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十)
外面不知何时又在下雨了。
明明阳光正好, 但这雨水就是忽然间连绵不绝。远远看去,竟有点像是某种粘连天地的特殊丝线。
那是南赫一直想要的线。
然而躺在地上静静看了一会儿后,南赫抬手抹去混着血迹和雨珠的水渍, 就这么将指间早已寸寸崩裂的血色细丝重新缠成花苞状, 并将其系在了被捡起的月光石花枝上。
他曾经的确想要接天连地的命运之线。
可是真遗憾,他的月亮从来都不信命运。就连月亮手上的那柄匕首, 似乎也是专门为了斩线而生。
如果说白金月光花的花语是“只为你而来,只为你盛开”,那么红色的呢?
想到这里, 南赫握着花枝笑了笑。
——是“纵使腐烂至尘埃, 也于狂热中为你等待”。
今日花期已过, 可有生之年, 他会默默等待再次花开的那天。
同一时间,寒明也在隔窗看雨。
不是浮于表面的欣赏,而是切切实实的、完全探究性的目光。
只因这一场又一场的雨来得太过古怪。
寒明向来是有备无患的性格, 在这种称帝的关键时日, 帝星当天的气候自然也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而在北域气象局的预测里, 今天本该是没有雨的。
整个宇宙的人口数以万亿计,每个人所拥有的天赋千奇百怪, 而这一天又几乎将所有人都聚焦于这颗星球, 所以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某人的一时兴起,还是巧合般的天气使然。
事实上早在夜里,寒明就已经鉴定过一次这场雨水。当时的鉴定结果不仅显示雨水无害, 反而还因其丰沛的能量而对整颗星球颇有益处。
联想到他开启祭礼后凌宙的躯体正在不断重塑的情况,寒明姑且猜测这是后者能量外溢影响天象所致,自此便将其暂时搁置在一旁。
原本在他结束和东曜的对战时,那场辗转至今的夜雨已经有了停歇的架势。至少在他两次走出东域南域行宫时,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淋到任何一滴雨水。结果每次他刚踏进悬浮车,先前渐歇的雨却又开始连绵不绝。
一次勉强可以说是巧合,两次三次呢?
就这如此奇葩的降雨频率,他甚至不用去查都知道它是谁手笔。并且以现在的情况看,这压根不是凌宙无意识所致——显然和刚才的星辰玫瑰一样,那个混蛋根本就是故意的。
现在的问题是,这场雨到底是为什么而降?
“今天帝星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皱眉打量了片刻,没看出太多名堂的寒明干脆侧头问向了一旁的小公主。
连续两场高强度对战以后,他剩余的能量有限,刚才治疗南赫后遗症时又用了一部分,他实在没那么多的余量去和凌宙玩猜猜乐小游戏。
总归这玩意儿不会害他就是了。
况且此刻他也稍微猜出了点东西,现在不过是再确认一下。
被突击提问的鹦鹉顿时停下了以翅膀点击屏幕的动作——寒明的对战它出不了什么力,可帮寒明在网上对线这件事它那是半点都没余遗力。
略微歪头想了想后,在各个帖子里连环冲浪的小公主忽然间灵机一动:“刚才我好像听人说帝星雨水的颜色不太对,等下,我找找看哦。”
“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公主说着又开始用翅膀点起了屏幕,“他说:帝星不愧是帝星,连下的雨都是五彩斑斓的黑。”
下面则是一堆嘲弄帖主眼花没睡醒的言论。
帝星终年不对外开放,近来又是四王齐聚之日,这颗星球上除了各域内部人员外再无他人。所以观众们看雨,基本只能通过直播间里一闪而过的镜头,骤然眼花也是常有的事。连最初发帖的那个帖主后来都觉得是他自己看错了。
然而五彩斑斓的黑……
这熟悉的形容词倒是让寒明愈发联想到了什么,随后他便抬手降下了车窗。
之前车窗上有一层特制的防窥膜,导致他看雨水有点看不分明。可此时此刻,亲眼看着雨水在半遮半掩的阳光下那不甚明显的墨蓝色,只一瞬就捕捉到其中些许金光的寒明忽然笑了。
气笑的。
再然后他找到了北域情报分析组的消息界面,直接点开了周围环境那一栏。结果一点开,映入他眼底的就是若干张关于帝星所有江海湖泊的俯拍图。
只见在这些高清图片中,这颗星球上的所有水流都染上了一层半透明的墨色,而那偏蓝调的墨色中央隐约浮动着的,则是一片片星星点点的细碎金光。
除了俯拍图,消息列表里还被上传了各个水域的横截图。
最底层的淡金色、中间的耀金色、偏上的暗金色,到最上层的浮于夜空的星辰金。
这眼熟的配色让寒明再也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图片看起来好熟悉啊……”凑过来瞥了一眼的鹦鹉见状眨着豆豆眼,试图回忆起自己究竟是在哪儿看到的类似之物。
过了数分钟,它才终于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啦!是那杯鸡尾酒!那天连从不喝酒的明明都将一整杯酒给喝了下去,我还一直很好奇它的味道呢。”
说着说着,鹦鹉惯来清脆的嗓音却逐渐低了下去,只见它看了看图片,又看了看寒明,来回看了良久才不确定地继续说道:“这图片上应该是大海吧?长成这样的……大海?难道海洋也会中毒吗?”
