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穷图匕现
巢正群对着他的无理要求, 断然拒绝,“不可!”
他气得站起身,不顾君臣之别反握住他, 神色痛心,语气恳切, “殿下, 她如今可是裴家少奶奶,裴家不涉党争,万一被人瞧见你们二人有往来, 置裴越于何地?眼下她本就步履维艰,咱不给她添麻烦了行吗?”
“不说旁的,就拿侯爷这案子来说, 当年海捕文书上虽无她的名, 可她的档案还记在锦衣卫呢, 一旦她身份暴露,你说高旭能不抓她?”
朱成毓闻言顿时恼羞不已,收敛那些揣度, 无比惭愧道,“是, 巢叔教训的是, 是我糊涂了, 我不该见她, 也不能见她!”
巢正群见他肯听劝,松了一口气,“夜深,您快些回宫,安心侍奉圣上, 至于蔺仪小姐,待案子查实,李家无罪,她便可名正言顺回到李家,届时您想怎么见就怎么见,住在李家都成。”
朱成毓被他说得失笑,他确实在李家住过的。
临走前,少年一步三回头,还是不轻言放弃,“巢叔,她真是蔺仪?”
“怎么不是?我在肃州二十几年,我能弄错?”巢正群急得跳脚,就差没推着他往外走,“您不信,送一盒绢花去,她保管下回还能戴着给你瞧,别说,姑娘生得可好看哩,身上有一股英气,你见了她会喜欢的。”
朱成毓现下是彻底死心了,“那你问了没,蔺仪表姐过去为何不回京?”
巢正群闻言神色一转,变得有些凄凉,“您应该清楚,当初侯夫人不喜她,将她扔在乡下不管,”
他很替明怡鸣不平,“被亲娘抛弃,试问哪个孩儿接受得了,故而蔺仪小姐发誓不回京城,若非为了给肃州军正名,她也不会现身,对了,忘了告诉殿下,蔺仪小姐也出身莲花门,是双枪莲花的传人之一,您不知道吧?双枪莲花若由心意相通的双生子同时使用,可发挥其最大功效,那一年的肃州之战,蔺仪小姐也在场的,否则也没有那么强悍的战果,可怜兄妹俩,一死一伤,落个凄楚的下场……”
夜深了,朱成毓被两名小内使搀着,趔趄地上了马车,晚春的风砸他面门,明明该是温暖和煦的,他却觉出几分寒意来,那股自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恨和痛,如岩浆似的往外涌,逼得他眉目泛紫泛红,他独自坐在马车里,难过地捂着脸大哭。
马车并未驶回宫,而是去了李府。
这一夜,朱成毓守着外祖母,靠在老人家身旁,酣睡至天明。
十八岁的少年,好似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每日天还未亮便晨起入宫侍奉帝后,皇帝交待的一桩差事办完,又马不停蹄地讨另外一桩差事,夜里忙完,总还要跑一趟李府,陪着老人家说会儿闲话,方回王府。
有时皇帝都替他累得慌,怜爱地问他,
“你就不累?”
“不累!”少年抬手拭去一脑门汗,望着皇帝挠首笑道,“在王府三年,闷坏了。”
皇帝哑然失笑,至此方真正对当年的狠心生了几分懊悔。
几场雷雨将暮春送走,日子不知不觉来到初夏,大半月过去了。
最近朝中风平浪静,两位皇子相处极为融洽,朝堂也因七皇子归朝,而换了一副新气象。自那日皇帝下旨,准裴越和谢礼接手李襄一案起,谢礼便亲自去北镇抚司,将三年前的卷宗及证人证词证物,悉数带回了都察院。
这半月功夫,两位主审仔仔细细将案情梳理,试图找到李襄被冤枉的破绽,可惜没有。
这一日夜里回府,裴越将明怡请来书房,事无巨细告诉她,
“整整三百份供词,我们全部核对完毕,甚至寻到当年的目击证人,重新核实,结果并无明显出入,可见当初你父侯着实进了北燕人的军帐。”
“人证之外,物证也有,当年你父亲叛国消息传出后,我礼部两位官员前往北燕交涉,要求他们放人,可惜北燕条件提得过于苛刻,没能达成协议,但终究还是送了一副铠甲给大晋,这副铠甲为陛下亲赐,整个军中仅此一副,做不得假。”
