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北风“呼啦”卷过箭场, 定远将军的话音吹散空中。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白衣丞相,无一人出声。
温向烛如芒在背,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弧度。
他合理怀疑某柏姓大将军在挑衅他。怎么这么小心眼, 难道记恨他之前讽刺他没脑子?
可柏简行分明也嘲笑过他弱不禁风, 他都没记仇!
温大人恶狠狠地在心中记了一笔, 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将军好意。”
柏简行皱眉:“你怎么这个表情, 你不喜欢?”
“你方才分明——”
“没。”温向烛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骇世俗的话来, 连忙打断:“喜欢, 很喜欢。”
柏简行心将信将疑,把手里大大小小的匣子全递了过去。
温向烛看着手里的木匣子,头一次收到好看的首饰高兴不起来,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景帝左看看又瞧瞧,饶他精明一世, 也实在看不懂他这两位股肱之臣唱的哪一出。
他琢磨半天还是没琢磨透,不得不放弃, 想着等结束后让身边的大太监去探查探查他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命官又在闹什么。
景帝清了清嗓子:“好了好了。”
“去数一数,除却定远将军外,谁射中的雁数量最多。”
小太监数了一圈,回禀道:“回陛下, 是六皇子。”
六皇子裴书脸色倏地涨红, 嘴唇抖了抖:“是我?”
“是的,殿下。”
皇帝摸了摸两把胡须:“小六, 还不过来拜见你的老师。”
“是!”
裴书眼睛亮的惊人, 迈着大步冲出队伍, 好巧不巧撞到了裴觉的肩。他浑然未觉,三两步上前给温向烛行了个大礼:“学生裴书,见过…老师。”
似是不敢相信, 老师两字被他喃的极轻。
温向烛笑了笑,探出手轻轻拨了下他凌乱的额发,玩笑道:“叫大点声也没关系,不会吓着我。”
裴书抿了抿唇,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定定道:“老师。”
人群里的裴觉一口牙咬的发痛,他死死盯着温向烛搭在裴书头上的那只手,胸腔的火烧的他嗓子眼泛出了血腥味。那句“老师”宛如一把剑刺穿他的耳膜,他叫过温向烛很多次老师,这个简单的称呼从未像此刻这般刺耳。
无名的焰火燎遍全身,每一根经脉都起了火——
“嗯。”温向烛温声应道。
一个简单的字眼如一桶盛了冰的水,霎地浇透他全身。
温向烛真的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老师了。
他立在原地,被撞开的肩头还在隐隐作痛。
温向烛对他的伤春悲秋毫不在意,抱着木匣子晃荡到宫门口,临上马车的时候,柏简行叫住了他。
定远将军锋利的五官流出出丝丝不解的情绪:“温向烛。”
“你方才为何露出那种表情,你不喜欢?”
四下无外人,温向烛也不做掩饰了:“我倒是也想问问将军,为何要送我这些?”
“你喜欢。”
温大人一噎:“我何时说过喜欢?”
“上次。”柏简行指了指宫门,认真道:“在那,你戴了很多。”
语罢,像是为了证明这话的真实性,他补充道:“左手四串,右手两串。”
温向烛:……
“而且在箭场,你盯着看了很久。”
温向烛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更加来火,冷声道:“你挑衅我?”
柏简行浓黑的眉毛皱成一团:“什么时候的事?”
“一直。”
柏将军面上的错愕几乎凝成实质,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温向烛冷哼一声:“因为知道我喜欢这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故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张旗鼓的送给我。”
“你在嘲笑我。”
柏简行总算是知道了温大人口中的挑衅从何而来,破天荒的,他觉得冤枉。
他发誓自己对温向烛爱戴首饰这件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嘲笑意味在,上次他见着他腕上的串珠,压根没有想起这是女儿家爱戴的东西,只觉不同色泽的珠子堆砌在腕间,倒是挺衬他的。
其实他送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现在仔细一琢磨确实有几分不合适,尤其是他们二人的关系摆在那,任谁都会多想。
他干巴巴解释:“我没嘲笑你,真的。”
温向烛不理他,抱着一堆东西蹬蹬蹬上了马车。他一屁股坐在软垫上,把那堆木匣子推的老远。
半晌,他撑着脑袋斜斜看了一眼。
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
而后伸出胳膊精准捞过那只装着翡翠玉镯的匣子。
果然绝非俗物,指腹抚过时凉意沁人,仿佛摸过一段丝绸。
温向烛垂眸欣赏了会,越看越是满意,试着往手上套了套。
“嘶——”
镯口太窄了,虎口处的软肉被挤压得微微发白,在骨节落下一圈鲜艳的红痕。温向烛疼得受不了,在马车里翻找起来,找出一罐脂膏抹在手上。
996停在他肩上,心情颇有些微妙。
在宴会上大杀四方的温大人、收学生时温润沉稳的温老师——现在在和一只镯子斗智斗勇。
还斗的挺起劲。
算了,如果自家宿主吃的苦受的痛都是这种,它愿意。
手镯滑到腕间的时候,小蝴蝶和温向烛同时松了口气。
“大人,好漂亮喔。”
温向烛转了转手,玉镯也跟着转动。光线穿过冰种的玉料,在腕骨投下浅浅的碧影,如一汪碧水骤然凝在雪地,通透的几乎要化开。
“我眼光不错吧?”温大人微微挑了下眉,说话间尾音上扬,“跟着我娘学的。”
“大人好厉害。”996扇了扇翅膀。
温向烛还想说两句自家娘亲,就见马车门帘倏地被掀开。
“温向烛,我真的没有嘲笑你——”
定远将军半个身子都探进马车里,炽阳拉着他的氅衣,拽也不是松手也不是。
温向烛没想到他会突然进来,脸上的雀跃还没散净,就如一张面具一样死死扣在了脸上。
柏简行视线落在他半举着的手上,第一眼瞧见的是那只精致漂亮的手泛着被凌虐似的红。
他脸色变了变,问道:“小了吗?”
