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九)
“他这个性格到底像谁啊?”
当寒权发出疑问时, 闻言的寒枢也很想问寒权这个问题。
也不知道这个大儿子的性格到底像谁,才能一边看不惯寒明的同时,一边又理所当然地觉得对方和自己是一家人。
之后寒枢没再试着开发自家大儿子的智商, 而是重新将视线放在了南赫与寒明的对战画面上。
南王行宫的主殿本就月光花遍布, 在主殿两人数小时的战斗下,战斗余波搅起的猩红花瓣几近铺满地面。然而此刻比暗色下花瓣更红的, 却是寒明不断凝结又滴落的血。
一个人的躯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当初班迪斯在擂台上就是一副要将血液悉数流尽的架势,如今寒明也一样,甚至比前者还要更疯更狠。直到这时候, 寒枢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将那个婴儿留在狂者云集的北域意味着什么。
也许从那一刻起, 寒明流的就不再是寒家的血, 而是北域的血。
他们早就没有资格提什么一家人。
随后寒枢对着南赫使用了天赋。
虽然知道他们在外面影响不了战局, 但就像寒权异想天开地想要以天赋逆转战局一样,寒枢同样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知道这场原始的厮杀究竟会持续多久也好。
其实早在屏幕里的两者开打时,他就已经试着用过自己的“但凭天意”, 当时寒枢便发现南赫的隔绝并不包括探测类天赋。只是他能力有限, 哪怕南赫因为禁用寒明天赋而消耗甚多, 他也只能看到前者天赋的一部分情况。
但现在南王宫里局面僵持,寒明流血流成这样, 南赫的状态也不逞多让。
这恐怕是他唯一一次能看清南赫有无底牌的时候了。
如果寒明当真战败, 他总不能将寒明活命的希望寄托在南赫的手下留情上。
“舅舅,解说到一半,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直播间的观众们都等着呢。你觉得寒明的胜率有多少?要是他输了, 我们是不是该提前想想怎么带着他一起卷铺盖跑路啊?”
寒家不会看眼色的显然不止寒权。这不,寒权刚停下,他的堂弟半点不耽误地接上了话茬。
可这一次寒枢却久久沉默了起来——他不是没看见南赫的天赋,恰恰相反, 他是看见的太多了,多到他满心惊骇差点回不过神的程度。
回想着自己刚才窥探到的天赋信息里的某些内容,半响寒枢才声音干涩地开口道:“……就这么安静看下去吧,南赫祈愿来的隔绝就快失效了,他不会输的。”
此时他话里的这个“他”当然只会是寒明。
主殿里的寒明听不见飞船里的对话,更不会知晓寒枢究竟看到了什么才如此笃定他的胜利。说实话他自己都没那个自信。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会输。倘若真的战死,那就更无所谓输赢这种东西了。
同一时间,身处殿内的南赫却在天赋被窥探时若有所觉,然而他从来不在乎这种事。
比起自己的天赋,他现在更在意寒明公然宣布的“亿万人之上”。连寒枢都已经看透的事,即便一开始没意识到,打到现在南赫也不可能没反应过来。
“你是故意的啊……”寂静的只剩下鲜血滴落之声的宫殿中,南赫低哑的喟叹声显得异常分明。
在一次次的牵扯中,自他指间不断延展的丝线终是遍布主殿,尔后漫长的时间里悄无声息地结成罗网。而此刻被困在血色罗网之间似是进退两难的,正是早已被血浸透的寒明。
“没办法,我说了很多次,我最不想交手的就是你。要是你的天赋不陷入冷却期,我没把握一定能在今天之内赢下胜利。”都打到了这种弹尽粮绝的地步,什么阴谋阳谋都没了用处,所以寒明回答得十分坦然。
南赫的天赋他曾经亲自体验过,心想事成意味着无限可能。
且不说和这样的天赋者对战要打多久,但凡他不想辛辛苦苦打到最后被南赫一个祈愿翻盘,他就得想尽各种办法让后者的天赋提前陷入冷却期。于是寒明给出的办法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他为什么早早就拿下东曜的戒指,又为什么一进门就戴上南域的王者之戒?