中毒的不是大海,是凌宙那家伙的脑子!!!
刚才听见五彩斑斓的黑寒明就有种奇妙的预感,看到这些图片后,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并且下到不能再下——这果然是凌宙搞出来的疯事。
最初的夜雨可以说是他神智没有回归,能量偶然外溢所致。但后来那越下越层次分明、甚至怕他发现还会主动避开他的那些雨呢?
念此,寒明瞥了眼屏幕上最新发来、水面处的细碎星光已然在一众水域凝成冠冕的图片,尔后似笑非笑地对公主开口道:“你不是好奇那杯酒什么味道么?等会儿尝口雨水应该就清楚了。”
是他错怪凌宙了。
只是长一些星辰玫瑰而已,算什么半场开香槟呢?凌宙早就开始半场下香槟了!
他知道凌宙不是人,但也不能不当人到这个地步吧?!
随后寒明仔细浏览起了图片下方附带的一系列检测表。
上面显示雨水里的能量含量正在逐秒递增,尤其是在他分别赢下东曜和南赫之后,那两个时间段雨里的能量值更是呈几何倍数般飙升。
他们之所以没有以通讯的形式向他报告,就如寒明所想那样,一是怕打扰到他正在进行的三连战,二是他们无论检测多少遍都只测出了雨水的良性作用。
兼之进行情报审核和拍板的白雪曾经看过那杯特调鸡尾酒的模样,于是这些内容最终只是以信息的形式放置在他的消息列表里,进而等待他有空时的翻看。
说真的,无怪白雪选择了将这些东西静置,因为此刻寒明简直是越看越气。
凌宙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就算在他称帝的过程中,他获得的能量再充足,可这玩意儿是这么挥霍的吗?!
宇宙意志惯来奉行的最优算法跑哪里去了?总不会和这家伙的脑子一起被优化掉了吧?
怪不得那些玫瑰能够一秒长出。这样的能量雨岂止是让万物复苏?恐怕轻伤者淋到些许直接不药而愈,就连重伤者淋得久些都能恢复个大半。
等等……轻伤者痊愈,重伤者恢复大半么?
思绪转到这里的瞬间,寒明原本愈演愈烈的火气却像是真正淋到雨一般,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浇灭了大半。
“……真是个蠢货。明明连做人都没有学会……”却已经先一步学会了怎么爱人。
一再避着他下雨的确是在怕他生气。不过那不是怕他怪他浪费能量,而是怕他气他自作主张。
凌宙不确定自己在这条称帝之路上是否想要他的帮助,于是只能像这样漫无边际地下着雨,将一切的选择权静静放到他手里。
当初寒明极端厌恶凌宙想要他称王的做派。无论是他离开东域时对凌宙占有欲的嘲弄,还是后来他孤注一掷地挥刀斩断前缘,其实都有这件事的影子在里面。
他以为身为非人类的凌宙永远听不懂。
可实际上,或许早在放任他斩缘时,凌宙就已然听懂——自那以后,他也一直在努力地克制着这一点。
或许正是因此,以星辰为名的他才如此无法拒绝这个宇宙。
于是最后,寒明只能无奈地嘲了一句:“先是花,又是酒,凌宙那家伙总不会真将今天当成天婚在搞吧?”
一旁的公主闻言不禁悄悄看了他一眼。
就公主那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样子,寒明当然不可能看不见:“你想说什么?”
随后他就听公主讨好地笑道:“明明你真聪明,都不用看星网,网上正在说的那些你就已经全都知道了!”
雨水的轻微变色勉强还可以用晃眼来解释,可整颗星球上的所有水面全都凝成冠冕,即便这颗星球上没什么人存在,也不可能完全不被发现。
毕竟现在连地面上的小小水洼都顶着一个皇冠,这是得多瞎才会看不见?
等到无所不能的网友们顺着线索一点一点地追溯过去,一切也就没了秘密。
这其中他那位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的堂哥寒衡还掺和了最重要的一笔。
此刻只听公主调出的直播录屏里,寒衡正惊讶地大叫道:“什么?你们说我们南域飞船的窗户没擦干净?看不起谁呢?!就南赫那个洁癖程度,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连他自己都嫌脏——就这域情,我们南王宫清洁人员的工资都是十倍起,怎么可能连窗户这么明显的地方都擦不干净?说这话前,你先问问他们的工资同意不!”
