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随后他听见破门而入的声音,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乍然响起,裹挟玉佩撞击铃铛的脆响。温向烛听得出来,那是娘亲的声音。

孟铃踉跄着步伐和温钦相互搀扶着进了屋子, 年过半百的夫人膝盖一软就栽倒在温向烛身前, 紧紧拽住那只无力下垂的手, 扯着嗓子喊道:“小烛啊, 小烛啊!”

温向烛的睫毛湿哒哒地垂着, 不知道被自己的泪还是被柏简行的泪侵染了。他睁不开眼睛, 也讲不出话,只能费劲地动了动指尖,告诉温夫人自己还在。

感受到这一动作后孟玲眼眶的水光像是再也盛不住似的,倒豆般地往下掉:“小烛,怎么生病了…生病了都不告诉娘亲。”

“你这么怕疼, 怎么…怎么自己硬熬啊。”

向来爱惜自己容貌外形的妇人拖着发软的腿向前膝行,精致名贵的衣料在地面拖拽着沾上一地灰尘。她伸手抚上儿子的脸, 用指腹一点一点擦过他的面容,像以前做过无数次一样。

温向烛从小就讨人喜欢,生得粉雕玉琢任谁看了都要夸上两句。生在富贵人家却没半点架子,城北到城西一条街就没有他玩不来的。

温家夫妻更是爱极了他们的孩子, 有了温向烛一个便不准备再另要孩子, 全心全意养着他爱着他。孟铃最喜欢的便是抱着温向烛,摸摸他的脸再低头亲亲他, 光是看着就心生欢喜。

她从未想过, 再像当年一样摸摸自己孩子的是这幅景象。

被养的金贵的孩子如今裹着一身单衣, 被人抱在怀里如同枯叶只有薄薄一片,呼吸起伏都瞧不见。

孟铃又想起温向烛幼时,小孩娇气身体又不好, 换季便染病。他一病就软着嗓子撒娇,说疼说难受,不是让她抱就是让温钦抱,脚都不乐意沾地。

光抱还不够,他还会闹着要吃牛乳香糕、桂花栗子糕要把糕点铺子里的东西点个遍。

可现在病成这幅模样,却不哭也不闹,连疼都不喊一句。

孟铃心如刀绞,脖颈上青筋暴起,吐出来的字眼却模糊到听不清:“你怎么都不告诉娘亲,娘亲都……都没在你病的时候抱抱你。”

温向烛听着她的话,想安慰她说自己一点也不疼,说自己已经活了很多年,上辈子在京城每一次生病都是一个人,他已经习惯了。

还被很多骂被很多人暗杀,他都是一个人。

他都习惯了。

可他早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喉咙里发出的尽是微弱的、缥缈的呻。吟,风一吹就散了。

温钦起初还能站得住,见此情景终于泄了力倒在了孟铃身侧。他恨得捶胸顿足,当年他就不该让自己的孩子进京做官,就应该把他留在身边,让他永远在江南做一个闲散的富贵公子。

让他在家吃好的、喝好的、穿最华贵的衣服、戴最夺目的首饰。

而不是……而不是……

温向烛的耳边嗡嗡作响,传到脑中的声音像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纱布让他听不真切,唯一能清楚听见的是那只小蝴蝶的话。

【大人。】996的电子音透露出一股子虚弱,【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嗯。】

996语速很快:【大人你听我说,我找到了能治病的方法了,你再多撑一会。】

它是现代科技产物,但每个小世界都是虚构的,它的知识库中找不到能对应这一次瘟疫的解决办法。宿主大人染病后它心急如焚,可把库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找到应对之法。

最后关头它想起了在上个世界的经历,它可以穿梭进原著世界。虽然在原著中并未写到这次瘟疫,但在原著结束后,小世界还会以原著为依托继续运转,直至两位主角死亡。

也就是说,虽然书中并未写到这次灾祸,但自主运转的小世界可能会有这次灾祸的发生。

996当即决定耗费能量再一次传送进原著小世界,好在命运眷顾,在温向烛死后的第十年,裴觉在位的第二十六年,北宁爆发了一场持续五年的大疫,导致北宁王朝元气大伤。

小系统背下了耗费五年之久才制出的药方连滚带爬的回来了,因为世界的穿梭加之在那边呆了太久,它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翅膀都扇不动了。

【大人,我现在把药方告诉你。我会把最后的能量传输给你,你一定要撑下去好吗?】

【只要喝到药了,你的病就会慢慢好转,再坚持最后一下,你的家人们都在等你。】

温向烛从混沌的思绪中拨出一丝清明:【都给我,那你呢?】

996轻轻笑了下:【我的能量会恢复的,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我会短暂的消失一段日子,但我保证,我会回来的。毕竟我还要看着大人把任务做完,过上好日子呢。】

温向烛还想说什么,脑中的小蝴蝶已经不见了踪影。只余一股轻柔温润的水流涌过四肢百骸,浑身上下像是被什么拖起来了轻飘飘的。

他睁开了眼睛。

柏简行第一个捕捉到他的动作,把人抱紧:“小烛?是好一点了吗?”

