太君心知皇帝这是怨李太医当年言辞不当,刺激皇后以致她做出极端之事,遂道,

“陛下,李太医早已亡故。”

事实是,李太医确实与北定侯府有些渊源,当年她着人送李太医回老家潭州,不许他进京,而李太医也改头换面,成为李乡绅,避去潭州山村当教书先生,老太君这么说,实则是担心皇帝追查到潭州,牵连裴家。

皇帝面露疑色,“果真?”

老太君抬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老身也怕他泄露天机。”

这是暗示皇帝,李家已将其灭口。

皇帝无话可说,闭了闭眼,再度看向皇后,恨她狠心,更气她糊涂,那股怒火又是窜起,

“皇后,此事你乃罪魁祸首,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帝深吸一口气,斟酌再三做出决断,

“来人,将皇后带回坤宁宫,终身幽禁。”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

康季闻言,再度滑跪在地,指着已呆傻的朱成毓,惊惧道,

“陛下幽禁皇后,置太子于何地?”

“请陛下三思,万万不能惩处皇后!”崔序等人也纷纷下跪附和。

皇帝却早料到他们这般说,这次却不容求情,“朕对外只称皇后病重,需静养避人,以全太子之脸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皆知再无转圜余地,纷纷默然叹息。

皇后深深闭目,面色僵白伏身下拜:“臣妾领旨。”

发落完皇后,整条回廊寂然无声,几位阁老退至一旁,皇帝视线缓缓与明怡相交,他方才有留意,自始至终明怡均置身事外,对他们所言所行无动于衷,好似那人不是她,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她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心痛,甚至盼着她闹上一闹,哭上一哭,诉出她之委屈,可惜没有,她脸色过于平静,平静到皇帝心里有些不安。

他难以想象,经历过怎样的磨难,才能炼就她这般坚韧的品性,再回想老太君那句“宝儿不肯回宫”,皇帝眉心被刺痛,险些睁不开眼来,他慢慢推开刘珍的手臂,一步一步来到台阶处。

过去他习惯了居高临下,哪怕是对着最疼爱的七公主,也时刻保持一份父皇的威严,可到了明怡面前,他忽然觉着这份威严多余了,甚至唯恐这份威严成为父女无法相认的隔阂,他再往前一步,来到台阶下,如此两人离得更近,只一步之遥。

他当然毫不怀疑老太君所言,这般出众的姑娘一定是他的女儿,他忍不住打量她五官,方觉她的眉峰与他极为相似,眼角的弧度却像皇后,许是集二人之长,容貌反而不那么像他们。

他的女儿竟是莲花门的传人。

皇帝怔怔望着明怡,一时难以回神。

明怡淡淡瞅着他,只觉皇帝险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不明白他盯什么,也无心揣度他的心思,而是将手中的恒王拎了拎,逼问皇帝,

“陛下,还有一人没发落呢?”

皇帝顺着她话头垂下眸,落在恒王身上,但见恒王被明怡紧扣咽喉,张着嘴无力呜咽,模样既可怜,又可恨。

皇帝压下心头不忍,“他私逃王府,罪不可恕,来人,将他押回……

“慢着!”明怡语气忽然发硬,眼底也沁着一抹冷意,腕下加重力道,将恒王整个人给提起,抵至皇帝跟前。

那恒王堂堂七尺男儿,在她手中却如烂泥般瘫软颤抖,惶然望向皇帝,“父……刚一出口,被明怡用力一掐,疼得他近乎昏厥,忙收了嘴。

皇帝看着此情此景,面露凝重,目光慢慢移至明怡身上,预感不妙。

明怡明明朗朗地睨着皇帝,一字一顿,“陛下忘了八王之乱吗?”

