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虞绾音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更加剧烈。
在山呼海啸的战场中,与进攻鼓点一致。
戎肆将她从众矢之的的高台上拉下,三两步带上自己的战马。
他们周身是无数逆流而上的汉俘,迎着胡人的刀枪蜂拥而上。
凌冽又血性的风从脸侧刮过。
虞绾音耳边尽是金属碰撞的翁鸣声,声声刺耳。
胡人的长刀迎面而来,刀剑触碰之时划出尖锐声响,又在迅速挡开之后挥出刺目利色。
戎肆将她带出包围。
身后胡人兵马将士冲了过来,便有无数汉将正面相迎。
将追击的胡人阻拦在他们后方。
戎肆快马加鞭,潜藏在胡人军营之中的线人随着他们经过,接连从敌营中冲了出来。
不多时,戎肆便与从大牢之处赶来的秦鸢打了个照面。
戎肆二话不说,催马冲上前。
单手箍住虞绾音腰身,一个用力将人提起来,而后快速带向秦鸢的马背,“你们先出去。”
秦鸢到底也是习武之人,一把将虞绾音接过来。
稳稳地扣在马背上,“好。”
戎肆说完,正要掉头冲进北蚩大营战场。
却正面对上北蚩王的兵列!
北蚩王拿过自己的佩刀,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以及他刚刚送出去的那个人影。
戎肆手里攥紧缰绳,浑身腾起汹涌杀意,防备又警戒的挡在他和虞绾音之间。
虞绾音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过去,被秦鸢按住,“女君。”
“你只管往前走,别回头。”
北蚩王身后兵马肃立。
在北蚩王一个抬手之间,瞬间腾起,朝着戎肆的方向发动进攻!
戎肆身后兵马立刻迎战。
四周马蹄飞扬而起的尘土形成一片模糊迷雾,将周围光影都蒙在黄沙之下。
刀光剑影之中,北蚩王对上冲上来的汉将,眼中盯着的不是戎肆,而是那个快要逃离北蚩大营、脱离掌控的身影。
她身侧的黑色披风之下,雪白裙摆扬起。
仿佛是这污泥乱世之中的一抹纯白。
并非是不染世事的白。
是能够承托这世间一切颜色的白。
北蚩王刀锋凛冽,挥出一道道血光!
浑身上下是游牧族群之王的争锋意图。
他自知自己对于虞绾音的感觉不纯粹,根本称不上喜欢。
他对虞绾音,与对中原的感觉一样。
北蚩自古以来都是最贫瘠的土壤,孕育着他们口中的蛮夷。
而中原拥有的美好一切。
他没有。
凭什么。
虞绾音给他的每一封信,都符合他想要侵蚀吞并的野心。
信中都是想得到的一切。
她是承托着这一切的人。
明月高悬普照万物。
独不照我胡族。
独不助我圆满。
北蚩王穿破汉将的围堵,快马加鞭,远远地看到了即将逃离的两人身影。
他催马,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直至弓箭能够到达的距离。
北蚩王拿出身后长弓,眸光紧锁着那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用力拉开弓弦。
耳边是自己身下笃笃的马蹄声。
是这数年征战四方他常听到的声音,是马踏平原山川,争夺的声音。
每一次响起,都会有一片领土沦陷,他都能得到。
北蚩王将弓弦越拉越紧。
还未等松手,突然间离弦箭响穿云破雾而来。
下一瞬直直地穿破了他自己的胸膛!
不止一枚。
无数箭羽接二连三地射中他。
北蚩王蓦的瞪大了眼睛,像是过往他投射出的无数箭羽朝他自己飞旋而来!
他的身体被那强悍的力道径直带下了马!
重重摔在地上,在黄土之中滚过一圈。
一口鲜血从胸腔之中奔涌而上。
他爬不起来,仍旧盯着那已然离他越来越远的一切。
秦鸢带着虞绾音彻底踏出了北蚩大营。
日头高挂东方,是太阳升起睥睨天下的时辰。
北蚩王抓着地上黄沙枯草,奋力想要起身,却挡不住口中鲜血愈发汹涌。
直到他再度跌了回去。
他睁着眼睛,一直盯着东边日出的太阳和日光下脱离掌控的人。
直至粗粝的石沙从他掌心滚出。
什么也没有留下。
而北蚩王身后,戎肆隔了一段距离,放下弓箭看着那躺在地上胡人君上。
宿方快马上前查看北蚩王的情况,看向戎肆摇了摇头。
是北蚩王殒命的示意。
戎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后汉将紧跟着响起一阵高呼。
将这个消息送进了北蚩大营,“北蚩王君被斩!”