温向烛身体还是痛的,说话很轻:“我做了一个梦。”

孟铃握住他的手放在脸上,费劲地扯了扯嘴角,“什么梦?”

温向烛也跟着她笑:“我梦见了有人把我的病治好了。”

温钦心中酸的冒泡,还是哄孩子似地顺着他的话问:“真的呀?怎么治好的呀?”

“他给我吃药,吃完了我就好了。”温向烛小声咕哝着,“我还记得药方呢,爹爹煎给我吃好不好?”

温钦自然是不信的,但他愿意哄着孩子:“好,小烛说,爹爹记着。”

温向烛把996告诉他的方子讲出来,看着温钦离开时沧桑了十岁不止的背影,缓缓说了句:“爹爹,是真的也说不定。”

“他们都喊我小神仙呢。”

温钦吐出一口浊气,强忍下眼中的涩意,接话道:“嗯,我们小烛最善心了,是有好报的。”

*

温家夫妇几乎是抱着绝望的心情、当这是最后同孩子相处的机会熬的,但任谁也没想到,温向烛的状况真的好转了,起码不是喝什么吐什么、眼睛都睁不开了。

夫妻俩在房间陪着人到很晚,温向烛好一顿劝才把人劝去休息。毕竟两老身体素质不敌定远将军,感染的可能性极大,温向烛怎么会由着他们陪自己过夜呢?

温向烛把人劝走了,自己却睡不着觉。他不睡柏简行自然也不会睡,他照旧是把温向烛抱在自己臂弯里,一遍又一遍摸他的脸,像是在抚摸失而复得的宝物。

温大人蜷缩在他胸口趴着,轻声道:“今天下午有人哭的好凶。”

柏简行并不反驳,温向烛在他怀中呼吸渐弱的时候,他甚至也有了去死的念头。

他这辈子再不会有比那更绝望的时刻了。

“小烛。”干燥的嘴唇擦过温向烛的额头,他哑着声:“不要离开我,求你。”

许是他话中泄露出的悲伤太重,温向烛不忍叫他如此,软着声音安慰:“我现在不是好了许多吗?”

柏简行眸光柔下来,顺着他的额头一路吻到鼻尖:“我们小烛,是不是真的是神仙。”

温向烛的气息和他在方寸之地交融,温大人刻意躲了躲没同他接吻,怕传染了他。

“我哪一天飞升了也说不定。”

柏简行却丝毫不惧,衔着近在咫尺的唇吻了下去。他吻的很深很重,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彻底融在臂弯里。

温向烛微微张着唇小口小口地喘气,泛着病气的脸庞染了点血色,清冽的眸中也晕上了胭脂:“要是被我传染…有……有你好受的。”

“正好。”柏简行目光灼灼,“体验一遍你受过的痛,我很乐意。”

“会很难受。”温向烛闷闷道。

柏简行静了一瞬,把他往深处塞了塞,心跳声震的人耳朵发麻。温向烛正想躲一躲,就听见他说:

“小烛,这是这些天,你一次说难受。”

温向烛顿住:“是吗?”

“嗯。”他伸手拢了把温向烛乌黑的发,看着他不过三五天就消减下来的脸,眸中是一片难捱的痛色,“第一次。”

温向烛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道:“那我现在要多说几句。”

“我痛,我难受,哪里都不舒服……我还瘦了很多,不知道回去以后我的首饰还能不能戴的下。”

“我给你养回来就好。”柏简行垂首,和他额头相抵,“还可以打新首饰,有没有想要的?”

温向烛敛眉想了会:“想要臂钏,还有发簪,那种很华丽的。”

“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柏简行把他拖起来,圈着拍背:“好,要什么都给你。”

他喉咙发紧,话语中带着说不出的恳切:

“快点好起来吧,小烛。”

*

耗费五年之久的药方见效很快,温向烛能下床之后就把药方推了出去,不出五日,整个叙州的疫情肉眼可见的好转。

源头解决了救灾工作便简单了许多,萦绕在江南上方经久不散的沉重压抑一扫而空。消息传入京城,景帝大喜,亲自带领群臣祭拜天神。

从阎王爷底下捡回来一条命的张临摇身一变又成了话痨,围在温向烛身侧叽叽喳喳:“温大人,你真是神仙下凡吧?”

