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楚御身后浩荡的兵马将士,从浓烟黄沙之中阵列而出。
虞绾音呼吸越来越沉,她快步走上前。
楚御阵营之中最前方抬出的是伤员,一个接着一个,后方才是没有受伤的大部队。
楚御在距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
他们之间隔着来往将士的队伍。
有人与虞绾音打招呼,虞绾音一一应下。
她看着他们走去后备营,后面大营之中的无数军营紧随而出。
虞绾音视线一个一个从他们身上略过,但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楚御等所有人过去,才再度动身走到她面前停下来。
他欲言又止,好像是想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虞绾音看着他,催促着问,“戎肆呢?”
楚御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虞绾音的问题。
紧接着硝烟弥漫的大营之中,传来一阵急匆匆的呼喊声。
是宗承的声音,“快来帮忙!”
虞绾音微微一怔,顺着视线看过去。
径直看到一个宽大人影倚靠在宗承的背部,随着宗承下马的动作而滑下来。
一旁众人上前手忙脚乱地帮忙。
虞绾音顾不得许多,快步上前。
入眼只看到了满目的鲜血,近乎浸透了那身铠甲。
眼前触目惊心的画面让虞绾音心跳漏了一拍。
宗承充当着人形架子支撑着身后人,想要将他放到一旁架子上。
他见虞绾音过来,一时有些意外,欲盖弥彰地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有些血腥的画面,“女君,不然你先回去等我们。”
虞绾音并不言语,只是蹲在旁边扶着戎肆,撑住他的身形,宗承可以暂时脱身。
宗承脱身,戎肆身体就失去了支点,一下子前倾倚到了虞绾音的身上。
虞绾音从来没见过戎肆这般颓力的样子。
好像是昏了过去,也失去了意识。
虞绾音下意识握住戎肆垂在一侧的手,“他这是怎么了?”
捏了捏他的脉息。
可大概是她自己的手就在抖,所以根本感觉不出来什么。
虞绾音四下摸摸碰碰,气息混乱,像是在焦急地确认着什么。
还不等一旁宗承开口,倚靠在她身上的人垂在一侧的手臂突然之间将她环住,“别摸了……”
戎肆沙哑低沉的嗓音从胸腹之中传出,声声震动。
虞绾音动作停滞。
人也跟着愣在原地。
但戎肆依旧倚靠在她身上,没有半点要支力的意思,“爆炸炸得我晕,没事。”
虞绾音鼻尖吸进去了些许尘土,酸涩感随着尘沙气息慢慢涌上,她奋力锤了一下他的铠甲,“你吓死我了。”
她怪着,“你刚刚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还以为你……”
戎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
这会儿顾不上是不是已经将她的衣裙弄脏。
戎肆倦懒地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被灌满硝烟血腥味的鼻腔重新换进熟悉的铃兰气息。
他低头又埋深了几分,“以为什么?”
虞绾音不再说话。
“以为我要死了。”
戎肆疲惫又悠然道,“我死了,让楚御照顾你好不好。”
虞绾音蹙眉,她不想听到“死”这个字。
“你不会死。”
戎肆忽而轻笑出声。
他适才抬眼,有几分挑衅的看向从不远处走来的楚御,而后道,“不想让我死啊。”
“那还是更想让我陪你,是不是?”