正在混战之中的单循和胡人将士听到了这个消息,战事有片刻的僵持。
单循迅速反应过来,“北蚩大营今日以我为尊,我族之人听我号令!捉拿汉贼与叛将!日后必重重封赏!”
单循身后副将大喊,“新君号令!我等誓为新君效忠!”
效忠迎合声此起彼伏,在北蚩大营之中声浪阵阵。
胡人突然之间爆发,谁都清楚,现在是利用战事为自己谋得前程的最好时机!
火力更加凶猛,混战之中的局势愈演愈烈。
耳边尽是砍杀声。
贺兰钧的队伍被士气大涨的单循手下压制起来,一时间稍显应接不暇。
“狗屁新君你也配?!”贺兰钧现在根本听不得效忠两个字。
效忠一个良心尽失自私自利的君王。
就是笑话。
话落一阵刀风从耳后袭来,贺兰钧俯身躲下,又立刻旋过手中兵器回打,将人重重打至马下!
刚下去一个,四面八方打过来的单循手下又接踵而至。
贺兰钧的将士被单循的兵马群起而攻之,一时间不知是先打单循还是先打闯进来的汉人将士,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手忙脚乱,落了下风。
贺兰钧见状,正要高喊号令,突然间迎面被单循长枪打到胸膛,一口鲜血重创而出!
贺兰钧回刀抵挡,几个来回间,被单循先刺伤战马。
战马马蹄扬起,一声嘶鸣过后,将马背上的人一同甩了出去!
这股凶悍的力量径直破开层层黄沙迷雾。
贺兰钧摔在地上,再度吐出一口鲜血。
身侧紧跟着带过一道冷风。
什么金属兵器朝他挥了过来!
但却不是预想之中的刀刃,取他首级,而是一柄刀鞘!
贺兰钧顿了顿,顺着刀鞘上盘踞的浮雕花纹往上看,径直看到了一旁战马上的戎肆。
戎肆垂眸看着他,抬了下手示意,语调冷硬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一起。”
贺兰钧快速反应过来,顾不上许多,一把抓住戎肆的刀鞘,借力起身。
顺带着用他的刀鞘打向一旁追赶而来的单循手下。
另一侧,鄯沉隽所带兵马一同迅猛地冲进大营。
她冲出黄沙迷雾,正面迎上刚被打下马贺兰钧。
鄯沉隽吹了个哨。
穆戈迅速遣了一匹战马,从混战之中赶来。
贺兰钧勒住缰绳,迅速翻身上马。
他转头看
着鄯沉隽这副铠甲和身后听从号令的穆戈,伸手擦掉了唇角的血,“你们怎么才来?”
鄯沉隽也不与他多说,扔给他一柄抢来的刀,径直大喊,“贺兰大营将士听令!协助汉人友军,铲除单循逆贼!护我北蚩大营安危!重封将帅,安我邦族!”
贺兰手下大批兵马怔愣一瞬。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发现汉人的确只打单循的兵马,众将士反应过来之后纷纷应和!
他们立刻清晰了目标,直冲着单循的兵马打了过去。
新仇加旧怨,一并清算。
人都是自私的,既然单循选择自私地铲除异己,那他们与汉人联手保自己安危又有何不可。
江山和安稳都是自己打出来的。
单循可以趁机自封为王,那他们也可以将他拽下来。
虞绾音出了营地便有戎肆遣来的将士接应。
外面是驻扎好的随时入营协助的备用军,他们远远看见虞绾音出来,便立刻迎上前。
“女君不然先回城中?”