“高旭便是从这些人证和物证,给你爹爹定的罪。”
“我也借着互市开关的档口,探过北燕大使乌週善的口风,问他李襄在北燕的经历,他说一应诸务均是南靖王底下负责情报的一位女将军所接手,他们不得而知。”
“我推断,若是你爹爹没被冤枉,狱中那位是他本人无疑,那么很可能,北燕以他无法推拒的理由,引诱他入帐,造成他叛国的假象。”
“若你爹爹是被冤枉的,他压根没去北燕军帐,那么就存在有人假冒他的可能。”
“你爹爹叛国,获利最大的可是朝中那几位,故而无论是何等情形,我猜咱们朝中定有人与北燕勾结,只需顺着吹哨人这条线索,没准能抓到对方的狐狸尾巴。”
明怡听完他这席话,若有所思,“这两种可能都不能排除。”
“对了,我让家主查刘家,查得如何了?”青禾功夫是高,可打探消息终究比不上裴家的暗探,最后这件事最终还是交给了裴越。
裴越闻言将案下一个小抽屉拉出,将一封邸报递给她,
“查过,刘家祖籍原州,并非经商富庶之地,是三年前,也就是肃州大战结束不久后,家里突然发迹,在江南得了几个绸缎铺子,我已安排人手,赶赴江南,查那些绸缎铺子的原始东家。”
明怡从炕床上起身,探身接过邸报,一目十行掠过,咬牙冷笑,“看得出来,这个刘家有蹊跷。”
裴越起身,绕至她对面落座,支摘窗被撑开大半,暖风徐徐送进,蝉虫蛰伏在檐下肆意乱鸣,给初夏的夜添了几分燥气。
“如若我没猜错,刘家很可能被人收买了。”
“有没有可能是怀王?”明怡抬眸问他,“怀王此人阴险狡诈,又惯会伪饰,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我看就是他了。”
裴越也觉得大差不差,“我着人盯着怀王府,看他与刘家有无来往。”
“不必。”明怡抬手拒绝,目带愧色看他,“家主,查案你来,可暗地里的事,我来做,我不能让你沾些污垢之事,否则哪日动静闹大,我怕你没有退路。”
“你能帮我救出老七,我已感激涕零,余下的事,你能不插手就不插手。”
裴越细想了想,倒也没坚持,“那好,你手底下有人吗?”
明怡笑了笑,“整个京城包括皇城内苑,青禾来去自由,还有谁比她更适合盯人。”
“没准她嫌裴家厨子吃腻了,去怀王府换换口味呢?”
裴越闻言哭笑不得,被主仆二人这举重若轻的气度给折服,“看来我裴家得换一批厨子了。”否则还怎么留人?
“不必。”话说着,明怡往墙角高几侧的铜漏瞥了一眼,已近亥时,便起身来,笑道,“我不过是玩笑话,家主不必放在心上,裴家厨子已有十八人,五湖四海的风味皆有,满意得很,再换,我怕寻不到合适的。”
裴越吹了灯,二人相携往外来。
又是一个月圆日。
月盘当空,银沙如泻。
清风徐徐拂动他们衣角,二人衣袂撞在一处,拂过彼此的手背,有些发痒,顺着那抹痒,明怡小指下意识往他掌心一勾,捞住一根手指不放,见他没有反抗,她便得寸进尺,一根两根,三根,悉数给捞了去,最后掌心一转,十指插过他指尖,与他相扣。
她的调皮,裴越见了也不是一次两次。
偏眸看她一眼,月华下的年轻姑娘,神态恣意从容,抬眸望向浩渺的苍穹,眼底明光灼灼,好似蓄着锦绣山河,哪有半点你侬我侬的春色。
指尖嬉戏犹在继续,裴越紧紧握住她。
花园那头些许笑声穿林度水而来,二人砰砰的心跳被那些杂乱的动静给掩盖。
明怡一面用掌腹摩挲他,一面思索案情,“将吹哨人放出来,暗中着人盯着,顺藤摸瓜。”
裴越颔首,“恰好,当初借口关押的期限已到,是该放人了。”
跨过小门,进入长春堂前的庭院,明怡问他,“我爹爹的情形如何了?”
“这二十多日,太医已施针三回,舌头毒症已有明显缓解,暂时还不能说话,只会呜呜几声。”
“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进去见他一面?”