因为他打一开始就做好了在这里殊死一搏的打算,为此他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加成。
只要他命硬到撑过南赫祈愿而来的隔绝时间,在数枚饰品对天赋的加持下,只一秒便足够他拿下胜利。
事实上此时此刻,寒明已经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天赋正在逐渐恢复。
如今他和南赫挣的,不过是时间而已。
南赫闻言只是用那双与发色如出一辙的银眼看着寒明——若是仔细看去,此时他银色瞳孔的边缘已经在微微泛蓝,那是他的天赋即将失效的预兆:“所以你在看见月光花上的戒指后,就确认我看了你的直播,然后笃定我会这么做。”
说到这里,他并未对这个认知过多评价什么,而是近乎叹息地开口道:“月亮……从一开始,你就不觉得我会投降。或者说,从一开始,你就在拒绝我的投降。”
寒明没有否认,也没有借着这场对话慢慢消磨时间的意思。
他开始行走。
于越走越密的罗网里,他任由着丝线割破王服,划破皮肤,划进骨骼。
就在寒明的半副躯体已经嵌在丝线中时,站在网外与其一步之遥的南赫再一次开口了:“再走一步,你的左手就会被线割断。”
对此,寒明感觉着自脸侧绵延落下的血,然后在血液甜涩的气息中笑了起来:“我的惯用手是右手。”
所以在左手断裂的一刹那,我的匕首会同步划过你的咽喉。
话音落下的瞬间,寒明没有丝毫犹豫地迈出了他的最后一步。
尔后又是血液滴落,但是……
寒明看了眼自己虽被割伤却还健在的左手,又看向了于王座前被匕首抵住咽喉、颈间正一滴滴向下流血的南赫。
对上后者回归本色的蓝眼,寒明笑意愈发明朗:“真难得,看来今天的幸运女神站在我这一边?”
恰逢在他动手的最后一秒,南赫的隔绝就此失效。再度拥有天赋的他当然不可能挡不住那割骨之线。
“嗯。是你赢了,月亮。”过了一会儿,回应他的是南赫若有若无的笑,还有那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不怎么聚焦的眼,“无论宇宙里有多少星辰,显然你都是最被偏爱的那一颗。”
“在这个世上,除了疯子,谁又会忍心让月亮染血?”
寒明从对方的最后一句话里隐约听出了些什么。
就在他撩起金眸试图捕捉着南赫此刻的神情时,这位南王却再度拿起了先前被他掷到王座上那朵纸质月光花。
随后南赫似是稍纵即逝地看了他胸前的星辰玫瑰一眼,再然后他便挂起惯常的笑,第二次将它递予了他——只是这一次,他将折纸拆成了它原本的模样。
“这场败局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所以走吧,月亮。带上你的祭品,继续去赢下独属于你的胜利。”
南赫口中的祭品应该是指这张写着他姓名的选票?
寒明垂眼看向了手中的纸张。那浮于折痕上的字迹既劲健又流溢着一种飘逸的艺术感,一如总是徘徊于理智与疯狂的南赫本身。
从那早已干涸的墨迹来看,这是一张在这场战斗开始前、甚至在选票分发至诸王手上的一瞬间,就已经被写好“寒明”之名的纸。
所以南赫打一开始就没觉得他自己会赢。
可是为什么?刚才那段漫长的对战没有丝毫水份。寒明不觉得后者百般筹谋织成罗网,只是为了在最后和他开一个血色玩笑。
至少南赫在对战里展露的留下他的渴望绝不作假。
到底是什么让南赫觉得他一定会输?
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寒明走出南王宫看见寒枢发来的信息才有所了悟。
只见寒枢在信息里写的是:“我看你对南赫最后的话似乎有所疑惑。如果你想知道内情,那就继续看下去;如果不想知道,就看到这里吧,别让这些话影响到你接下来的状态。”
“那我继续说下去了。南赫的天赋叫‘天潢贵胄’,具体效果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但他天赋的生效有一个奇异的机制,你可能没在意过——这份天赋基本只能作用于地位比他低的人。对于地位超过他的家伙,他天赋起效的概率则会逐级降低。”
寒明看过书里对“天潢贵胄”的文字介绍,他也切切实实使用过“天潢贵胄”。
所以寒枢提到的作用机制他其实是知道的。
只是南赫作为南王,宇宙里除了宇宙意志再无一个身份地位超过他的人。就连身为宇宙意志化身的凌宙,也不能完全说在这方面胜过他,因为严格意义上讲,他们两个根本就不在一个评价体系里。
所以这种对旁人的莫大限制,对南赫而言却等同于无。不说别的,单看南赫的天赋名“天潢贵胄”,就该知道这个天赋等同于为他量身定做。也因此,寒明一直没太在意这个所谓的限制条件。
事实上就连寒明自己使用这个天赋时,也完全没把这条限制当回事。
因为他一开始就是“一人之下”,到后来更是顶着“亿万人之上”的名头。曾经作为三域的唯一副手,如今作为北域之王并且直直朝着帝位走去,他根本没遇到过要对地位比他高的人使用该天赋的情况。
不当回事归不当回事,寒明却没有让它成为自己思考的盲点。
之前在思索如何胜过南赫的时候,他再次反复斟酌过这位南王的天赋,甚至还尝试过拿这玩意儿做点文章——比如说他昨天的射箭宣战,比如说他早上的称帝宣言。
可毕竟他只是冲击帝位,又不是立即成了四域大帝,想借着这个让南赫的天赋失效那纯属痴人说梦。从今天南赫封了他近4小时的天赋来看,以上这些行为的效果即便不是完全没有,顶多也就是聊胜于无。
就在寒明以为寒枢要说的只是这个时,他的视线却骤然凝滞在了对方的下一句话上:“这里所指的身份地位,不仅是客观上的,也是主观上的。”
主观?
主观上又如何呢?
寒明下意识思索起南赫其人来。
南王的王位血脉相传了几千年,出生在如此王族的南赫难道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吗?
