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裴觉一张脸隐在黑暗里, 蒙蒙亮的月光扫过,阴翳无处可藏。

温向烛神色未起波澜,淡声道:“殿下。”

他侧身朝裴书露出了笑来:“多谢殿下相送。”

“时辰不早了, 臣先行回府。”

裴书盯着裴觉阴沉的脸, 不自觉也冷下了神色, 和温向烛讲话时却是恭敬有加:“老师早些歇息。”

“今日多谢老师作陪, 我做灯耽误太长时间了, 劳烦您和将军等我这么久。”

他这话说的漂亮, 落在裴觉耳朵里却和挑衅无二。

好似在说:你和你的灯只能在温府枯等一天,老师却愿意陪我许久做一个灯。

温向烛晃晃手里的灯:“不麻烦,做的很漂亮。”

他和裴书聊了多久,裴觉就盯了他们多久,立在原地像是躲在阴影的鬼魅。直至六皇子和定远将军走远, 他才有了动作。

“老师今日玩的可还开心?”

温向烛颔首:“尚可。”

一簇小火苗倏地被点燃,燎过四肢百骸。他总认为温向烛是他一个人的, 他作温向烛学生的这些年来,可以说没吃过一点苦头。

温向烛的目光永远落在他身上,永远对着他一个人笑,温柔和偏爱也尽数给了他。

因为温向烛不会离开他, 所以他有恃无恐。

可他从未想过, 温向烛站在别人身边的时候,他是那么那么心焦、那么那么难以承受。

干枯起皮的嘴唇艰难嗡动:“老师, 我等了您很久。”

“张总管说, 您和六哥出去过节了, 我一直在等您。”

每年的上元节,温向烛都会来陪他。他说不上来,他提着花灯来府上找人的时候, 张衡告知他温大人和六皇子相约过节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

早年在无人问津的小角落穿着单薄的衣服过冬,都没有那一刻这么冷。

不是说好了,自己才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不是说好了,永远偏爱他。

“殿下。”

温向烛轻柔的声音响起,他面上还漾着轻柔地笑,说出来的话却让裴觉如坠冰窖。

“臣以为,您会和谢世子一同过节。”

“许太尉,亦或者周太傅。”

“便没有等您。”

“臣实在不知,您今年会想和臣一块过节。”

裴觉浑身上下的血液凝结起来。是了,往年温向烛都会进宫找他,给他做一碗元宵。但他总认为,这种节庆是拉拢人心的好时机,既然温向烛不会离开他,那他完全可以借着这个时机去找其他人。

仔细想来,他竟从没和温向烛过完一个完整的上元节。

甚至没和他一起赏过灯。

他急急往前迈了两步,脸上煞白一片:“老师,我错了。”

“我最想要的人只有您,您别不要我。”

温向烛垂下眼帘,姣好的眼型划出一段漂亮的弧线:“臣当然没有不要殿下。”

裴觉猛地攥住他的衣袖,压抑的慌张倾斜而出:“你不要骗我了!你就是生我的气了,你不愿意再偏着我了,你……”他的喉咙绞紧,“你也不想要我了。”

温向烛掀眼看他,眸光似一泉寒潭:“殿下若不心虚,怎会觉得臣生您的气了?”

“我……”裴觉哑火,低着头,“我……”

青衫丞相幽幽叹气:“殿下乖一点,听话一点,臣自然不会不要殿下。”

他扬了扬胳膊,把衣袖抽了出来。裴觉手指虚虚抓了抓了,除了掌心残留的淡香,便只余一片虚无。

裴觉此刻才惊觉,原来在他和温向烛的关系中,温向烛才是那个永恒的上位者。

一直以来,都是他需要温向烛,不是温向烛需要他。

是他在温向烛的偏爱中迷了路。

他的一颗心战战兢兢,抖着声音问:“那你会和以前一样,最喜欢我吗?”

温向烛把手里的灯调了个方向,用灯柄挑起裴觉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那要看殿下有多听话了。”

“好。”鬼使神差的,裴觉看着他的脸,用力点了下头。

“嗯,乖孩子。”温向烛收回了灯,“时候不早了,殿下请回。”

他走之前把那盏将灭未灭的灯留下了,温向烛进府后随手扔给了下人,提着裴书送的灯慢悠悠往房间晃荡。

996实在好奇:“大人为何要对裴觉说那些话?”

以温向烛的能力和地位,想要报复裴觉完全不必那般和他斡旋。

“一下就把他拽下来,那很没意思。”

“我为他吃的苦,又何止一朝一夕。”

“让他摔的太轻松,岂不是亏待了我自己?”

嘿嘿。

996在心里傻笑,这样的宿主也特别好。无论是心软的宿主、冷冰冰的宿主、还是心狠手辣的宿主大人,它都喜欢。只要宿主开心,不管是做什么它都举两只翅膀和四条腿支持。

而且,它回想本书评论区,一水的训狗文学。现在宿主大人拿捏主角受和拿捏一只狗无异,这种大转变它可太乐意看了。

“温向烛。”

温大人脚步一顿,心道在温府谁敢直呼他大名?环视一圈,找到了在屋檐上俯视他的定远将军。

“我竟不知将军何时有了做梁上君子的爱好?”

