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我不配为她之母
至未时, 太阳渐渐西斜,秋阳一寸寸侵入台阶,悄然蔓延至皇帝膝前, 那五爪莽龙纹在光晕中翻腾,好似展露出狰狞的触角。
皇帝目光如铁钳般锁住明怡那只手腕, 声音里压着怒色, “将信物交给朕。”
明怡垂眸看向掌心那枚胭脂玉,目光定了片刻,抬手往前一递, 刘珍疾步上前接过,恭敬奉至御前,皇帝定睛细看, 只觉眼熟无比, 一把夺过玉珮, 瞧见背面刻有御用印迹,方想起来是何物,骤然变色, 眼风扫向身侧的皇后,
“皇后, 这枚胭脂玉是朕给章儿的, 怎会落在李襄手中?”
这一声质问有如雷霆, 重重击拍打在皇后面门, 皇后缓缓自宽榻起身,行至御前,木然转身跪伏于地,“陛下,臣妾有罪。”
皇帝指节发白地攥紧玉珮, 听得“有罪”二字,神色倏然一恍,似有炽烈秋芒刺入瞳仁,连带着眼前人也变得模糊不清,心底莫名涌起几分慌乱,“你说,何罪之有?”
皇后经过最初的惊慌之后,出奇地冷静下来,脱口而出,
“陛下,当年臣妾生章儿时,实则诞下的是一对双生儿。”
“什么?”
皇帝脸色急转直下,眼眸一瞬睁得奇大,黑瞳却缩成一点,死死盯着皇后,面颊肌肉瞬间僵冷。
几位阁老与刘珍等人皆骇然失色,面面相觑,俱被这话震得魂飞魄散。
裴越视线从皇后身上,慢慢移至台阶下的明怡,见她杵着一动不动,脸上也无惊诧之色,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往后踉跄一步,修长指节重重扣住圈椅扶手,险些站不住。
连朱成毓和七公主亦是震惊太过,而忘了反应。
席间鸦雀无声,连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沉沉压下来。
一片死寂过后,只见皇帝双目发寒,自齿缝间迸出几字,“说下去。”
皇后脑海翻涌起当年生产之景象,那种蚀骨的失落与恐慌再度攫住四肢百骸,令她忽然哑了口,有些说不下去,整个人跌坐在地。
这时,被皇后遣来照顾老夫人的那位嬷嬷,缓缓从老夫人身后绕出,跪在皇后身侧不远处,说到,“陛下,老奴乃当年伺候娘娘生产的稳婆之一,请容老奴禀明当年实情。”
皇帝五指死死扣住宽榻扶手,手背青筋暴起,冰寒目光一寸寸移向老嬷嬷,示意她说。
老嬷嬷直起腰身,目视面前的虚空,定了定神,慢声道,
“元康七年,皇后娘娘怀有身孕,阖宫大喜,只是这一胎怀的实在是艰难,陛下可还记得,当时娘娘害喜反应过重,头三月下不来床,吃了吐吐了吃,好好的曼妙人儿不过数日间便只剩皮包骨,任谁瞧了不说一句可怜,太医轮番用药,却也无济于事,陛下又是心疼又是震怒,大骂太医无用,甚至命人去宫外寻求偏方,只求缓解娘娘苦楚。”
“好不容易熬过前三月,娘娘胎像是稳了,不过孕吐症状并无明显好转,娘娘终日卧榻煎熬,心里时常抑郁难当,直到怀胎四五月间,太医院一位侯太医把脉,直言此胎脉象十分稳健,恐为男胎。”
“彼时阖宫已有数位皇子,娘娘位居中宫,备受属望,当然也盼着能诞下皇子,陛下您更是日夜祈祷,求上天赐下一位嫡子来,是以,太医把出男胎,娘娘心地开阔了,陛下亦是龙颜大悦。”
“仿佛一切都好起来,娘娘总算能吃得下饭,气色一日日恢复如初。”
“然而到了临行生产那两月,一位姓李的太医过来把脉,觉着脉象有些奇怪,时而流利如珠,时而脉细如线,疑为双胎,又恐是女婴,他命奴婢给娘娘摸胎位,也就怪了,偏只摸到一个孩儿,大冬日的穿得多,娘娘身子纤细,孕肚不显,太医一时也断不出真章。”
“娘娘盼星星盼月亮,就盼得个皇子,哪听得去女胎一说,情绪激愤之时险些要发作那位李太医,奴婢便悄悄嘱咐李太医,叫他莫要乱说话,若惊扰凤体,动了胎气,无人担待得起,那位李太医便闭口不言了。”