皇帝眼底蓦地掠过一丝厉色,旋即面色发白,后退一步,脚跟磕在石阶上,几乎站立不稳。

前朝末年,八王夺嫡,其中二位皇子侵吞赈灾银两,致灾民死伤无数,当时的圣上心软,只将二人软禁府中,不料不久后二人勾结将领造反,八王皆卷入纷争,整座京城血流成河,而戎狄趁虚而入,中原几近倾覆。

朱成毓年纪尚小,在朝廷根基不如恒王,恒王既能潜出王府,可见其贼心未死。

为江山社稷计,他不该留。

明怡这是逼他杀子。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表情一时千变万化。

明怡好整以暇地欣赏皇帝变幻的神情,凝神不语。

肃州三万将士之死与恒王脱不了干系,倘若恒王未生歹计,朝廷反应及时,至少有一半人能活下来,一万五千条性命,一万五千个家,她如何能忍。

皇帝迎上她毫不退让的目光,深吸几口气,终是闭上双眼,狠心道:

“来人,将恒王拖下去,明日赐死。”

“不必了。”明怡笑容依旧,徐徐望着皇帝,“我来代劳。”

皇帝脸色倏变,“蔺仪不可!今日是你外祖母寿宴,总该忌讳……

明怡深笑道,“陛下放心,我这人手法极准,保管给他留口气,让他疼到明日凌晨方咽气。”

话落,她五指如铁钳般扣住恒王后颈,一点点收缩用力,只见那恒王脸色急剧发红,发胀,渐而发青,最后昏死过去。

皇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当面将恒王扼至濒死,面目绷紧,咽了咽喉头涌上的血腥,望向她的目光复杂难言。

明怡却是毫无表情,扔抹布似的将恒王扔开,示意黑龙卫将人带走,随后接过青禾递过来的帕子,慢腾腾净手,目光一寸寸扫过在场诸人,

“诸位,今日之事出了这个门,便都烂在肚子里,明白了吗?”

皇帝听出她言下之意,脸色一沉,断然反驳,“不可,你是朕的女儿,必须跟朕回宫!”

明怡听了这话,似乎很意外,一本正经回望皇帝,“陛下,咱俩八字犯冲。”

“……”

明怡语气本是认真,落在皇帝耳中却倍显嘲讽。

“胡闹,此乃无稽之谈,岂可当真?朕已亏待你多年,万不能再任由你流落在外,”表明态度后,皇帝语气放缓,哄道,“蔺仪,你乖,回宫认祖归宗。”

明怡面色纹丝不动,不与他分辨,而是转向康季,扬声道,“康阁老,您是礼部尚书,敢问册封公主,有何章程?”

凡皇嗣出生,须经司礼监太监、掌脉太医及内阁大臣共核医案记载,验明血脉无误之后,方能造册录入玉牒,颁赐金印,这些均是日后册封爵位的依据。

很显然明怡没有这些。

康阁老等人看了她一眼,又瞥向皇帝,纷纷不吱声。

皇帝何尝不知这里头的干系,捂了捂额,顿感棘手。

明怡不与他纠缠,往侧退开两步,撩手往前一比,正色道,

“陛下,时辰不早,您该回宫了。”

“……”

夕阳已挂去树梢之后,热气褪尽,宽院一片清凉,暮风徐徐铺在皇帝眼底,他目色好似染了秋霜,看着明怡神情一言难尽。

总不能任由他们父女俩僵持,刘掌印轻手轻脚奔过来,小声道,

“陛下,公主殿下定是一时难以适应身份骤变,还请您多担待些时日。”

莫说明怡,便是皇帝自个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儿,认是一定要认的,可如何认,怎么认,尚需回宫从长计议。

皇帝最终深深看她两眼,颔首道:

“摆驾回宫。”

刘珍搀着皇帝先走一步,黑龙卫押着皇后紧随其后,皇后行至明怡身侧时,缓缓朝她转过身,凝望于她,眼神里翻腾着愧疚悔痛,以及些许不可启齿的难堪,她李秀宁骄傲了一辈子,独独对着这个女儿是半点底气也没有,嘴唇颌动,似有许多话要说,却终是无言以对。

她们之间唯剩无言以对。

明怡对着她倒是十分坦然,长长一揖,伏低腰身未起,皇后看着她眼底泪花簌簌扑落,终是一言未发,疾步跟上皇帝。

眼见黑龙卫鱼贯退去,其余人渐望她行来,明怡缓缓直起身,眼尾余光悄悄掠向那道清隽身影。

倍感无力。

当年出师之时,师父可没教她怎么哄男人。

天地良心,哄男人远比冲锋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