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江为止睁眼, 落入视网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宽敞的房间整洁明亮,巨型落地飘窗悬着轻纱窗帘,雪光倾泄满室。
他动了动身子, 探出手臂虚虚挡住略微刺目的光。稍一动, 腰上的束缚感便席卷而来。江为止眉梢一拧, 垂眸看见一只精壮的胳膊紧紧圈着他的腰。
楚牧躺在被褥外, 身上的西装没有脱, 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乌青, 显然是结束工作疲惫到了极点刚躺下补觉。
江为止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把人踹下了床。
他这一脚没有丝毫收力,巨响裹挟着低压的闷哼一同响起,楚牧揉了揉砸得发痛的胳膊:“你醒了?要吃东西吗?厨房准备了早餐。”
江为止没理他,掀开被褥径直下床, 推开房门往外走。这应当是楚家名下某座庄园,富丽堂皇, 大的一眼瞧不见边。伺候的下人很多,见长发男人怒气冲冲地下楼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看见。
直到他行至大门口,两位黑衣保镖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为止脚步一顿,扭头看向尾随而来的男人, 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楚牧, 你囚/禁我?”
楚牧眼底红血丝未消,整个人是说不出的压抑沉闷, 没有任何辩驳:“嗯。”
“啪——”
又快又重的一掌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力气之大让俊逸的脸瞬间印上鲜红的指痕。
“先生——”周围的人惊呼一声。
楚牧被打偏了脑袋, 喷雾定型的侧背垂下两缕发丝。他咽下口腔的血腥味,缓缓执起那只因用力过猛发颤的指尖,低声道:“打疼了吗。”
江为止抽回手, 清冽的眸子寒冰凝结:“放我走。”
“除了这个,什么我都依你。”
江为止生生被气笑出声:“楚总是法盲?”
楚牧上前两步,姿态堪称低下:“别那么叫我,好不好?”
“叫我名字。”
又说:“先吃早餐好不好?一直这样你的胃受不了。”
江为止充耳不闻:“我的手机在哪?”
楚牧偏头,给侍奉左右的老管家一个眼神。管家上前,恭敬递上崭新的手机:“江先生,给。”
“你的工作,我帮你对接好了。楼上有专门给你的工作室,在这,你可以一切照旧。”
江为止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埋头摆弄手机。手机里联系人空白一片,甚至连卡都没插。他指尖稍顿,立刻切换微信界面,里头只有楚牧一个联系人。他果断左滑拉黑,往搜索栏输入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楚牧垂眸看着他的动作,道:“你是要联系林诉野吗?”
“林家手里有一个大项目,他最近和林诉君都很忙,林诉君甚至忙进医院吸氧了。”
江为止动作一滞。
楚牧又说:“周观棋被关起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江为止眉心蓄了点火气,“你干的?”
“当然不是。”男人罕见慌乱一瞬,解释道:“是他小叔。”
“昨天晚上的事。”
这位小叔他听周观棋提过几次,是周老爷子续弦带进周家的孩子,进门后改姓周,叫周南萧。同周观棋的父亲也就是现任周家老总是异父异母的名义兄弟,同样是周观棋本人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叔叔。
江为止对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小叔的了解尽数来自周观棋的吐槽,周总一直不满自己的儿子进娱乐圈当“戏子”,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把人掰正。一来二去反而让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吹弹可破,周总恼怒不已,大手一挥直接把儿子扔给周南萧管教。
据周观棋所说,周南萧此人极其古板,和他完全不对付。见着他拍吻戏宛如地球爆炸,非得把他提回周家狠狠教训一顿,甚至连请家法打他屁股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更遑论说前几天周观棋刚在新电影里拍了一段基情四射的“动作大片”。