楚御停在他们身后,迎上戎肆那几分带着雄性寻衅气息的目光,眉梢微扬。
接着意味莫名的笑了。
谁说这狗东西没有心眼。
楚御打量着戎肆的眼神目光,就知道,戎肆虽然有伤,但也不至于需要别人抬出来。
这么可怜给谁看,一目了然。
楚御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看着他。
不论如何,戎肆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他一时半刻也不与戎肆计较。
真计较起来,杳杳肯定是护着更可怜的那个。
他根本也没什么好处。
后面军医驾车过来,催促着他们把戎肆抬上车马。
虞绾音和宗承跟着一并上去。
军医卸掉戎肆身上的铠甲,拨开那被鲜血浸透的衣衫。
虞绾音下意识地回避视线,与宗承坐在外面。
宗承解释着方才营地内的情况,“就是主公带大家撤退断后,留在了后面,被震到了脑袋。”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皮外伤,行军打仗,谁身上都会有一些。”宗承宽慰虞绾音,“没有伤的那
是没好好打。”
虞绾音即便知道如此,但没有人会希望看到自己在意的人受伤。
虞绾音忍不住转头看过去。
正好看到军医帮戎肆清理,戎肆衣衫半褪,堆叠到腰间,显露出精壮结实的臂膀和饱满鼓胀的胸膛。
上面有几道很明显的刀痕以及淤青。
看上去还是有些吓人。
戎肆背部的伤最重,一道刀伤又深又重。
虞绾音看不得这些,总是会想,那伤落在自己身上该是什么感受。
她敛眸,听到军医跟戎肆说了一声,“主公忍着点。”
接着他好像把什么东西摁了上去,戎肆发出了一声粗重闷哼,接着咬住了什么。
虞绾音不安地磨蹭着手上的茶盏。
马车外传来将士打招呼的声音,“楚侯。”
宗承还是本能防备地起身,出去查看情况。
不等宗承出去,楚御就已经进来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褪去战事萧索,他清风霁月的模样倒是能让人在乱战之中稍得心安。
楚御手里拿着东西,进来便与宗承说,“先带她出去。”
宗承凝眉,“楚侯何事?”
楚御慢悠悠道,“放心,我又不会打你们家主公。”
宗承看了一眼戎肆,得戎肆许可,才犹豫不决地准备下车。
虞绾音知道楚御过来多半是有事,何况她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反而更容易让他们打起来,虞绾音干脆也跟着出去。
楚御等他们都离开之后,才缓步走到了戎肆旁边坐下。
军医仍旧忙着处理戎肆身上的伤口。
这春末之时,快到夏日,任何伤势都不能马虎。
何况是戎肆这等见血见肉的伤。
楚御将手上的瓶子放在他们面前。
戎肆看了一眼,随意地询问,“什么东西?”
“龙骨散。”楚御示意,“能快速愈合伤势的。”
楚御抬眼,发现戎肆和军医一同在看他。
军医眉头紧锁,那模样好像生怕楚御递过来一瓶毒药。
他颇为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楚御递过来的药。
军医确认没有问题之后,还是把药收了起来,暂时没给戎肆用。
楚御坐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你要是一瓶药就这么好杀,也活不到现在。”
戎肆随口道,“命比较硬。”
军医帮戎肆处理背部伤势,而后涂上他们自己的药。
药物刺激痛感逼得戎肆眉头紧蹙,一言不发,也没工夫跟楚御开玩笑。
楚御看着他背部明晃晃的刀伤,垂眼不再说话。
约么两刻钟过后,军医才处理好一切,叮嘱了戎肆一些常见事宜,便出了马车,查看其他人的伤势。
戎肆缓了几口气,才能说出话,“你怎么来了?”
楚御示意,“来送药。”
戎肆挑眉,“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只是这些。
楚御这才道,“是你准杳杳入北蚩大营的?”
“那是我准不准就有用的吗。”戎肆现在身前身后都有伤,他只能坐着,倚靠在旁边,闲散地看着楚御,“我跟你说过她很倔。”
“她决定的事,我可拦不住,要拦你自己拦。”
楚御看他,“你让她去救我,你如何想的?”
戎肆凝眉,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奇怪,“没想过。”
为什么要去救楚御,是虞绾音在想的问题。
她说她要去,他就送她去了。
楚御倾身靠近,“那你救我,是如何想的?”
楚御想起什么来,添了一句,“你知道十几年前,垣川那件事的原委了?”
