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立威
廊外又起了风, 将那淅淅沥沥的雨裹成了雨雾,浓烈不堪,一如帐内迟迟不散的旖旎。
余韵久久在四肢末梢游荡, 感觉太好,一时都舍不得松开彼此, 可那一层黏糊糊的汗又逼得他们不得不罢手, 抽身,平躺下,谁也没吭声, 谁也没动弹。
方才那场角逐多少令他们都有些尴尬,裴越罕见有这么不君子的时候,明怡也后悔方才不应当较真, 遂他意又如何, 兴许是她骨子里自持强势惯了, 不愿被人掣肘方如此。
沉默越久,气氛似乎越不对。
在明怡想着如何转圜时,裴越倒是先开了口, “你可还能动?要不……帮你?”
裴越这回倒是没想着唤嬷嬷来,打算亲自上阵, 只是还未想好是扶她还是抱她, 后者似乎过于狎昵了些, 转念一想她是他妻子, 方才又将她折腾得那般狠,他不管是不成的。
明怡愕然,身子骨酸是酸了些,甚至那一处被剧烈抽抵也有些火辣辣的疼,但还不至于走不动路。
“不必, 我无碍。”
明怡发现自己说完,裴越那边的呼吸略略滞了滞。
难不成她回错了话?
后知后觉这便宜夫君是想抚慰她,明怡汗然,倘若他再问一道,她改口便是。
可惜,裴越也没有再问。
“水已备好,你先去洗。”
明怡习惯等他先离开,“你比我洗得快,还是家主先。”
裴越无话可说,掀开帘帐出榻而去,明怡身上有些发凉,也踵迹在后。
不多时,裴越先出来,付嬷嬷还在换床褥,他便坐在屏风下的圈椅喝水,下意识往铜漏看了一眼,已过了子时四刻……从未有过的迟。
怔忡片刻,裴越揉了揉眉心,兀自苦笑,做都做了,倒也不至于后悔,就是明日晨起恐有些艰难,眼看付嬷嬷换好床褥退出来,他吩咐一声,“明日卯时记得唤我。”
付嬷嬷抱着脏褥子垂首应是,裴越说完先一步往床榻去,不一会,明怡跟进来,付嬷嬷见二人窸窸窣窣上了塌,吹了灯退出内室。
太晚了,一宿无话,翌日照常醒来,身旁已没了人,明怡没急着起,恍惚记起昨夜忘了说分房睡的事,回头再说。
下了好几日雨,今日东边天际微露了些晨光,总算有放晴的迹象。懒了几日没去给婆母请安,今日无论如何得去。长春堂在西路院,每去春锦堂便要路过一个花园子,这一带便是裴府的后花园。
远远瞧见池子旁的冬梅似乎开了,明怡干脆绕一段路,顺着亭子从观景环廊绕去池子正中的水榭,采了一株早梅方往春锦堂去。
路上明怡发现今日的婆子丫鬟格外多,游廊上穿堂上,或捧着盘子,或抱着锦盒,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么?”她问身侧的付嬷嬷。
付嬷嬷答道,“今个二十五,再过半月是咱们府上的年终尾宴,闻喜老家的族人陆陆续续进了京,这不,定是族人给咱们家主和太太捎了节礼来,太太呢,也不能叫人空手离开,又封了回礼,这不一来一去,府上便热闹了。”
过水榭沿着平折的石桥便到西内门,过西内门便是春锦堂了,穿堂外,婆子侯了两排,个个屏气凝神,不敢言语,气氛比往日好似要凝重少许。
付嬷嬷伴着明怡没急着进去,而是朝为首一人招了招手,“怎么了这是?”
那婆子先屈膝给明怡行了个礼,方往里比了比,低声解释道,“大姑奶奶赶早回来了,好似在姑爷那受了气,如今正在太太院子里哭哭啼啼呢,太太忙了一早,饭都没顾上用,光顾着听大姑奶奶哭诉……
婆子这话明显有些偏颇,好似嫌大姑奶奶闹了荀氏,明怡看了她一眼,那婆子被她看得忙低下了头。
付嬷嬷陪着她往里去,一面解释道,
“大姑奶奶是二老爷的嫡长女,也就是先头那位二太太所生,素来跟继母不合,但凡有事便来寻我们太太……”
明怡静默听着,不置一词,抬步踏进门槛,春锦堂的明间内果然坐了不少人,大约是听说长姐受了委屈,四位姑娘均过来探望。
瞧见明怡进屋,裴依语先一步起身,将她迎过来,
“嫂嫂,大姐姐回来了。”
明怡颔首上前,正见一穿着靛蓝披风的少妇伏在荀氏膝头落泪,听说明怡来了,忙抹去眼泪,朝她挤出个笑容,
“三弟妹来了?”