不过既然是小叔,应当也不会真的伤害他,毕竟怎么说周观棋也是他名正言顺的小侄子。思及此,江为止稍稍放下心来。
他后知后觉楚牧把自己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处心积虑挑了个这个时候,就是让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被迫待在这座庄园。
啧,他应该背一嘴希莱尔的联系方式的。
江为止扭头就走,蹬蹬蹬上了楼,眼不见心不烦。
楚牧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
老管家上前,担忧道:“先生,你的脸……”
楚牧不慎在意地拭去残留的血:“没事,不疼。”
“送些冰块上去给他敷手,他手打红了。”
老管家诡异默了一瞬:“……是。”
*
江为止心绪向来稳定,低下的身体素质也让他腾不出多余的精力和楚牧周旋,很快就接受了当下的局面,况且楚牧没有能力关他一辈子。
再者,把他留在这座庄园,遭罪的是谁还不一定。
他最好最够耐扇,江为止冷冷地想。
楚牧端着炖的软烂的山药小米粥进了房:“吃点东西好不好,现在距离你起床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
江为止扫了眼色泽金黄的粥,视他如空气,低头继续整理手稿。楚牧把他家里的手稿一张不落全收来了,刚好供他装订成册。
他不吃,楚牧也没强求。把粥搁在桌面上,每隔一刻钟来换一碗热乎的,一连一个小时都没动他才急了,让庄园伺候的小姑娘把东西送了上去。
小姑娘浓黑的发编成马尾耷在颈侧,她战战兢兢推开门:“江……江先生。”
江为止头也没抬:“放这儿吧。”
“江先生。”小姑娘嘴角一撇,眼眶瞬间红了个彻底,“您吃点吧,不然……不然先生会怪罪的。”
分别太久,江为止不知楚牧现如今秉性如何,但楚家上至楚老总下至洗车工都知道他是怎么个阴晴不定的狠戾性子。倒不是动不动就发疯,而是手段太狠,挂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手掌一翻,就压得人在楚家再也翻不过身。
庄园里这批人都是跟着他多年的老人,见识过太多和他对着干的老总的消亡,哪怕楚牧不会为难下人,畏惧却成了本能。今早那惊心动魄的一巴掌,扇得整座庄园到现在没回过神来。
“怪罪?怪罪什么。”
“就是会……会怪罪。”
“不会。”江为止表情淡淡的,合上手册,“让他要怪罪就来找我。”
他们哪有这个胆子和主人家说话,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江先生……”
“……”
“拿来我吃。”
她顿时喜笑颜开:“好。”
江为止几年没碰过早餐这种东西,将将吃了半碗就吃不了了。那半碗进去磨得他浑身不自在,不出半个小时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庄园暖气打得很足,他只穿了件薄薄的居家服,伏在洗手台上能清晰地看见嶙峋的脊骨,顶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山峦。他吐的脸色雪白,哪怕胃里没东西了依旧干呕不止,生理泪水一个劲往外冒,将睫毛打了个透湿。
楚牧也没想到他的胃脆成了这个样子,他只是在该用早餐的时候吃了半碗、养胃的小米粥,仅此而已。
他半搂着轻颤的人,不住给他顺气:“我请医生来了,马上就好了,乖。”
江为止撩起垂落的发,露出锋利的下颌:“滚开,别碰我。”
他站都站不住了,楚牧怎么可能敢放手,大步上前圈住他的肩,感受到掌心硌人的弧度,眼眶不自觉红了一瞬:“让我照顾你,好不好,求你。”
苍白的嘴唇蠕动:“滚。”
他擦了擦嘴,推开男人的搀扶,拖着发软的脚步走向床榻。还没挨到床边,就一头栽了下去倒。那一下吓得楚牧心脏都要停摆了,连滚带爬冲过去把人捞进怀里。
哪怕把全身的重量捞进怀里,依旧轻到吓人。楚牧揽住他柔软的脖颈,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不住往外冒的生理泪水打湿胸口的衣料,温热的水和重剑无异,直直贯穿心脏,痛得他呼吸乱得一塌糊涂。
医生到的时候江为止意识已经朦胧,那是程叙池给楚牧介绍的私人医生,叫孟子显,和楚牧有着很多年的交情。戴着副眼镜瞧着倒是挺正经:“他的病例我看过了,纯粹是身体底子太差了。”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稀碎的底子,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他砸吧两下,“照这么下去大毛病恐怖也不会缺……”
楚牧甩给他一个刀眼:“我叫你来是叫你说这些的吗?”