“偏是那段时日,朝中危机四伏,陛下携国舅爷远征西北,奴婢们唯恐歹人趁虚而入,对娘娘不利,遂紧闭坤宁宫,严禁闲杂人等进出,各宫呈献的糕点一概不得近娘娘之身,便是太医所开安胎药,亦需反复试毒,方可送入娘娘口中,除十名心腹外,余者皆不得入殿。”
“娘娘日日盼着陛下回宫,除夕未归,开春亦未归,那年阖宫用度紧缩,连除夕宫宴都免了,直至元宵前夕,娘娘为给陛下与社稷祈福,命人在太液池筹备灯会,也叫阖宫主子们热闹热闹。”
“是日,后宫嫔妃几乎尽数赴宴,唯独皇后娘娘因身子沉重,不便挪动,留在坤宁宫静养,傍晚忽降暴雨,整座皇城风雨如磐……娘娘突然发作了,奴婢们赶忙去传太医,外头瓢泼大雨,太液池有人溺水,去了几位太医,赶巧擅长女科的侯太医病了,当时太医院只一位李太医当值,小太监们一面冒雨往太液池去接太医,一面着人架着那位李太医送到坤宁宫。”
“当时情形极其凶险,娘娘羊水破得急,宫口却开得慢,孩儿迟迟不下,李太医无奈,下一剂猛药,终于至亥时,诞下一名皇子……”
说到此处,老嬷嬷嗓音忽然开始发颤,鼻头发酸,极力忍住哭腔,哽咽道,
“可惜是个死胎,奴婢永远忘不了娘娘当时的模样,她浑身被汗液浸透,脸上血色尽失,闻得是死胎,当即尖叫一声,几近昏厥,怎么也不肯信,一面忍受腹痛,一面发狂地将床榻诸物悉数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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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你们快去救他,若救不回来,本宫要你们的命!”
“孩子好好的,每每请脉孕像康健,怎可能会死?一定是你们害了他,来人,来人……下,您在哪儿,您快来救救咱们的皇儿……”
西厢房的产室狭小逼仄,满目的红如血色漫入皇后瞳仁,皇后崩溃地伏在产床大哭,像是溺水之人,久久在水泊里挣扎,上不了岸,她绝望地瘫在宽大的鸳鸯衾被下,近乎癫狂地撕咬枕巾,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腹部的剧痛再度袭来,产房烛光昏暗,映得帐幔上人影乱颤,凌乱的发丝黏腻在她额角,衬得她如阎王殿里的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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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李太医与两位宫人已抱着皇子去了外间,李太医为小皇子诊脉,确认夭折,且已死数……
太阳斜移得快,明湛的秋光已探至皇帝衣摆,那张威严的面孔不知不觉沁了一脸的泪,听到“已死数日”,心间猛地一揪,低喃问,“然后呢……”
老嬷嬷吸了吸鼻,缓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奴婢当时正跪在娘娘身前,欲为她清理胞衣,孰料另一孩儿竟探出半个头来,奴婢惊喜不已,连忙催娘娘用力,也就怪了,这一胎十分的顺利,很快滑出一位小公主。”
“比起瘦弱的小皇子,小公主殿下实在是康健无比,她生出来时四肢有力,眉眼黑幽,像极了陛下,足足有六斤重呢……”
老嬷嬷一面喜,一面又哭,
“两个襁褓摆在面前,一个瘦如玉蝉,手掌仅成人拇指那般大,一个却手舞足蹈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四处张望,活泼健壮,连啼哭也中气十足,可惜被雷声掩盖,外间无人听闻……”
“娘娘盯着两个孩子出神,一死一生,死的是众所期盼的皇子,生得是突如其来的公主,娘娘犹自不甘心,盯着李太医逼问,‘你告诉我,为何会这样?我的皇儿怎会死?’”