前几日在上林苑,明怡是见过这位长姐裴依岚的,坐在裴萱身侧,比起明朗大方的裴萱,性子要沉默少许,颧骨略高,显得消瘦,今日这份消瘦更添了几分凄楚,便是明怡这个不相干的人瞧着都心疼。
她不动声色笑道,“长姐好。”
婆子送来一锦杌,明怡挨着荀氏右下首坐了。
裴依岚当着明怡的面还不大好意思,与荀氏支吾道,“事情大抵便是如此……”
荀氏听了无比头疼,她这几日忙着接待那些回京的族人,受了累,夜里吹了寒风,今日晨起头风发作,人还未缓过来,又遇上这么一桩糟心事。
裴依岚见她手撑额不吱声,讪讪道,“怪我,不晓得大伯母今日身子不适,一清早便叨扰您。”
荀氏忙道,“说的什么话,你是裴家姑娘,即便出了嫁,也是裴家人,怎么就不能回来了?何时回,裴家都是欢喜的。”
裴依岚听了这话,眼眶又是一酸,可怜她没有裴萱命好,没个嫡亲的娘疼,打小在继母手里讨活,当年为了逃出继母手掌心,匆匆寻了一门婚事,如今才知这婚事看着光鲜,里子难堪,自己挑的婚事,受了委屈也不敢吱声,这次实在是忍不住了,方回的娘家。
泪滚了一层又一层,念着明怡在场,生生忍住。
明怡见状不忍,淡声问,“长姐,出什么事了?”
裴依岚还抽抽搭搭未吭声,底下坐着的裴依杏等不及了,立即替她道,
“嫂嫂,大姐夫昨夜因着小妾对姐姐动了手,将姐姐手臂都给打青了!”
明怡眉峰一动,朝裴依岚伸手,“给我瞧瞧。”
裴依岚大抵面子上过不去,有些踟蹰,裴依杏上前握住她手臂,将袖口一拉,只见那小臂被打得一片红肿,青中带紫,隐现血色,明怡可是刀尖上滚过来的人,一看这伤势便知下手不轻,脸色不好看。
裴依岚见状赶忙抽回手,垂下眸。
恰在这时,外头廊庑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是什么事急急吼吼地往娘家赶?不寻我这个做母亲的,非要来烦你大伯母,你可知你大伯母一日有多少事,哪有功夫听你闲扯!”
裴依岚一听这语气,绝望地闭了闭眼,忙拭去眼泪,起身拘谨地往后一退,候着缪氏进屋。
缪氏一来没急着打听是什么事,反而是先责备裴依岚不懂规矩,越过她这个继母闹去荀氏跟前,叫她没脸。
她风风火火进屋,先剜了一眼裴依岚,随后在荀氏左面落座。
荀氏头额是突突一阵胀痛,耐着性子与缪氏道,
“弟妹,岚儿在陈家受了委屈,昨夜被姑爷打了,据她所说,这压根不是第一回 ,早早就有了,可怜这孩子忍气吞声,一直不吱声,今个儿人回来了,咱们做父母的做长辈的,无论如何得给她撑腰,你看怎么办?”
荀氏再如何,也不能越过缪氏这位继母,少不得先问过她的意思。
孰知缪氏只是不咸不淡瞅了裴依岚一眼,连伤势都没过问,便不痛不痒道,
“男人都这个德性,在外头受了点气,便回家拿女人做筏子,”说着,她便伸出自己右手掌,“嫂嫂还记得,当年二老爷在外头喝了酒,回来不小心折了我一指手指的事?”