孟子显推了推眼睛:“你别生气啊,我只是说实话。照他这么折腾下去,得胃癌都是——”
“孟、子、显。”
看着他明显恼了,孟医生连忙噤声,咳了两声:“胃这种器官得靠养着嘛,等会我开点养胃的中药,再教你一套调理脾胃的按摩手法。”
“作息和饮食你都得慢慢帮他调整,像这样一吃早餐吐成这个样子肯定不行。”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他身体不好,你别惹他生气。”
楚牧抱着人的手一缩,低低道:“我哪敢。”
他声音太小,孟子显没听见,一屁股坐了下来:“好啦,来,我教你那套按摩手法。”他探出手,“人给我吧。”
楚牧漆黑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
孟子显:……
“好好好,你抱着,你抱着。”他挪了挪屁股,手掌轻轻放在江为止腰腹上,“这样……”
温热的手掌一放,江为止便虚虚睁开了眼。水光覆了满眼,眼皮一颤就往下滚,烫得楚牧一哆嗦。
“别怕。”他道,“是医生。”
柔软无力地手推开宽阔的胸膛,江为止在楚牧眼皮子底下、毫不犹豫挪进了孟子显的臂弯。
孟子显:……
他搂过人,无奈耸肩:“这不怪我吧?”
楚牧狠狠闭了闭眼,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一口牙齿都要咬碎了。
他!在自己的庄园里!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滚进别的男人怀里!还是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陌!生!男!人!
楚牧又是愤怒又是妒恨,恨不得把面前的人捅成筛子。深深喘出几口气,握紧拳,咬牙切齿:“你继续。”
孟子显圈住人,顺手撩开搭在面颊上凌乱的发丝。“啪”一声,楚总扇下他的手,声音像从唇缝里挤出来似的:“别做多余的事。”
“好好好。”孟子显一手揽住他的肩,另一只手缓缓在江为止腰腹上拂动,“这样。”
一连按了三五次,江为止紧团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呼吸匀长,睡了过去。
楚牧提在嗓子眼的气也散了去,他轻手轻脚把人抢回来,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小心翼翼带上门。
孟子显背上药箱,交代道:“中药方我给了张管家。”
“按摩你记得按,目前进食少吃多餐,把他稀烂的饮食习惯调整过来,别让他乱七八糟的垃圾食品。”
“还有别让他熬夜。”
楚牧颔首,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睨着人:“还有吗?”
“没了。我马上滚。”
孟子显惯会看人眼色,知道此刻楚总怕是把他烧成灰的心思都有了,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不过,他边逃命边感叹,真漂亮啊。
怪不得让楚牧疯魔一般惦念这么多年。
*
江为止睡醒摸了半天零食架没摸到东西才想起自己不在家,被楚牧掠到深山老林来了。
昨天晚上他睡了个好觉,但偶尔的意外也改不了他雷打不动的作息,这一觉睡到夜色低垂,晚上又不用睡了。他趿着毛绒拖起床,整座庄园都陷入一片沉寂,像是怕扰到庄园另一位主人睡觉所有下人的动作都放得很轻。
眼见的女佣看见江为止睡醒推门而出才放开了动作,挂着笑小跑上前,打破一室寂静:“江先生醒了?您现在需要吃饭吗?”
“小厨房准备了南瓜小米粥,紫薯黑米粥……林林总总十来种,都是先生出门前交代的,您要下楼亲自挑选吗?”
“随便。”江为止问,“楚牧给我准备的工作室在哪?”