戎肆不知道,他还是那句,“没想那么多。”
楚御坐在戎肆对面,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在北蚩大营,我得知了一些事情。”
而那个茶杯,是刚刚虞绾音摸过的。
她没有用,但上面依然残留着她的体温。
楚御握在掌心,手指严丝合缝的将所有保有她温度的角落触碰完全,一点点摩挲。
而后与戎肆说清楚,当年垣川的事情。
他的舅父母族没有通敌叛国,戎肆的父亲也不是叛将。
这荒芜又可笑的周旋与对峙,都是乱世的牺牲品。
楚御试着理解他所说。
虞绾音要去救自己,而他没想那么多。
楚御从前一直觉得。
虞绾音和他都是文人,都喜静,在表面上看起来共通之处有许多。
戎肆这等粗人,凭什么。
而现在他只是忽然间很不想承认。
他的杳杳和戎肆看起来天差地别,然而某种程度上,他们骨子里属于一类人。
楚御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虞绾音明明对他也颇好。
能只身涉险前来北蚩大营救他出去,但是他却总是觉得,她与戎肆更亲近一些。
她好像也能与戎肆说许多,不会跟他说的话。
楚御说完,拿起茶盏。
唇齿触碰到虞绾音残留的温度,轻抿一下,算吻过她的指尖。
他的指腹姿势爱怜,仿佛这样,能比戎肆多拥有她一些。
只不过戎肆粗神经根本没注意到这些。
戎肆还眉眼低沉地思索着在方才楚御所说的垣川真相,久久没有出声。
只是在某一时,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马车内一时间静默无声。
他们两人在想着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戎肆满脑子都是正经事。
而楚御缓慢摩挲着手中的茶盏。
时间久到她残留的温度全部被他覆盖,侵入。
楚御的手始终没有离开那盏茶。
他放不下。
要他怎么能放开。
不可能。
今日是他第二次,在生命的尽头,被那大漠荒原之处出现的人拉回来。
告诉他,她要他活着。
没有人要他活着。
楚御觉得此生放开她,除非也是在他生命的尽头,他再也看不到她为止。
楚御忽然觉得,北蚩也不全是蛮夷陋习。
也有好的。
比如共妻。
楚御冷不丁出声,“你有想过吗,日后我们该如何和杳杳共处?”
戎肆被他话题跳跃的速度弄得微微愣神,他转头看向楚御,“什么?”
楚御扬眉,重复,“如何共处?”
戎肆觉得有趣,“你现在能与我共处了?”
楚御想,先前隔着新仇旧怨不能共处,如今两清,那一定要争个死活,反倒让杳杳伤心。
“如果你能,那我也能。”
戎肆将信将疑,“那你想如何?”
“共妻。”
戎肆眼皮跳了一下,撑着身子把手搭在楚御旁边桌上,忍了忍还是没有掀桌,“你做梦呢?”
共妻?
戎肆直接气笑了。
怎么着,只要一天他不在房里,人就要被另一个男人趁虚而入了。
还是名正言顺地趁虚而入。
楚御一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不再想想?”
“没门。”
“好吧。”
楚御还是觉得戎肆直心眼。
看在今日的份上,名分让给他。
其他的,戎肆可就管不着了。
他反正是可以不名正言顺做一些别的事情。
*
虞绾音还在担心他们两人会不会打起来。
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话题已经进展到了“共妻”的程度。
她坐在一旁心神不宁。
面前突然递来了一个水囊。
虞绾音顺着水囊看过去,迎上鄯沉隽的目光。
鄯沉隽示意,“这一整日,是不是还没吃东西。”
虞绾音接过来她递的水囊,“吃也吃不下。”
她打开,抿了一口,忽然愣了愣。
口中溢开咸香醇厚的酥奶味道。
鄯沉隽看她的反应,“是不是很好喝?”
她笑着坐下来,“这是西域的奶酥茶,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吃不下,就喝点东西也好。”
鄯沉隽顺势问着,“刚刚不是说戎肆没事?”