温向烛神色无奈:“不是说了是我病入膏肓,走马灯时想起了许多年前看的医书吗?怎么就神仙下凡了?”

对着父母说说也就罢了,他自然不可能对外宣称自己是做梦梦见了药方,怎么说这也太玄乎了。可没想到就算往外是说忆起了医书,外面的还是流言四起,甚至越来越玄乎。

从他是代表着神的旨意,变成他是神仙转世,现在已经成了真神下凡了。再这么演变下去恐怕真要说他不日便要回到天上当神仙了。

张临笑道:“百姓都这么说呢。”

说来这事温向烛就头疼,他现在只要一出门就被神仙神仙的叫,叫的他恨不得缩进地里。

“你别说了。”

经了一遭同生死共患难张临胆子大了不少,他往温向烛身边凑了凑,道:“之前说要给我家姑娘做义父,当老师的事还作数吗?”

温大人睨他一眼:“等张大人什么时候真的娶了亲再说吧。”

“唉——”

张临一嗓子还没嚎完,就被一股劲推开了,他一抬眼就瞧见定远将军黑的像锅底的脸,悻悻地把话咽进肚子里。

柏简行虚虚把人揽进怀里,帮他把歪斜的披风扯了扯:“别再河边吹风了,不是要回家吗?”

温向烛乖乖扬起脖颈让他给自己的系带打了个漂亮的结:“好。”

两人结伴而行,独留张大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心道:

这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就算是好兄弟,他和他的好兄弟也不这样啊?

张临仰头构想自己的好友揽着他给他系披风……

咦。

张大人打了个寒颤,疯狂甩头试图把脑海中恐怖的一幕甩出去。

温府里,佳肴摆了满桌,瓷盘堆砌而放依旧有放不下的架势。

孟铃见温向烛进了府,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

“小烛!”

温向烛眉眼一弯,展开胳膊和她拥了个满怀:“娘亲。”

这几日孟铃也被硬生生磨去了几分心气,平日惯爱打扮的妇人眼下素面朝天,憔悴了不少。

她伸手摸遍温向烛脸上的每个角落,掌心止不住地发颤:“好久没在家用膳了吧?今天做的全是你爱吃的菜。”

温向烛弯下身子任她摸,轻轻耸了耸鼻子:“嗯,我闻到了牛乳香糕的味道。”

孟铃笑了笑:“当然少不了。”

等到上桌的时候温向烛才知道“少不了”是什么个意思。他在心里数了数,嗯,牛乳香糕有五盘,整整五大盘。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他娘亲这是把他当什么喂了啊?

不仅如此,他的碗中就没有消停过,一眼没看着三个人就把他的碗堆成了一座小山。

温大人无奈至极:“爹爹,娘亲您们自己吃呀,别老给我夹菜。”语罢,他又转向柏简行,“还有你,自己吃。”他伸手捂住碗,“不许给我夹菜了。”

温钦紧绷了好几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去,之前情况太危机,他都没来得及问这位一直跟在儿子身边的人是谁:“小烛,这位是?”

温向烛道:“是定远将军。”

夫妻俩大惊,北宁谁人不知定远将军战神的名号,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将军就这么贴身伺候了自家孩子大半个月。

两人连忙起身行礼:“久仰将……”

柏简行先他们一步将人扶了起来:“老爷夫人不必多礼。”

孟铃心有余悸,敢情一直在他们面前晃荡的是这么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温钦是生意人,手中的消息很多。他早闻北宁的定远将军在军事是天纵奇才,没曾想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是这么个俊逸的年轻人。

说来他还是挺佩服这位将军的,好几次传来边关失守的消息都是靠这位力挽狂澜,说一句保护神真的不为过。

思及此,他起身敬酒,道:“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柏简行亦站起身和他举杯:“不敢当。”

“温相才是真的名满天下。”

他瞧着眼前的老先生和夫人,锐利的眉眼悄然放柔,神色却透露情真,他温声道:

“温相才华横溢,风华绝代,见之难忘,我倾慕已久。”

温钦一口酒尚未下喉,好悬喷了出来。孟玲亦是花容失色,筷子“啪嗒”一下掉在了桌上。当事人温大人瞳孔骤缩,僵硬地扭过脖子盯着人看。

一桌人唯有柏简行神色如常,甚至还抬手帮温向烛擦去了嘴角的糕点残渣。

温钦和孟铃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如出一辙的震惊。

怪不得!温老爷一拍大腿,怪不得怪不得那日这位大将军把他儿抱着!