虞绾音回头看着仍然在混战中的北蚩大营,摇了摇头,“我再等等。”
“好。”备用军将手中长枪杵在身侧,目光跟随凝望着北蚩大营的战况。
前方观察大营内信号的探子静静地守着。
倘若里面传来需要补给兵马的信号,他们就立刻出战。
另一边戎肆与楚御分派两侧。
楚御带兵绕到军营后方断后,切断军火供用,占据军火投放用地。
阻拦单循的部下上烽火台。
以至于单循后方军力根本无法供应上。
戎肆带着大批兵马冲前锋,正面迎战单循的军队。
不知何时,其中一个将士实在是抵挡不住,突然倒戈,转头就将刀对准了自己的阵营。
随后,越来越多的单循手下倒戈。
才刚刚势起的单循大营兵马打着打着阻力开始加剧。
北蚩大营之中局势渐渐有了偏向,但依旧激烈。
单循越打越吃力。
他抵挡不住,趁着兵荒马乱之际逃离战事中心。
贺兰钧不见了单循踪迹,立刻戒备起来。
单循如今手底下,少算也有个四五万的兵马。
他路过鄯沉隽一侧,与她低声道,“单循不见了。”
正巧许多兵马无法抵挡住就企图逃窜撤离。
鄯沉隽催促贺兰钧,“你剿营内,我剿营外!”
“别放过他们。”
贺兰钧应声。
两人分开之后,鄯沉隽粗声粗气地喊来穆戈一队兵马,“跟我走!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话落,她带穆戈朝着那些往外逃窜的将士追了出去!
漫天黄沙与炮火接连在那恢弘营地之中崩裂而出。
砂砾尘土蔓延至北蚩大营之外数里。
树林枝叶上时不时传来石砾溅落,敲打在叶片上的声响。
虞绾音带秦鸢去马车上更换衣物。
有些碎石落在车棚顶端,听得人心不安。
秦鸢将在牢狱之中沾了血腥的衣物换下来。
头顶石子砸落一阵,虞绾音心绪就跟着颤一阵,等秦鸢出来才得空问她,“这阵子可还好?”
“我没事,穆戈将军和沉隽公子照应得多,”秦鸢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就是他们自己也自顾不暇。”
“原是说,我可以进沉隽公子的营帐做随侍。”
“但是没等多久她就被关起来了。”
秦鸢喝了口水,“听说是……北蚩王不允许她参与太多军事纷争。”
虞绾音凝眉,实在是忍不住问着,“那她现在如何?”
“她能出来吗?”
秦鸢喝水的动作顿了顿。
不等秦鸢想好如何说,外面紧跟着响起一阵杂乱声响。
好似战事已经扩大至营外。
马蹄声和刀剑声骤然逼近!
马车外的备用军队内部也吹响了集结警戒的哨声。
马车内的对话戛然而止,虞绾音看向外面,示意秦鸢先在车内休息,自己先下马车询问情况。
虞绾音一下去便看到他们所在之处的前端,已经被备用军驻扎形成一堵人墙,将她们围护在身后,并戒备着前方的战事。
她看不见外面战况,但是能听见些许纠缠征战声。
有人说,“好像是有胡人跑出来了。”
不多时,那边的混战声渐渐消弭。
前面的备用军头领遣人上前,了解了大致情况之后,折返回来,“女君不必担心,他们内部有追兵,已经拦住抓获。”
虞绾音听着他的回禀,往外看。
备用军人墙顺着虞绾音走出来,纷纷让开。
虞绾音看到不远处一行人将跑出来逃窜的兵马全部抓获,捆在一旁,与他们这边的兵马保持距离,互不干涉。
而为首的一人坐在马背上隔了一段距离,与他们的备用军交涉,说着什么。
那人一身铠甲,身长玉立,衣着样貌干练飒爽。
她脸颊上还沾染着尘土泥沙,依旧不掩深邃眉目与清俊的样貌。
虞绾音出来,他们便都噤声。
备用军交涉战事与那领头说了两句什么。
那人便调头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虞绾音看那人过来,转头问身边人,“他们是贺兰主帅身边的人吗?”
身边将士点头,“是,这一队带领的,据说是沉隽公子。”
“沉隽公子”四个字毫无防备的响起。
让虞绾音愣了一下。
先前无数次听闻的名字,在这一刻熟悉又陌生。
清晰得让人难以确信。
沉隽公子……
虞绾音硬是看了那将士许久,寻求确认,“那个是谁?”