“嗯?你们怎么还在说窗户上有灰啊?跟你们说实话吧,我们飞船的窗户是特制的,绝对半点不留尘。今天我话就放在这里,哪怕是天上下黑雨了,也不可能是我们这里的窗户脏!不信我拿个布擦给你们看,能有一点灰都算我输。”
寒衡明显是个行动派。他一边说着一边扯下胸前口袋的手帕,然后顺着窗户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再然后,他就看见银色的丝绸手帕上那极浅却难以忽视的墨色,以及墨色上若隐若现的金色星光。
“……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还有,我怎么忽然感觉飞船上有股酒气?南赫刚输得那么惨,敢在这时候开香槟是真的演都不演了吗?就算那酒的酒气再淡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
这时候边上的寒权闻言,还一本正经地说要出去逛一圈,一看就是想找找此时究竟是谁在船上庆祝。
随后一旁的寒枢终于被这对卧龙凤雏的对话蠢得听不下去了,只见他一言不发地拿过寒衡手上的帕子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在舱室里来回换了几个位置朝舱外的雨水看去。
半响,他才神情复杂地对寒衡道:“你说对了——天上竟然真的下黑雨了。不,准确的说应该是黑酒。”
今天的天气时晴时阴,整个宇宙又聚焦于寒明一人,又有谁会去关心雨水是否改变?
然而在这种时候下这样的雨……
念此,寒枢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凌宙。
所以这哪里是凡人在庆祝寒明的胜利?这是宇宙在为他最偏爱的星辰喝彩。
“酒?”没等寒枢回过神来,寒衡已经找了个杯子递出去接了半杯并喝了下去,尔后信誓旦旦道:“我拿我纵横宴会三十年的名声担保,这里面绝对没有一滴酒精。不过真奇妙,这玩意儿尝起来还真有那么点香槟的感觉,而且是餐前用的那种。”
“这就是我们帝位候选者的排面么?宇宙意志先献花再送酒,然后他们在举世见证下双向奔赴……等等,这个流程好像……”寒衡蠢吗?或许。但他还不至于蠢到想不出改变天象化雨为酒的人是谁。
就在他准备顺势吹一波自己堂弟备受瞩目的大帝之资时,他却越说越觉得不对劲。
显然,此刻觉得不对劲的远不止他一人。
[献花送酒,一个说出誓词,一个无声回应……你真觉得这个走向是常规的称帝仪式?]
[低头看看你那杯没喝完的酒吧,上面的金点竟然缓缓汇成了一个王冠。扪心自问,别说寒明还没称帝,就算真的称帝了,这是宇宙意志哄皇帝时会用的心思吗?]
[既然前面都不敢直说,那我们北域的先冲了!这不就是天婚吗?鲜花、酒水、誓词,要是再来个交换戒指,哪怕被埋在坟墓里,我也要用腐朽的声音呐喊: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婚啊!!!]
[我只知道3月3日是古历里的情人节,但我没想到竟然在这天真看到了一对情人,如果他们其中某个算人的话。还有,不止是杯子里有皇冠,就连窗外的水洼也是——祂想要整个世界都为他的爱人加冕。]
经过弹幕的一顿输出,又看了杯中酒水几眼的寒衡倒是也想起了点事:“昨天在竞技场看擂台战的时候,我也和北域的人聊了会儿天。听说他们北王宫有一款很出名的餐前鸡尾酒,是厨师得天之授偶然调成。那杯酒叫做‘群星加冕’,除寒明外无人得饮。因为一旦那个厨师想给寒明以外的人调,他就跟失忆一样什么步骤都想不起来。”
“你们说,我手上这杯和那一杯,会不会是同一款酒?”
无疑,这绝对就是一样的酒。
得天授之,群星加冕。这两个元素堆叠在一起,那个“天”究竟是谁,难道还用说吗?
寒衡这些话一出,一些本来嘴硬坚持说这就是寻常庆祝的观众也不免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感慨道:
[当初北域叫嚣着称呼寒明“陛下”时,我只觉得他们异想天开。现在看来,他们个个祖上都有预言家血统啊。这不,几千上万年前,他们就已经开始预言今天这场天婚了。得了,什么也别说了,我现在就随份子可以吧?]
“他们搞错了一件事。”粗略看完这段录屏后,寒明没理会屏幕上铺天盖地的随份子调侃,只是再次看了眼窗外的那场雨道:“下个流程不是誓词,也不是戒指。”
当初那杯鸡尾酒他曾配着火焰饮尽。
所以,“接下来一定是一场火。”
一场流星带来的最暴烈之火。
等到火焰熊熊燃起,这杯酒连带着水域上金光汇聚的所有冠冕,都会如当日那般化作日月的模样。
那也是他寒明的模样。
就像凌宙在他来帝星前就让这里遍布星辰玫瑰的花种一样,就像凌宙笃定他会从这场雨中看出它的真正效果一样,此时此刻他100%笃定凌宙一定会为他带来一场燃火的流星雨。
毕竟凌宙了解他,而他又何尝不了解这个真正因他为人的疯子?
“啧,怎么越说越像是真的在结婚了。”
尤其是当代表对方心脏的戒指已经在他手上的时候。
明明他们之间连爱这个字眼都未曾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