怪不得!温夫人一拧眉头,怪不得怪不得这位大将军天天和她儿同榻!

太心急了把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忽略了!!!

夫妻俩食不知味,倒是温向烛心大,想着左右他爹娘是溺爱他的,不会出什么大事。这么一想他便放下心来,慢吞吞消磨起面前这碗“小山”。

用完膳后孟铃把温向烛拉到一边,忧心忡忡道:“小烛啊……”

“你们……这……他……”

“这……可以吗?”

温向烛瞧着自家娘亲一副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有些好笑,道:“可以什么?”

孟铃压低声音:“他要是欺负了你怎么办?”她伸手比划,“他这么高,肩比你宽这么多……这,这……”

温向烛笑出声来:“您看这些天他是会欺负我的样子吗?”

确实是这么个理,孟铃仔细一琢磨,心想这些日子那位将军对小烛的关切有目共睹,抱着哄着从没放下来过。连说话也轻,像是怕惊扰到人似的,是真的当眼珠子护着的。

她微微松了口气,轻声道:“你幸福平安就好。”

温向烛心底划过一道暖流,俯下身像小时候同孟铃撒娇一样趴在她肩头蹭蹭脸,声音轻软:“我知道。”

“而且,我尚未和他……”他嘟囔着,“若是他待我不好,我便不同他一起了。”

孟铃拍拍他的肩:“都依我们小烛的。”

天色已晚,还有些难民尚未处理完,温大人和定远将军还得回去处理。夫妻俩站在府门前相送,看着走远的一黑一百温钦面上愁容漫天:“唉。”

孟铃道:“叹什么气呢?”

“你说这叫什么事?”

“你之前不是挺敬佩定远将军的吗?”

温钦一噎:“这是一回事吗?”

“国事和家事一码归一码!带兵打仗厉害,不见得会疼人啊!”

温老爷越想心中越是忧,最后大手一挥:“罢了罢了,小烛高兴便好。”

“只要他高兴,做什么都好。”

往回走的柏简行面容也是一片沉重,温向烛瞧着他眉毛打架的样子,笑道:“这是在做什么呢?”

柏简行眉头越蹙越深:“我方才是不是太严肃了?有没有吓到他们?”

“你说的这么突然,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会吓到他们。”

柏简行:……

“确实唐突了,我应当带着几车礼再登门。”

温向烛不咸不淡道:“那更会吓着他们。”

“……”

*

疫。情的恐慌消散后,叙州才迎来真正的春日。河道边的柳树抽了新枝,泥垢散去露出整洁的青石板小路。

转眼间也到了温向烛回京的日子,他离开的那日城中百姓皆来相送,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挪动不了半寸。

先前那位大娘挤到了前排,命运终于给了这位坎坷半生的妇人一点优待,让她在那场大灾中活了下来。她握住温向烛的手,往他手上戴了一对镯子。

不是什么名贵的材料,是自己手工打磨的一对镯子。

她眼眶中含着热泪:“小公子,多谢你又救我一次。”

“这些天辛苦了。”

温大人尚且未反应过来,脖颈上又被人挂上了一串链珠,被父亲高举在头顶的小姑娘甜甜地唤他:“神仙大人。”

“谢谢你来救我们,谢谢你救了我爹爹。”

温向烛越是往前走,就感觉自己身上越发沉重了,等走出包围圈,他身上已经被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饰品。

都不是很贵重的物品,但每一个都做的精致漂亮。

温大人举着双手发懵,到底谁泄露了他爱戴首饰的事?

哦,这里是叙州。

他没去京城的时候,身上挂的满满当当,从城东跑到城西,跑到哪响到哪。

温向烛又恨不得原地变成一杆竹子埋进土里了,可看着一路送他到城门的百姓,中间还站着不少眼熟的身影,那点羞耻又成了烟雾散去了。

他冲着城墙上爹娘挥了挥手,又转身对相送的民众挥手告别。

日光斜切过来,将他半边身子镀了层金边。一身素色长衫缀满了零碎物件,稍稍一动便泠泠地响。柔暖的光折射出点点金色光泽,恍若谪仙。

和来时完全不一样了。

像真的下凡来普度众生的小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