不等荀氏反应,她又嘱咐裴依岚,“夫妻过日子便是这般,多多少少总有些摩擦,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我方才进屋,已听说陈家遣了婆子来,接你回去,说是姑爷已备好酒菜要与你赔罪?”
裴依岚急道,“母亲,他不过是念着裴家势大,故意做做样子罢了,且这未必不是我那婆母粉饰太平,待我一回去,他定是变本加厉。”
“上回遇见爹爹,我悄悄便与爹爹说了,哪知爹爹没当回事,没去陈家理论,那混账便知无人替我撑腰,后来打得越发厉害,不仅如此,还寻我要银子呢。”
说到此处,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那遮羞布均给掀了,“说什么我们裴家有钱,年终尾宴在即,要我死皮赖脸回府,也分点银子回去贴补他陈家,我听了这话,气得一宿没睡……
缪氏闻言反而有几分幸灾乐祸,“当初我说这门婚事不好,你非要一头往里撞?现在吃亏了吧,可见我是好心当驴肝肺!”
裴依岚听了这话是呕得说不出话来,当初她为何选了这陈家,也是被逼无奈,那时缪氏打算将她嫁给她娘家一亲戚,裴依岚不愿被她挟持一辈子,咬死不松口,直到陈家上门提亲,又是老牌勋贵府邸,又是伯爵出身,裴依岚如何不动心,遂果断嫁了,哪知不过是一个泥坑跳入另一个泥坑罢了。
荀氏听不下去了,低声斥了一句,“好了,孩子都这样了,过去的事休得再提,先说眼前,我的意思是弟妹还是得去一趟陈家,不能叫他们猖狂了!”
缪氏想都没想答道,“我不去,为这点事去亲家府上闹,我丢不起这个脸。”
荀氏太了解缪氏的性子,她就是不乐意给继女撑腰罢了,这要换做她嫡亲的女儿裴依杏,恐这会儿已登车冲人家门廊子去了。
于是她道,“来人,去请二老爷。”
缪氏一听,变了脸,“诶,嫂嫂,这算是我们二房的家务事,您就别管,我把岚儿带回去,我与她爹爹商议了再说。”
不料荀氏脸色也跟着拉下,“这不是你们一房的家务事,这关乎整个裴家声誉脸面,今个儿这个姑娘被人欺负了不管,明日还有人敢骑在裴家头上撒野,二弟妹,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下头还有这么多姑娘呢,孰知日后她们在婆家不会遇到烦心事?今日先把这桩料理了,也算打了样,好叫那些与裴家结亲的都看看,我们裴家姑娘不许欺负。”
缪氏听了这话终于沉默了。
“可……父亲也不会去……
荀氏闻言顿感无力。
那些个男人们不晓得女人的苦,总觉得是一桩小事,忍忍就过去了,不会放在心上。
她是裴家掌家的太太,为这点事去人家府上理论有失体面,除非陈家登门,届时她才好出面,可晚辈中,裴越是阁老,一家之族长,这点事不能惊动他,裴承玄年纪又小,其余二房的兄弟们……
裴依岚上头还有个嫡亲兄长,那就是大爷裴承彬,可惜这位自小被继母蹉跎,性子懦弱,哪怕被逼着去了,大抵也成不了事,反而叫人看了笑话。
其嫂嫂大少奶奶谢氏……是可以去的,也是个能干人,但荀氏觉得谢氏的身份镇不住陈家。
当然有个最合适的人选。
那就是明怡,身为族中的少夫人,由她出面,身份镇得住,也不至于太兴师动众。
坏就坏在这明怡乡下来的,对京城贵胄之间的人情世故是一无所知,恐她一去,就能被那陈家主母给绕进去,别腰没撑足,反而吃了亏回来。
荀氏不敢冒这个险。
明怡身份不一般,年终尾宴在即,不能在面上出一点错。
实在不成,让二房的五少爷过去一趟,五爷在礼部任职,为人彬彬有礼,去陈家说话也算有分量,再叫裴越去一封信,大抵也差不多了。
她这一思量间,明间内鸦雀无声。
明怡只当是无人出面,便道,
“我去。”
裴依岚和荀氏齐齐愣住。
裴依岚没料到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是这位无亲无故的三弟妹出面。
“三弟妹……”泪水盈了一眶。
缪氏立即道,“不成,你去不成的,你哪里是那陈家人的对手。”
明怡没理会她,已然起身看向荀氏,“母亲,我去料理这事。”
不是商量,而是笃定。
荀氏当然欣慰明怡的担当,心想年终尾宴在即,若明怡把这桩事料理好了,未必不算是立了威,见明怡眼神坚毅,干脆不再迟疑,“那我再安排几人随你一道去。”
谢氏自告奋勇站出来,“大伯母,侄媳去给三弟妹掠阵。”
明怡笑着摆手,“不必了,你们谁也不必去,我一人即可,去多了,显得太把他们当回事。”
裴依岚听她语气轻飘飘的,实在是没底,她为难地看向荀氏,
荀氏思忖再三,问明怡,
“你一人当真对付得住?”