这下温向烛是真的恨不得变成一杆竹子钻进地里了,他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把手收进袖子里,绷着一张脸:“柏将军未免太没礼貌了。”
柏简行黑黝黝的瞳孔挪到他脸上,声音发沉:“你的手……”
“我很好,哪里都很好。劳烦将军从我的马车上下去。”
炽阳闻言,壮起胆子:“将军,请。”
柏简行顿了顿,一松手,退到了马车外。
温向烛瞥着一口气陡然散去,趴在软垫上,他气若游丝:“炽阳啊,方才为什么没走啊……”
炽阳无奈:“您没吩咐要走呀。”
温向烛不吭气了,彻底成了一杆焉巴巴的竹子,直到回府也没活过来。
*
次日,尚在床榻间的温大人就听炽阳来报,说六皇子来了。
温向烛打起精神爬起来,看着蒙蒙亮的天一时无奈,心说有个太积极的学生也不是什么好事。
裴书是来送拜师礼的,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满了前厅,礼单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
“不知老师喜欢什么,所以都准备了点,还望老师不嫌。”
温向烛一愣。
时隔太久,他早已忘却当年收裴觉为学生的时候对方送了什么东西。
裴觉不受宠,那年他过的凄惨,想来是送不了什么好东西的,又说不定什么都没送。
他眼睫轻垂:“殿下有心了。”
裴书笑了笑:“这是学生应该做的。”
时间尚早,他留了裴书在府上用膳。裴书没多叨扰,用完膳就离开了。
踏出温府大门时,他撞上了裴觉。
裴觉先是怔住,又想起如今裴书现在也是温向烛的学生了。
“六哥。”
他隐下心头翻涌的念头,袖中的手攥的死紧。
“十七弟未免来的也太迟了。”
“是吗?”裴觉故作无意望了望天,“现在才正是时候吧。”
裴书不屑与他虚与委蛇:“当了老师这么多年学生,如今才上门拜访——”
他语气嘲弄:“还不够迟吗?”
裴觉脸色巨变,哽着脖子一言不发。
六皇子发出一声讥讽的轻哼,一抖袖子离开了。
裴觉深深闭了闭眼,在外站了好半天才把心口的气捋顺,抬脚踏入温府。
门口发生的事早就进了温向烛的耳朵,在昨天他收了裴书当学生的时候,他就猜裴觉三天之内会来找到。没成想才过了一晚上,他就忍不住了。
裴觉一进屋就扑腾一下跪在了温向烛脚边:“老师。”
温向烛神色无波,低头吹了口茶,淡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臣受不起。”
他拽住温向烛雪白的袍角,涩着声:“我错了。”
“怎么会?”温向烛冲他笑,“殿下怎么会错呢?”
“那日,我不该……不该拒老师于外面不见,我……”
裴觉思来想去,温向烛对他态度大变的契机就在他见谢世子那次,可能那日他确实做的太过分了,才惹的温向烛不快,以至于生气到直接收了新学生。温向烛对他是极好的,不会只因为这一件事彻底弃了他,说不定,说不定……
他垂着头想的出神,一股带着冷香的力道轻柔地托起了他的下巴。
温向烛眸子弯起,神色柔和到不像话:“殿下,臣永远不会怪你。”
“殿下是臣最喜欢的学生。”
那双深潭似的眼眸好似要将人吸了进去,裴觉看入了神,呆呆问道:“那裴书……”
“殿下不信臣吗?”
温向烛眨眨眼,声音带着蛊人的钩子:“纵使臣有千百万个学生,臣永远偏爱殿下。”
“只帮殿下一个人夺那个位子。”
【恭喜大人,剧情推动七点。】
温向烛施施然收回手,白皙的指尖在外衣上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