老嬷嬷痛哭不止,“也怪那位李太医,性子刚直,不懂转圜,仔细诊验两位胎儿,直言一胎强健,一胎孱弱,强胎吸尽了弱胎精气,致其夭亡……也正因为此,双胎脉象方不明显。”
“娘娘听了这话,再也承受不住,本已近崩溃边缘,被这话压倒了最后一丝理智,不顾身下鲜血淋漓,突然发狂似的扑向小公主,言称要将小公主掐死,那一下娘娘是用了力的,小公主被她掐得嚎啕大哭,面色发青,奴婢们猝不及防,慌忙七手八脚夺过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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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孩子一哭,整个产房乱了套,皇后一身中衣尽湿,蓬头垢面坐在产床上,眼神空洞涣散,茫然四顾,重重捂着额,整个人恍惚置身地狱,不停地摇头,
“还我皇儿来,还我皇儿……
眼见她下身血流如注,宫人哭着跪求娘娘保重身子,可惜孩儿每哭一声,便刺激皇后一分,她一面瘫软在汗湿的枕上,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一面失常地张狂尖叫,
“把她带走,我不要看到她,”
“我要掐死她,替我皇儿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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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娘娘情绪过于激动,已有血崩之兆,奴婢不得已,只得抱着孩子悄悄避去耳室,小公主在奴婢的安抚下终于不哭了,乖巧睡去。这时娘娘的乳娘满嬷嬷紧紧将皇后搂抱在怀里,温言劝慰娘娘勿要动怒,说是只要好生休养,将来必定还能再生一位皇子,可娘娘深受怀孕生产之苦,又念及文武百官与陛下的殷切期望,整个人崩溃之至,声称要带着小公主一道去死……”
“我们若不将小公主交出去,她立时便要自尽,没法子呀,陛下……”
老嬷嬷深深跪伏在地,大哭道,“些许她们母女没有缘分吧,当时为了安抚住娘娘,叫她情绪稳定下来,我们便商议着,将孩子带去旁的宫殿暂时避一避,可娘娘对小公主深恶之至,将一切因果尽数归咎于她,竟以死相逼,命奴婢将人送去李家,不愿见到她……”
“保小公主还是保娘娘?这个难题横在奴婢与满嬷嬷面前,最终为护住娘娘性命,只得忍痛将孩子送走。”
“陛下离宫之时,阖宫宿卫皆交于娘娘执掌,是夜宫人大多聚于太液池,满嬷嬷将令牌交予奴婢,奴婢悄悄将孩儿放入箱笼,提之出宫,佯称前往李家,坤宁宫之物,侍卫皆不敢查验,如此,奴婢将孩子送去了李家。”
皇帝木然听着,思绪也被带回那样一个惨痛的夜晚,先是丧子之痛,后又闻得皇后产后血崩、昏厥不醒,双重打击险些压弯这位帝王的脊梁。
“这么大一桩事,你们如何瞒得过去?”
皇帝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蒙在鼓里整整二十四年。
老嬷嬷抬起满是哭痕的脸,忽然苦笑,“陛下可还记得?那夜消息传至行宫,您震怒之下,斥责宫人伺候不周,处死了十人,嫡皇子既为死胎,掌脉太医有不可推卸之责任,两位太医皆被处死,其余八名宫人恰是当夜知情人,活下来的唯有满嬷嬷、奴婢和娘娘贴身女婢。那位李太医因是临时请来,反逃过一劫,满嬷嬷本不打算放过他,偏李太医声称曾救过我们李老侯爷性命,满嬷嬷这才没舍得下手,后来李太医立誓死守秘密,借着接生不利,娘娘一道手书夺了他的官衔,将他遣出宫,为防多生事端,当夜便是他跟随奴婢一道去了李府。”
皇帝顿时哑口无言。
宫里那么多皇子都存活下来,唯独皇后诞下死胎,他如何能忍?疑心有人趁他不在谋害皇后,遂下令彻查六宫,稍有可疑宫人,不是下狱便是处死。
阖宫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直到钦天监送来一道折子,他方停止杀戮。
皇帝念及自己阴差阳错替皇后灭了口,错失得知真相的机会,只觉可悲可笑,从肺腑咳出一声冷笑,眼神阴寒如蛇,一步一步逼近皇后,他蹲下拎起皇后衣襟,逼着皇后直面自己,一字一字厉问,
“皇后,那是朕的骨肉,你怎么有胆将她送走?你凭什么将她送走!”
皇后被他扯得身形晃动,面颊苍白如纸,浑身气力似被抽干,绵绵无力望着皇帝,
“陛下,臣妾错了,臣妾当时情绪失控,将章儿之死尽数归咎于女儿身上,臣妾当时自己都活不下去,遑论是她?”
整个空月子,她精神恍恍惚惚,想起孕期备受折磨,每日均是掰着手指头熬过来的,到最后期望落空,承受不住丧子之痛。
“那可是满朝瞩目的嫡皇子啊!就这么没了,臣妾如何承受得住?当时闵妃与贤妃之子已六七岁,宫中有六七位皇子,臣妾受够了害喜的苦,当时真的不想再生孩子了……”
皇后垂眸靠在皇帝的手背,泪水顺着他指缝一行行跌落在地,
“臣妾也曾试想,若留她下来又会如何?她将永远活在章明的阴影之下,阖宫私下均会谩骂她克死兄长,她在宫里不会比在宫外快活,臣妾太明白自己的性子,我看着她永远会想起死去的儿子,我做母亲的尚且无法原谅她,陛下敢保证,绝不会迁怒于她吗?”