明怡压根不愿解释,她什么场面没见过,“放心,母亲。”
就这样,用过午膳,明怡登车伴着裴依岚不疾不徐往陈家去。
路上明怡先问她,
“他打过你几回,打了哪里?”
裴依岚含泪回道,“打了五回,抽过巴掌,推过我,有一回寻我要银子我没给,便将我扔去床榻……再有就是昨……不过是与他小妾拌几句嘴,他便发了狂似的欺辱我,叫我与他小妾赔罪,我没肯。”
“混账玩意儿!”
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想当初在肃州,多少边关男儿娶不到媳妇,有媳妇还不知珍惜。
明怡气得没说话,好半晌只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陈家是老牌勋贵,祖上曾跟着太祖皇帝起家,有军功在身,被封侯爵,后来一代代传下来,只剩伯爵了,里子亏空了,可面上还是好听的,陈家老爷在军器监做副监,平日管管军器出货,不是很忙。
荀氏虽然没遣裴家兄弟姐妹同往,却还是派了身旁一位有资历的婆子跟着,这婆子便将陈家来历与明怡说明白了。
军器监副监?
那就是管着军中所有武器出货,官品可能不高,也就一个正四品下,可在明怡看来算是个要职了。
“陈家也算是伯爵府邸,怎么有脸讨你的嫁妆银子?”
裴依岚叹道,“陈家早年也还算风光,祖上被封赏了不少田地庄子,后来一代代分家,日渐败落,现如今只剩一个庄子,两三个铺面,得供着府上所有吃穿用度,多少有些捉襟见肘,我也是嫁过来后才明白,当初他们诚心诚意求婚,实则是冲着裴家的家底来的,指望我能带丰厚的嫁妆过去,贴补他们。”
可惜继母在外头充个贤良的名声,私下对她和哥哥并不好,当年出嫁,她又没能如继母的意,嫁妆谈不上丰厚,裴家公中给她那份没少,可私下父母却没填补多少,比起下头的二姑娘裴萱,霍姨娘所生的三姑娘裴依秀是远远不及。
“嫁妆单子还在吗?”
“在。”
“贴补了多少,有数没?”
“我记了个账簿。”
“好……”
“我最后问你,你是打算和离呢?还是叫我帮你制住他!”
明确目的,才好有的放矢。
裴依岚垂下眸咬着牙,泪水滚落,
“我也想和离,但我不能。”
“我还有个孩子,和离了又能去哪?改嫁也不一定能遇到好人家,我就想着,若是能镇住他们最好,至少往后不要再动手……”
她父亲靠不住,继母又那副摸样,当真和离,她越发连个立足的地儿都没有,荀氏再好,到底隔了一房,裴依岚不得已不能走到那一步。
“我知陈家嫌我生了个女儿,一心想纳妾再要个儿子,可我的女儿是我十月怀胎得的心肝,别人不疼,我疼,我留在陈家,她好歹是伯爵府的小姐,往后议亲也有个好听的门第,我若带着她离开,她只会被人看轻,哪怕新丈夫待我再好,她也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我就算为了她,我也得忍下来。”
明怡怔怔听着,出神了好一会儿,她缓缓抬手,握住裴依岚的手腕,“放心,我一定帮你。”
陈家坐落在小时庸坊,毗邻衍圣公宅邸,府门阔气宣峻,可见当年着实是风光过的。大约已有人报了讯,那陈家太太便带着人迎出来,见着裴依岚便拉住她的手,
“好媳妇儿,你这一走,我便唤了那混账来,骂了他一遭,他也认错了,贤媳,你可是裴家养出来的好闺女,最是体贴善解人意的,别跟那个混账计较,莫叫人看了笑……
说完这才发觉裴依岚身侧立着个面生的女子,眉清目秀,穿戴极是素净,陈夫人原还没当回事,此刻方觉裴家丫鬟婆子均簇拥在她身侧,好似身份不一般。
她问裴依岚道,“这位是?”