柏简行从屋檐一跃而下,衣袍上的银线刺绣滚了圈月辉,稳落地面。

他道:“十七皇子他…不是一个值得你信任的人。”

“如果你选择了他,你的愿望可能会落空。”

温向烛脑子被驴踢了这次才会再选裴觉,他没直言,只道:“将军大晚上不睡觉,是来给六皇子当说客的?”

柏简行的眉眼掬了捧浓稠的郁色,廊桥上这人一句“我愿意便不辛苦”像一只看不见的小手,一刻不停的撩动他的心绪。

他忧温向烛再次被人蒙蔽,唯恐他多年的努力因为走错路烧成一把灰:“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可以不选六皇子,但别选十七,成吗?”

“他会辜负你的。”

温向烛眼皮狠狠一颤,呼吸间翻腾的情绪很快被敛起。

仔细算来,上辈子柏简行没少在他面前说裴觉的不好,但那时的定远将军常操着一口讽刺的语调,听的人火冒三丈。

像今天这般足以用苦口婆心来形容的劝告,还真从来没有过。

“将军这是在担心我?”

他只是随口一说,谁料柏简行认真的嗯了声。

温向烛眉梢一挑:“咱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这种程度了?”

前几天他俩还一个骂对方粗鲁,一个骂对方矫情,吓得围观的官员抱头鼠窜。

“这不一样。”

“你信我。”

温向烛盯着他瞧了半晌,看着定远将军板着一张凛若冰霜的脸不由有些好笑。这人平日本就不苟言笑,眉毛一皱更是像满大街的人都倒欠他十万八一样。

他有心逗他:“我若执意要帮他,将军当如何?”

“你……”柏简行周身的郁气几乎凝结成实质,他向温向烛走去,边走边说:“你怎么就不能听我一次?”

眼瞧着大将军气得要冒火,温向烛用手里的灯止住了他的动作:“好了。”

灯盏不偏不倚抵在柏简行胸前,琉璃映着灯光,在玄色衣襟上投下一片斑斓的光影。

执灯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盖被修成圆润的弧,透着点肉粉色。温向烛唇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摇曳的烛影下漂亮的惊人。

柏简行凝着他的脸眨眨眼,迟钝地反应过来:“你在戏耍我?”

他不免有些恼火:“这件事很——”

“将军,我听你的。”

温向烛道。

那点火气霎地偃旗息鼓。

在廊桥下心脏发酸发麻的感觉再次翻腾了起来,心里窝着的那只兔子在心口猛蹬,踹的他有些难受了。

“……你……”柏简行一连往后退了三步,清了清嗓,“你能听进去就好。”

温向烛双手收拢,低眉道:“将军的话我自然是能听进去的。”

柏简行心说你能听进去才有鬼了,争吵的次数不计其数,这人每次说的他哑口无言,只能恨恨拂袖离去,现在倒是开始装乖。

他悄悄扫了他一眼,垂着脑袋眉目半敛……嗯,还挺像这么回事的。

“砰——”

随着一声尖啸,金红的火蛇蹿上云端,在至高处轰然炸裂。

“啊……放焰火了。”

温向烛仰头看:“真热闹。”

焰火炸开的声响吵的柏简行心绪不宁,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这两次和温向烛呆在一块就心脏疼。

他疑心是从前吵得厉害,这人老是气的他心脏疼,所以现在一见他就疼。

他不欲待下去和他看焰火,掏出一只小木匣子强硬地塞在他掌心便准备离开。

“这是什么?”

岂料不等他走,温向烛便抬手打开了匣子。

羊脂白玉手镯的地质温润似雪,静静卧在檀木匣中。

有了先前两次让人恨不得钻地的情景,温向烛自知自己已经在柏简行面前暴露个彻底。丢掉的面子碎了个稀巴烂,怎么拼都拼不回来。

既如此他索性把面子扔到一边,左右他只是爱戴女儿家喜欢的首饰罢了,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启齿的特殊爱好。既然柏简行又送他手镯挑衅他,那他势必要扳回一城,温大人捏着镯子一扬下巴:“将军知道上元节的习俗吗?”

“什么习俗?”

温向烛咧开一个不怀好意地笑:“许多男男女女会在上元节这天互表心意,他们呢,会找一棵树。”

他指了指院里的梅花树:“在烟火被点燃的时候——”话语间,他又指了指天上夺目的焰火,“互送礼物,聊表心意。”

温向烛把玩手中的镯子:“那些礼物中恰好有手镯……”他望向脸色越发难看的定远将军,脸上的笑就愈发灿烂,显得那枚红痣也鲜活起来。

尾音被刻意拖长,无端带上了点暧昧的气息:“将军挑这个时候送我——”

“莫不是…心悦我?”

“将军想要我回什么礼物呢?香囊?手帕?”

“轰”一声,柏简行脑袋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脖颈也似被谁紧扼,呼吸全然乱套,有气进去没气出来。眼前的景色也开始旋转、扭曲、颠倒。

寒冬腊月的夜晚,他却热到耳朵都红了个彻底。后背溢出密密麻麻的汗,像是整个人囫囵被塞到了蒸笼里。

“你……你……”他指着温向烛,气急败坏,“荒……荒唐!!”

“我……”他抬起胳膊一抓,“不要还我!”

温向烛扭身一躲,袍角带起青石地面还未来得及清扫的梅花瓣:“将军气什么?”

“再者说,送出去哪有还的道理?”

他施施然伸出手,随意一套,镯子便轻易圈上手腕。

镯口正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