皇帝神色微恍,每一个孩子出生,他均是欢喜的,尤其是与皇后的孩子,他更视为珍宝,他不知当时他会如何,可眼下却笃定地说,
“不,朕不会嫌她,一定不会……”
“可臣妾会……”皇后气若游丝地掀动眼帘,“臣妾做不好她的母亲,臣妾……不配为她之母……”
皇帝听到这席话,心口滚过一丝锐痛,眼神阴鸷地劈向一侧的老夫人,
“你们李家就这么把孩子留下来了?皇后产后抑郁失控,做了糊涂事,你们也糊涂了?”
众人视线不由得齐齐望向老太君。
只见老人家慢慢摸到身侧的拐杖,缓缓站起身,朝皇帝欠了欠身,方道,
“陛下,那夜子时,李太医与嬷嬷将孩子径直送入老身手中,老身当时心境与陛下一般,深知天子血脉岂容流落宫外,故而毫不迟疑,当即接过孩子,抱着她往回走,想趁陛下回銮之前,将孩子送回坤宁宫。”
老夫人说到此处,忽的停顿了下,竟是发出一声无奈的笑,“当时马车已抵达东华门外,说来也怪,那个小宝儿本在我怀里呼呼大睡,一靠近东华门,她却骤然啼哭,恐惊动守卫,老身只能避开,再三尝试,皆是如此。”
“东华门不成,我便去玄武门,陛下您信吗,那一夜,老身抱着她从子时直至天明,驾车绕皇城一周,连午门都试过了,无一例外,只待靠近宫门,她便哭,甫一离开,她又睡得香甜。”
老夫人怔惘地望向他,漆灰的眼眶蓄着一眶泪,犹自不落,“陛下,宝儿不肯回去。”她心痛如绞地一遍遍重复,“宝儿很有灵性,也很有脾性,她不肯回去。”
她轻蔑地冷笑一声,“也对,那样的娘,不配叫她回去。”
“当时李太医也在场,说是皇后情形很不好,一旦送回去保不准刺激她,届时产后血崩没了命,恐懊悔不及,老身一时不敢轻举万动,且将孩子安置在府中,天明之后,便入宫探望。”
“皇后气若游丝躺在榻上,昏迷不醒,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也疼,守了她一日一夜,待她醒来,老身再三规劝,她却执意不改,老身便打算求见陛下您,可人刚迈出坤宁宫,却听得一桩传闻。”
老太君语气微顿,面露踟蹰,“若老身未曾记错,陛下回銮之后,疑有人谋害中宫,曾大兴刑狱,首当其冲的便是闵、贤二妃。中宫若无子,当立皇长子,闵妃嫌疑最深,贤妃背靠琅琊王氏,也有夺嫡有望。陛下圣明,紧咬二宫彻查,可她们又岂是愚钝之辈?不知是何人请动钦天监,那边卜出一卦,只道此胎虽夭,却能护佑大晋、护佑陛下,反倒是活着却与陛下八字相……
老太君摇着头,悲叹一声,“如此,老身岂敢放宝儿回宫?此事说小乃无稽之谈,说大却关乎国运,落在旁人耳中不过风言风语,可若落在宝儿身上,却有如千斤,倘若陛下哪日有个头疼脑热,岂不都要怨怪在我宝儿身上?我可不愿她受这等委屈。”
老人家言辞犀利道,“天家最是薄情之地,老身脾气刚烈,心想这孩子大抵跟李家有缘,便做主留下了,当日便带着人回了乡下,也巧,当时李襄媳妇正怀着孕,三月十八那一日,她诞下一子,老身谎称是双生子,如此让宝儿名正言顺留在了李家。”
“李襄得胜还朝,直至三月十九方回陇西,彼时木已成舟,他也是回天乏力,身为舅父,他反比老身更疼宝儿,视若掌上明珠,两个孩子,尚且偏疼宝儿几分,后来老身命他们夫妇携子归京,而宝儿则由老身亲自抚养至三岁。”
“三年后之事,诸位皆已知晓,老身那儿媳病逝,留下一双儿女,儿子被李襄带去边关,女儿则留在老身膝下。”
“听闻双枪莲花需双生子同练,方能发挥其最大威力,一听说李家有一对双生子,莲花门的人闻风而动,悄悄来李府外蹲守,果然一眼相中咱们宝儿,称其骨骼清奇,乃习武之奇才,趁老身不备,将人掳去。”
“其后李襄受其所迫,只得将二人一同送入莲花门,使宝儿有个照应,如此方成就后来一代传奇。”
“陛下,事情经过便是如此。”
老太君缓缓拄杖屈身,双膝及地:
“欺瞒圣上,乃老身一人之罪,陛下若要降罪,惩处老身便可,不必再牵连无辜。”
孰知,老太君这话一落,那皇后信念已失,不愿母亲代她受罪,突然挣脱皇帝手腕,往一侧墙柱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