裴依岚解释道,“这位是我三弟妹,裴家当家少夫人,我越弟的妻子。”
陈夫人一惊,这么说来的是裴越的夫人。
李明怡是何许人也,京城贵眷无人知晓,可一提裴越,那是家喻户晓,不敢怠慢,立即堆满了笑容,客客气气往里头请,
“少夫人请进屋喝茶。”
领着人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正厅前,正待往后院去,孰料明怡停住,指了指正厅,“就在这说话,说完我还有事。”
好不容易出趟门,顺带瞧瞧那银环做得如何了。
陈夫人不解其意,看了一眼裴依岚,示意她劝明怡去后院,可裴依岚这回没动,陈夫人无奈,忍了忍,挤出笑容,往正厅比,“我是琢磨着后院烧了热乎的炉子,别冻着了少夫人,既然少夫人要留在前厅,那便前厅吧,来人,去烧了炭火来。”
入了冬,京中炭火便供应不及,陈家在遍地权贵的京城实在排不上号,好的炭火就是拿了银子也买不着,更何况没银子。
如今就媳妇屋子里有裴家添来的炭火用,其余房都是省着用的,明怡不肯去后院,少不得又要添个火盆,白白糟蹋炭火。
陈夫人心里埋怨了一通,摆手示意丫鬟奉茶。
炭火没这么快送上来,正厅冷得很,明怡手里抱着个暖炉一动未动,陈夫人瞥了一眼,那炉子里烧得是银屑炭,一般人用不起呢。
明怡与陈夫人分主宾落座,明怡坐定后发觉裴依岚还站着,指着陈夫人下首,
“长姐,请坐。”
婆母在场,没叫媳妇坐,媳妇是不敢坐的,可今日裴依岚咬着牙,坐下了。
陈夫人皱了下眉,心想这乡下来的野丫头是不知京城规矩么?
明怡先与陈夫人问了好,随后道,“姑爷何在?”
陈夫人道,“一早被我打骂一番,躲出门去了。”
她这话一落,门口裴依岚留下的一个丫鬟悄悄朝裴依岚使眼色,言下之意是人在府上,裴依岚猜到定是躲在小妾屋里去了。
裴依岚看了明怡一眼,明怡意会,开门见山与陈夫人道,
“夫人,我来之前已打听到了,姑爷就在府上,我要见姑爷,烦请将他请出来。”
陈夫人绞了绞手中帕子,陪着笑脸,“少夫人,您贵人事忙,就别为这点事操心了,年轻的夫妻谁没个龃龉,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事情闹大了,恐叫他们夫妇生分,得不偿失,不如这样,少夫人有什么要交待的,您嘱咐我,我替您训他便是了。”
恰在这时,丫鬟递了茶水上来,明怡接在掌心,慢悠悠吹了吹热气,笑道,“成,那我今个儿就坐在这等,等到姑爷出现为止。”
陈夫人见明怡来者不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
“少夫人,您非要把事情闹僵吗?”
明怡耐心告罄,淡淡看着她,“我问你,打我长姐的可是你这位做婆母的?”