女佣伸手指路:“您顺着廊道往里走,最里面那间就是了。”
“您稍等片刻,我为您端上晚餐。”
江为止转身往里间走去,上午那遭瞧着吓人了些但他已经习惯了,很多时候他都是塞两颗止疼药睡一觉照样爬起来工作,反倒有人跟在身边照料是反常场面。
他推开女佣指的房间,却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工作室。而是一间和这座庄园格格不入的、狭小的小破房间。
和他当年的卧室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被他抛弃的人台以及那件半成品西装,被人用透明罩子笼罩在内。被保护的太好了,那被他认真裁剪又果断划破的西装一如当年,连灰都未落。
他缓步入内,走到玻璃罩子前,弯腰拾起整齐罗列在椅子上的手稿。
十八岁那年,他就是坐在坐着这张椅子上,对着人台,在脑海中反复勾勒楚牧的身形,想为他做出最合身的西装。
纸张不似衣服,再怎么保存都难免留下岁月的痕迹。那一沓手稿已经泛黄,又因被反复摩挲卷了边。江为止一张一张翻阅,笔画很稚嫩,在现在的他看来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不只是手稿。
“啊!”端着托盘的女佣惊叫一声,双眸瞪大,“江先生,您快出来!这里先生不让进!”
“那些纸是先生的宝贝!您快放下!”
她又指了指挂着廊道右手边:“这儿才是您的工作室。”
那是几乎和墙面融成一体的巨型房间,廊道太黑了,他方才没发觉。
江为止脚宛如生了根没有动,敛眉看着手中的手稿。
女佣心惊肉跳,听到大门传来管家的问候更是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您快出来!”
“先生回来了!”
江为止嗤笑一声:“那刚好,让他来见我。”
皮鞋踩地的声音在空寂的走廊发出阵阵回响,楚牧也没想到江为止进了这间屋子,游刃有余的脚步声登时一乱,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女佣脸色一白,唯恐他怪罪,抱着托盘恨不得嵌进地里。
“为止……”
江为止掀开眼帘,把手中的纸张卷成一卷,不轻不重敲击手掌心:“这是什么意思?”
楚牧刚从生意场赶回来,胸口价值连城的胸针折射着耀眼的光彩。他本人却弯了脊梁,和它完全不相配:“我……”
“故作深情?”
他每落下一个字音,就敲击一次掌心。玩味的话音裹挟着纸张砸落的声音让人心口不自觉发紧,楚牧咽了咽口水,试图让涩得发痛的喉咙顺利出声:“我只是……留个念想。”
“我只是,太……我太想你了。”
“哦。拿我不要的垃圾当念想,是不是,太廉价了?”
“我廉价,它们不廉价。”
江为止摊开纸张,眉眼低垂:“我的东西,我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我说它是垃圾,它就是垃圾。”
女佣屏住呼吸,如拉满的弦紧绷的气氛让她大气不敢喘。楚牧心口一绞,脸色苍白,倏地,铺天盖地的不祥预感席卷全身,几乎要让他溺毙:“为止,你别——”
“既然是垃圾。”江为止嘴唇轻张,“那就该销毁。”
修长的手指摩挲纸张边缘,指尖发力——
“刺啦——”
清脆的撕扯声如刀剑割过皮肉,一刀一刀,每一刀都割得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江为止扬起手臂,仍由漫天雪白飘飘洒洒坠地。
楚牧木然地看着飞舞的纸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些手稿碎成了沫。那些他日夜揣摩、和精神支柱无二的高塔轰然倒塌。
江为止曾经爱过他的证明,在此刻灰飞烟灭。
他现在得不到江为止的爱,连带着少年时的得到的爱意也尽数消亡。
他躬身跪地,颤抖着伸出手,去拾取满地的碎片。
江为止睨着他,抬脚踩住了他手,重重碾了碾:“不许捡。”
楚牧强撑着的肩头猛然一塌,灯光穿过昂贵的胸针映射五色的光斑,和透明的水滴一齐落地。
他抖着嗓子,哀求道:“为止,不要这么对我。”
“不要这么对我……”
“不要这么诛我的心,别……别在我面前投入陌生男人的怀抱,别……”他的声音已经连不成完整的调子,显得破碎又悲泣,“别抹杀我最后的慰藉。”
江为止松开他的手,又一脚抵住他的肩头,逼他抬起头来,凤眸一弯,轻笑出声:
“楚牧。是你非要带我到这来、又非要把我关起来的。”
“我怎么对你,你都得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