唯有她亲自查验,方知那是不是她父亲。
裴越微叹了一声,目光望着脚下,牵着她步子迈得极慢,“人关在锦衣卫,进出并不容易,我去过两趟,发觉锦衣卫的门皆设有机关,从外面打不开,且每一道门皆是石门,刀枪不入,炮火不侵,一旦高旭发现有异,随时便能将你拦在里头,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法子。”
明怡一听这般麻烦,不敢轻易劳动裴越,恐让他深陷危局。
“算了,回头再说。”
心里却想,比起裴越,有一人出入锦衣卫更为便捷,那便是七公主。
以七公主刁蛮的性子,她要去见自己亲舅舅,也情有可原,届时她假扮七公主的女官,跟进去,岂不正好,也不连累裴越。
夜渐深了,草叶上的露水悄悄凝结成珠,被月色映着泛出微光。
二人相携回房,衣摆挨在一处,眼梢流转,愣是无波无澜,却也动人,落在付嬷嬷眼里,便是一对神仙眷侣。
人前矜持克制,是一对举止温雅的夫妻,人后却不然,每每灯火欺灭后,他们在黑暗的笼罩下卸下伪装,迫不及待撞到一处,角逐纠缠,尽力穿凿,好像唯有这般方能确认对方属于自己。谁也不服谁,好似要将对方的力气耗尽,谁也不提往后,好似每一回皆当做最后一回。
朱成毓很听劝,这一段时日尽心侍奉帝后,父子感情极好,仿佛回到了最初,甚至皇帝偶尔乏了,召他入御书房,帮着看折子,朱成毓起先也推拒过几回,但皇帝坚持,他就没法子,抱着一摞折子,坐在小案后斟字酌句地读,遇到不会的,皇帝总会耐心教他。
但皇帝就是皇帝,疼爱朱成毓同时,也没疏远怀王,将工部扔给怀王照管,这里头可是实权,在朝臣眼里,新一轮制衡又开始了。
怀王府的长史却是十分不满,
“陛下真是好谋算,宝贝疙瘩带着在奉天殿看折子,教他如何统领政务,却把工部这个烂摊子扔给您,见不得人的事,脏活累活,全是您在替他做,殿下,时至今日,我忍不住在想,莫不是陛下拿恒王与您,做七皇子的试刀石吧?”
提拔其余皇子,用以磨炼太子。
这种手腕,青史中并不鲜见。
怀王静静坐在罗汉床,掌心研磨着两颗夜明珠,眼神眯得狭长,似笑非笑,心里自然也是不痛快的,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工部的事,你去张罗,务必拿一些不起眼的人和事开刀,做出一点成绩来瞧瞧,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明白吗?”
“另外,司礼监那边也要应承,莫要得罪。”
“明白。只是王爷,工部的事,您不亲自抓管吗?”
怀王缓缓抬起眸子看他,笑容温厚依旧,“本王还有更重要的事。”
将长史打发,怀王笑意敛尽,招来暗卫,问道,
“他人来了吗?”
“到了,一盏茶功夫前到了西阁楼。”
怀王颔首,搭着暗卫的手臂,下了罗汉床,握着那两颗夜明珠,迈着沉稳的步伐往西阁楼去。
这是一间小阁楼,两层高,攒尖顶,装饰并不十分华丽,却是怀王府最隐秘之地,四周环以葱茏树木,无数暗卫藏在树梢,拱卫阁楼,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而此处有一密道,直通府外某处不起眼的庭院,那人便是打密道进的王府。
怀王由人伺候跨进屋内,推开暗卫的手,独自上了楼,先往南面阁楼瞥了一眼不见人影,寻了一圈,最后在西面退室瞧见了那人。
只见他罩着一身黑衫,头戴兜帽,整张脸隐在暗处,辨不清轮廓,听见怀王脚步,他头也未抬,漫不经心将倒好的茶,推过去,语含不满,“不是说好,再也不见吗?”
怀王来到他对面落座,对着他丝毫不摆王爷架子,无奈道,“先生莫恼,我这不是没法子了么,陛下越来越看重朱成毓,且李襄的案子也进展极快,那裴越是何人,先生当清楚明白,再坐视他查下去,我与先生恐均倾覆。”
“王爷少吓唬我,”对面那黑衫人,语气不疾不徐,身上很有一股处变不惊的气度,好似天塌下来,也挨不着他分毫,“当年的事在下只是牵个线,终究是王爷和他自个儿做的主,我早将自己摘干净,王爷不必拿当年的事来压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怀王忙否认,便是对着皇帝也没这般小心翼翼,笑容里带着些许苦涩,“这不是走投无路了么,来求助先生,总归您也不愿看着我倒台不是?”
那黑衫人心想,怀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倒不倒台也不要紧,不过眼下着实不能让裴越查下去,旧案翻出来,对他确实没好处。
见怀王放下身段哀求,他语气也转缓,“放心,我早已替你布下一招险棋,如今是时候给他们一些教训。”
怀王神色一亮,双掌抚起,大喜过望,“我就知道先生出山,必是马到成功,不知先生有何打算?”
黑衫人掀起眼帘,淡淡瞅着他,“他们不是一直盯着吹哨人不放么,那便是我的棋子,我没猜错的话,他们一定盼着从吹哨人身上顺藤摸瓜查到我乃至怀王你,既如此,我便给他们设个生死局。”
语气平静,杀气磅礴。
怀王从他冷淡的眸子里,嗅出几分嗜血的兴奋,“那本王静候先生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