陈夫人立即摇头,“当然不是,我一向拿岚儿当女儿疼的。”
“好,既然不是你,我不与你理论,叫陈康庭来。”
明怡说完目视前方,无论陈夫人再说什么,她一点反应也无,更是瞧都不瞧她一眼。
可把陈夫人给惹急了,她没看出来,这位乡下来的少夫人这般说一不二,气得愤愤甩了甩帕子,厉声吩咐身侧的婆子,“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康儿叫过来。”
她故作脸色,也是想给明怡一个下马威。
可惜明怡无动于衷。
等了有好一会儿,终于听见廊庑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嗓音,
“谁大中午的闹人!走亲戚也得看时辰,哪有大中午扰人清眠的,果然,没规没矩,不像样。”
陈康庭显然听说来的是明怡,打心眼里瞧不上她的身份,故意指桑骂槐。
裴依岚听见,气得怒起,抬袖便要出去接嗓,明怡再次制止她,“长姐,你只管坐着,我没问你话,你不吱声,且交给我便是。”
这个空档,陈康庭已披着件月白的氅衣进了门来,裴依岚瞧见那件氅衣又是懊悔又是愤怒,这还是去年裴家年终分红,分给她的皮子,她自个儿都没舍得用,拿来给他做了氅衣,孰知他狼心狗肺,要东西的时候甜言蜜语,转背拿了好处就翻脸不认人。
陈康庭没坐,懒洋洋地支在那儿,佯装不认识明怡,问陈夫人道,“母亲,唤儿子来何事?儿子正在书房温习书呢。”
陈夫人没应声,而是看了明怡一眼。
明怡抚着茶盏,抬眼问他,“姑爷,敢问昨夜是你打了我长姐?”
陈康庭眼神往梁上飘,看都不看明怡一眼,不耐烦道,“是又怎样?她昨夜责罚我的妾室,害她差点见红早产,我没追究她过错,已然是看了裴家的面子,打她几下又如何?”
裴依岚见他颠倒黑白,气得驳道,“胡说八道,是她仗着你宠她,来我跟前撒泼,怎么成了我的不是!”
明怡其实不耐烦处理这些内宅纠纷,忒没意思了些,也同情这些姑娘家整日圈在这一方天地,眼里除了男人就是婆母,可怜可惜。
得到他肯定答复,明怡不再废话,而是扬声吩咐带过来的婆子,
“关门,打回去!”
婆子们先将门一关,将陈家人堵在外头,随后四名身强体壮的婆子利落上前,拽胳膊的拽胳膊,摁脖子的摁脖子,很快就将那酒囊饭袋男人给钳住了。
陈夫人唬了一跳,压根没料到明怡是这个路数,吓得愣在了那里。
而那陈康庭呢,何时受过这等耻辱,对着明怡断喝一声,“哪来的野丫头,敢在我们陈府撒野!”
他还未说完,只见青禾如一道劲风刮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赫赫甩在他面颊,
“还没人敢这般跟我家姑娘说话!”
她这一掌用了一成力,径直将陈康庭从几个婆子手中给甩开,甩得他撞在门槛边,一口血喷出来,半个脑袋都麻了。
这一变故将所有人给吓傻了。
陈夫人瘫在了圈椅里,又恨又急,嗓子跟着了火似的,怒斥明怡,“你好大的派头,还敢在我家动手?”
明怡没理会她,吩咐青禾,“接着打,打到他下跪求饶为止!”
青禾抬手,将人从地上拎起来,时而给他一巴掌,时而捅他几拳,她习武出身,对人体经脉走向和六腑位置可是门儿清,太知道打哪儿能叫人半死不活,却又不要命。
陈康庭疼得满地找牙,“别打了,别打了!”
陈夫人急得起身喝道,“快,拦住她!”
可惜门被堵住,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两名婆子看青禾那架势,便知是练家子,无一人敢上前,纷纷跪在地上求饶。
如此那陈康庭算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夫人见状又恨又怒,急得来到明怡跟前跺脚,“少夫人,你收手吧,你怎么能打人呢?”
明怡闻言慢腾腾掀起眼帘,“你们能打我们裴家的姑娘,我们就不能打你儿子?这是什么道理?你方才怎么说来着,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多大点事,打不死的,夫人放心,我只是替你教训教训他而已。”
陈夫人见明怡无动于衷,如热锅蚂蚁窜来窜去,
“祖宗,你到底要如何?他在朝廷挂了闲职,也算朝廷命官,殴打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不需要我说吧?”
明怡淡然回道,“他既是朝廷命官,那朝廷命官殴打妻子,侵吞妻子嫁妆是什么罪名,不需要我说吧?要不,咱们今日就敲一敲登闻鼓,面圣去?”