不等将士重复,虞绾音耳边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她缓过神来。
是一道清风先迎面而来,长风掀起她鬓角额发,而后是铠甲上的刚硬触感将她紧紧地包裹住,严丝合缝地扣入怀中。
那强大地力道带得虞绾音身形后撤,却又被箍住身体被动地带向那个结实的怀抱。
最后是耳侧缓缓而来的急促气息和熟悉的体温。
低低地叫她,“杳杳。”
虞绾音呼吸微滞,她看不到许多,只能看到堵在她身前的金属铠甲。
和那隔着铠甲相互碰撞的心跳声。
她许久没有反应过来,怕又是一场梦,一个骗局。
可那人箍她很紧,像是能将她嵌入怀中。
直到她们都生出了令人清醒的窒息感,才恍然惊觉这一切都未再次消失。
关外黄沙漫天,落入眼中。
虞绾音眼眶酸涩泛红,看着一望无际的战火硝烟。
那是她十数年未跨越的清河山川,是她好似永远都归不去的家乡。
她在十数年日夜梦境中期盼着那个称呼的人再次来到她面前。
仿佛梦境破碎。
在一地的碎片之中,那孤冷岁月消散拼合,再度有了颜色。
“阿姊……”
鄯沉隽没有应声,手臂反倒是越收越紧,“杳杳受委屈了。”
她不知道在这等世道之中,她的杳杳是怎么穿过乱战洪流,找到了这里。
一定很辛苦。
“不委屈。”虞绾音埋进她的颈窝,生出了颤音,“我只是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鄯沉隽拂过她发顶,低头蹭着她耳鬓。
这世间每一种重逢都附加遗憾。
黑夜湮灭,战火消弭总有代价。
单循的兵力被一点点从大营四面逼退。
他的后备兵力无法供给,不得不撤出一队调兵赶往大后方。
一旁副将赶忙出主意,“将军,擒贼先擒王,这些小兵都可以先不管,先打头领!”
而此时另一侧楚御身陷混战中,挡住前来偷袭的兵力。
单循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大刀阔斧地冲上前,瞄准了楚御的方向,一枚锋利剑刃毫无防备地从楚御后方袭来!
伍洲远远看见大呵一声,“小心!”
他正欲上前,却被前来阻挡的胡人将士拦住。
楚御回身,那枚利刃直指他心口!
在点到他身上衣襟的下一瞬,突如其来的一柄长刀从楚御身侧刺来,正中他面前单循的胸腹!
那利刃骤然弹开,楚御回头,看见戎肆从他身侧快马而过,一并抽回自己的刀。
剧烈的疼痛顷刻间席卷单循四肢百骸,单循胸腹之处鲜血上涌,一下子将血吐了出来。
单循眉目圆睁,就这么被戎肆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单循的部下见状,悲痛欲绝,朝着戎肆扬声高喊,“赢不了,就杀了他!”
顷刻之间,戎肆被群起而攻之!
楚御刚横马挡上,接着他的马背就被戎肆划了一刀!
战马受惊,被戎肆一打就开始往外跑。
另一边单循的手下如同一群疯狗,接二连三地咬上了戎肆。
楚御刚被戎肆赶开,一旁刀柄就擦过楚御的身子,径直在戎肆脊背上砍了一刀。
戎肆身形被带得一晃!
有鲜血溅了出来。
楚御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戎肆!”
戎肆咬了咬牙,仍然冷声催促楚御,“出去!别给我添乱!”
楚御根本拉不住身下的马。
伍洲接应到楚御,立刻又快速朝着戎肆所在的方向赶过去!
单循的手下眼见胜算越来越小,有人打上了火药台。
直接将火把扔了进去!
企图同归于尽!
营地之外,后备军前线探子突然之间察觉到什么不对劲,朝着他们大喊一声,“快!掩护!”
虞绾音和后备军远远地看见一道火光直冲天际!
随后“轰”地一声巨响!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云霄!
虞绾音心口坠痛一下,随着爆炸一同崩裂将她心绪绞紧。
虞绾音下意识要上前,却被身侧的鄯沉隽一下子拉了下来,“回来杳杳。”
很快从营地中飞出的土块碎石迎头而落!
沙沙声混合着爆炸嗡鸣声,让人头晕目眩。
硝烟遍布了整片天空,将清朗云层熏染得一片漆黑。
周围仿佛蒙了一层雾气。
虞绾音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周围后备军等爆炸停止,快速与前方通信。
又遣了一批人前去接应。
战事随着爆炸声而渐渐停止。
开始有兵马往外走。
前去通信的将士得消息回来,虞绾音赶忙去问,“里面如何了?”
“有一批人想点燃全部火药,同归于尽。”
“不过,先前我们已经把火药储备调换,里面有大半都换成了枯草,所以威力不大。”
将士看向虞绾音,不安地犹豫道,“但是……”
不等将士把话说完。
另一边硝烟散尽,虞绾音看见一匹领头战马从硝烟迷雾中走了出来。
只有一匹。
只有楚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