正常来说是不会的,可这一刻寒明却迟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只因那一句句犹言在耳的“月亮”。
寒枢的信息写到这里还未结束:“我不怀疑他将你看作月亮,而凡人与月亮间如隔天堑,所以按理说他的天赋对你起效的概率应该极低,偏偏每一次他的天赋都对你起效了——因为他的天赋只对你使用。”
东曜可以掠夺风、掠夺水、掠夺空气,西烬可以复制他火焰掠过的一切天赋,而他自己更是可以使用自身领土上所有子民的任意天赋。
可“天潢贵胄”甚至超越上面三者,它并不局限于已有之物,也不局限于已有天赋。寒明曾说了无数次,南赫的天赋生来便拥有着宇宙里的无限可能。
一旦他舍去这份无限可能,将无限的天赋永永远远地局限于一人身上,按着宇宙里能量守恒的原则,他的成功率自然会无限递增。
“其实刚才我看到了南赫今天许下的愿望。他祈愿的内容的确是隔绝你与外界的联系,但他之所以也同时被禁用天赋,天赋冷却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是他亲自许下的代价。”
“哪怕一秒也好,他想要将月亮系在凡间。为此,他愿意献祭与生俱来的一切。”
什么是与生俱来的一切?
是地位,是血脉,是天赋,是感官,乃至是性命本身。一旦这些都统统失去,南赫死前那一秒或许连前二十年所熟悉的黑白世界都无法看见。
这是只有疯子才能说出的祈愿。
不,与其说这是祈愿,不如说他是在倾其所有的血祭。
而祭品就是南赫本人。
原来南赫最后提到的祭品是这个意思。
可献祭至此,为什么南赫只将他的天赋禁用了四个小时?
这时候寒明已经无需寒枢多言,一句“月亮”已然代表了答案。
月亮和人类之间究竟有多天堑,以至于后者甘愿血祭都还不够?
这一场战斗寒明是在以命搏命,而南赫又何尝不是?倘若最后自己没有选择走出那张网,倘若最后南赫真的实现了这个祈愿,那么献祭所有实现愿望的南赫又能再活多久?一分?一秒?还是更少?
值得吗?
值得。此刻孤身站在南王宫主殿的南赫平静地抹去了咽喉上的血渍。
祈愿失败,以身为祭的他倒是没有失去性命,反而仅是失去五感一段时间。过往无数年里,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寂静时分,如今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失明而已。
可惜的是他看不见月亮当时的口型,也听不到他的月亮说了什么,只能半揣测半本能地回应几分。
而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至少他不必再看这满地的花瓣,以及那比花更红更刺眼的血。
就在南赫准备顺着记忆俯身捡起先前折月光花时、在纸质花瓣下所绑的花枝的那一秒,三月的春风忽然拂起半破碎的窗帘,极淡的微光就这么顺着缝隙落入了南赫的眼底。
南赫反射性地眨了下眼。
只见他纯黑的世界里先是浮起明明暗暗的光点,然后是白金的花瓣、翠绿的枝条,最后是此刻正照着月光花的,不远不近的太阳。
“饶了我吧……”这一刻南赫难得没去理会什么贵族仪态,他干脆顺着捡起枝条的姿势转了个身,直接躺在主殿银底胧月的地面上半抱怨地开口道:“我本来很讨厌太阳的……”
对于曾经只有黑白世界的南赫而言,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值得喜欢的东西,即便是普照众生的太阳也一样。甚至正因为它普照众生,他反而更讨厌它了也说不定。
连他眷恋月亮,也不过是因为那夜月亮下的那个人而已。而现在……
整个宇宙里能用“天潢贵胄”的只有两个人。如今他的天赋处在冷却期,那么刚才用它的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七年前的场景竟然在这个瞬间重新复刻,这让月亮的信徒要怎么再厌恶太阳?
“这是对月亮说谎的惩罚吗?”南赫看着手中被他以月光石一寸寸打磨而成的翠色枝条,过了半响,不禁低笑着再次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只对月亮说了唯一一个谎。
他说:“在这个世上,除了疯子,谁又会忍心让月亮染血?”
可事实上连他这样疯透了的疯子也不忍让他的月亮染血至此。
所以最后他到底还是先一步撤去了天赋。
其实真算起来也没差多久,不过数十秒的差距而已。哪怕他不曾放弃祈愿,赢得仍旧是寒明,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月亮残缺与否。
那是他这个疯子违逆本能的最后表白。
刚才寒明以为他是在看了直播后才选择提前赠予戒指,然而打一开始南赫就知道自己会输——他想来想去,根本想不到人类要怎么赢下月亮。
于是无论是在花里留下戒指,还是在纸上写下姓名,都是在那所谓的直播之前。
那时他已然准备好将一切在今日献祭。结果月亮不曾收下祭品,却还是赐予了神迹。这要他怎么舍得就此甘心?
谁能告诉他,赏月的凡人究竟要怎么将月亮留在地上?
尤其是现在还多了一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