虞绾音主要是怕一会儿出事,“就是担心。”
鄯沉隽了然地点头,她对于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听着虞绾音话中含义,“那是你的……”
虞绾音轻声道,“夫婿。”
鄯沉隽恍然笑了,“原来如此。”
“我先前听说你为着那个楚御入营,还以为他是你夫婿。”
虞绾音动了动唇,一时半刻不知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鄯沉隽思来想去,很快就发现了有趣的地方,“那你为着另一个男人赶赴生死大关,你夫婿竟也答应了?”
鄯沉隽的头脑的确转得又快又灵敏,“那为什么北蚩王也要拿楚御威胁你?”
虞绾音又喝了两口奶酥茶,整理自己的措辞和言语。
另一边,贺兰钧远远地骑着马,朝他们这边赶来,“沉隽!”
“单循手底下人闹呢,我这边管不了,你来。”
“你这还管不了?!”鄯沉隽一转头就换了副腔调语气,呵斥贺兰钧一声,“没看见我跟妹妹说话呢?”
贺兰钧走到他们面前下马,多看了虞绾音两眼,他没见过虞绾音。
他上前,伸手就把鄯沉隽拉起来,“这军营里没几个会管事的了 。你会管,你去,快。”
鄯沉隽被缠得没有办法。
温声哄了下虞绾音,“乖乖的,等我回来。”
再回过头,鄯沉隽就踹了贺兰钧一脚,“没个眼力见。”
贺兰钧视线从虞绾音身上收回,带着鄯沉隽离开,“那姑娘谁,你喜欢她?”
鄯沉隽也不直说,笑着悠游道,“是啊,我喜欢啊。”
虞绾音耳根微微发麻。
大概是许多年没有与阿姊相处,她都快忘了阿姊一直都是这般。
她也不拒绝。
阿姊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她只是喜欢自己罢了。
北蚩大营之处残留的混乱,规整起来已经到了深夜。
北蚩、楚御、戎肆三方兵马在没有清理结束之前谁都没走,事情必须得谈好了才能避免麻烦。
营地重新驻扎。
戎肆还在车内休养。
入夜静谧无声,众人纷纷散开前去休息,只有各个营地值守的将士穿梭在大营四周。
军医算着时辰,准备给戎肆换药,走到马车外径直看见虞绾音从不远处回来。
军医停住,连忙叫虞绾音,“女君你来的正好。”
“我这边还有许多伤患,你来给主公换药可否方便?”
虞绾音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那给我吧。”
军医交给虞绾音,简单叮嘱了下换药的相关事宜,接着匆忙离开。
虞绾音捧着军医给她的药,进了戎肆的马车。
戎肆这会儿正是坐立不安的时候,他本就闲不住,但碍于伤势又不能活动,但是躺下也要注意不能捂住伤口,因而这么长时间,他还是坐在屋子里,看起来有些烦闷。
桌上摆着一个打开的盒子。
里面是宿方给戎肆摘来的柠檬草和一些零零散散的小花。
虞绾音一看便知,那是让戎肆嚼着玩解闷的。
她进来,戎肆反倒安静了一会儿,直勾勾地盯着她进门。
虞绾音随口问着,“你现在不晕了?”
“还有点。”
戎肆始终想着楚御今日那番话。
共妻。
也不知楚御这么大胆放肆的话,有没有敢跟她提。
戎肆想着眉眼之间就带了攻击性。
野性强大的男人都有同等强大的兽-性。
在妻子沾染上其他雄性气息的可能性下。
他们都会有一种,用自己更多的气息将她灌满的侵-略想法。
虞绾音将药放在旁边,“门口军医给我的,让我帮你换。”
戎肆闻言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好。”
接着两人之间陷入怪异的沉默。
虞绾音见他不动,看了看他,对上男人的视线又不太自在地移开。
末了,她实在是没忍住,催促道,“你,得把这些脱掉啊。”
戎肆沉默半晌,有意无意地哑声道,“伤太重动不了,你帮我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