陈夫人倏忽收了嘴。
这一去先不说明怡会如何,至少她儿子的官职是丢彻底了,且这个伯爵保不保得住还两说。裴家毕竟是第一高门,真撕破了脸,陈家只有恶果子吃。
所以这事只能关起门来解决。
而这个李明怡显然是掐住了陈家的软肋,故意以牙还牙。
既然威胁不了李明怡,那就只能说好话了。
“少夫人,你行行好,今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收手吧,闹出人命可不好。”
那厢青禾停手将那陈康庭提起来,问他,“疼不疼?”
陈康庭只有出得气没有进得气了,跟摊没有骨头的烂泥似的,脑袋垂在一边,眼皮耷拉着掀不开,没有应声。
青禾道,“不知道疼,那我就继续打!”
将人重重扔地上。
这下那陈康庭没了方才半点气势,喘上几口气,蜷缩成一团哆哆嗦嗦道,“疼,疼,别打了……”
“你知道疼?你打我家姑娘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她会疼?”
最终青禾断了他一根肋骨,“我警告你,再有下回,就不是断一根肋骨这么简……
陈康庭疼得面上惨如白纸,痛叫一声,晕厥过去。
陈夫人吓丢了魂,呆呆看着青禾不说话,恍恍惚惚将视线移去明怡身上,忙不迭告罪,“少夫人放心,往后绝不叫他碰岚儿一根手指头……”
在绝对武力面前,什么内宅弯弯道道均是浮云。
明怡不跟人绕,打到他服为止。
眼看差不多了,便寻裴依岚要来一页誊写的账目,交给陈夫人,“这页账目,夫人看着办。”
陈夫人一看便知是她儿子侵吞的嫁妆,讪讪开口,“我们尽快……
明怡没管了,离开前,最后与陈夫人道,“我长姐最是个和善之人,可她再怎么和善,也是裴家姑娘,容不得人欺负,今日是我来,尚有余地,倘若他日,我夫君出面,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当然,往后这日子能过,则过,若是过不了,我们便来接姑娘回府,我们裴家别的缺,可不缺口粮宅子,总归能好好安置我们姑娘和外甥女。”
这话是告诉陈夫人,裴家不惧和离。
陈夫人至此时此刻终于清醒了,陈家已然在走下坡路,再不抱住裴家那棵大树,越发没了前景,立即颔首道,“少夫人放心,我省的了。”
明怡接过丫鬟递来的披风,信步离开。
裴依岚一路送她到马车边,早已泪如雨下,“明怡,今日劳驾你出面,我这心里过意不去,我……”
明怡本已上凳,闻言又折下来,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女儿有泪不轻弹,它金贵的很,明白吗?你哭,你便弱了对方一头。”
裴依岚一听,忙把泪收干,“我记住了。”
立在风中目送明怡登车远去,许久方进屋。
这厢陈家上下看她完全变了个眼神,带着敬畏。
过去裴依岚上头是继母当家,素来忍气吞声,今日鼓起勇气回去告状,引来长房撑腰,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陈夫人这边着人将儿子送回后院,请来大夫看伤,断了根肋骨,少说也得躺上一月,心里疼,再瞅着手里那张单子就更愁了。
申时三刻,陈老爷闻讯赶忙回了府,被陈夫人一通狠怨,
“你瞧瞧,亲家少夫人都上了门,这单子扔在我脸上,我上哪筹这么多银子。”
陈老爷捏着那张单子是左右为难,“我来想想法子。”
明怡这厢回了府,被荀氏等人狠狠一通夸,就连那缪氏听闻她将裴依岚的事给料理妥,都有些刮目相看,悄悄指着她与女儿裴依杏说,
“平日跟你嫂嫂亲近亲近,瞧着是个人物。”
裴依杏气道,“娘才知道嫂嫂是个人物?您可知那马球场上哪个不服她?”
明怡留在春锦堂吃了晚膳,回去时,青禾也回来了,
“银环还未做好,掌柜说还得两日。”
明怡点了点头,“还有七日,还来得及。”
腊月初二便是皇后寿辰,那日是她拿回银环的最好时机。
从后角门进了长春堂,顺着浴室甬道径直回到了卧室,看了一眼铜漏,方戌时初,昨日二十四是补二十那日,今日二十五,是每月最后同房的日子,明怡不确定裴越夜里回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