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谢烬闻及此,心里隐微有一个小角落塌陷了下去,好像有一只温柔的手把这个小角落挤压下去的,掀起了尘土翻飞的声响。

她口中的这个“他”,是谁?

他忍不住“啾啾”了一声,学着用脑袋很轻很轻蹭了一蹭她的颊面。

芙颂没有再回答,指尖轻轻捋顺谢烬身上的软毛,轻声道:“我从小就喜欢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河总是弯弯绕绕的,为何不能是直线;比如为何世人拜神时,求的都是财、缘和权;为何皇帝老了总喜欢觅求长生不老药;为何我们修行的天命就是斩妖除魔,万一妖魔当中也有好妖好魔呢……我有很多很多问题,问师姐问师兄,甚至在课堂上也会问斗姆。”

“起初,斗姆还会耐心解答,后来她不耐烦了,每次上她的经义课,她都会罚我出去面壁思过,或者让我一个人去自习,横竖不想让我开口说话了。”

谢烬听了,会心一笑。

问这样多的问题,的确是芙颂的风格,他脑海里开始有画面了,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小娘子,顶着满头小问号,四处问问题,却是屡遭碰壁。

他是个喜静的人,素来不喜旁人废话,只想让旁人直接说重点,如今在梦境里听芙颂碎碎念,他竟是听得很专注,也是一桩稀事。

他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她说话时不断变换着形状的嘴唇轮廓。

芙颂不知谢烬的想法,看着他的金色竖瞳,道:“我说这样多的话,你可会烦我?”

她的嗓音轻轻细细的,带着一点试探,一点小心翼翼。

谢烬摇了摇脑袋,用小犄角戳了戳她的腮帮子,示意她说下去。

芙颂笑了,继续道:“斗姆告诉我,很多问题等长大后就会知道答案了,于是从那时起,我就期待自己能够长大。”

“有一回,斗姆请了文昌宫的大司命来外院给我们授课。大司命是个慈蔼的老伯伯,据说统摄人的一生命格与生老病死,在凡间颇有名声与地位。大司命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白纸和一套笔墨,让我们把长大后想要变成的样子画下来。”

——大司命?

谢烬对文昌宫的这位话事人并不陌生,大司命也在神院教授过一些课,但并不那么受欢迎,很多同窗背地里都调侃他是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子,讲课讲得让人困得想睡觉。

芙颂有意卖了个关子,弯了弯眼睛:“大红猜猜,我画了什么?”

雪光从铁窗外偏略地倾斜而至,髹染在了她漆黑的眸瞳,溅起点点星光,那一片波澜壮阔的黑色海域里,有一头巨大的鲸自海浪之下无声地升浮了起来,搅乱了她与谢烬之间原本宁谧的暗流。

谢烬忖了一忖,用尾巴托起芙颂的手,在她的掌心腹地慢腾腾地写下了两个字——「画师」。

“你如何知晓我想当画师?”芙颂颇为意外,又怕吵醒身侧熟睡的邵琏,压低嗓音道,“如何推断出来的?”

谢烬拢回尾巴,不语。他不可能向她袒明,他是从上个梦境穿越过来的,提前掌握了她未来的一些线索。

芙颂也没往深处去想,道:“我长大后想当个画师,也许这个志向并不伟大,也不那么成功,但我就很喜欢画画,画一些能给人带来幸福感受的画,能让人开怀一笑,我就觉得很值得。”

“但大司命拿起我的画一看,断言我不是当画师的料,让我马上放弃。”

言讫,芙颂淡哼了声,“大司命让我在全院的弟子们面前出糗,太讨厌了,我才不会放弃呢。”

她又偷觑了谢烬一眼,腮帮子鼓鼓:“这是我的梦想,你不许告诉任何人,也不准笑!”

谢烬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会泄密。

但他心中生出了一股子复杂的思绪。

梦境是映射人之初心的窗口,芙颂想当个画师,但在现实世界里,她并没有成为画师,而是成为了日游神,负责在白昼巡守凡间

这份职业,她一做就是九千年。

小时候的她,一定不会知道长大后的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就像小时候问出的问题,长大后不一定会获得答案。

岁月会逐渐杀死一个人的心气,在经年累月的磨蚀之下,她不会再在乎那些问题的答案了。

这不是谢烬所希望看到的。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一种想法,一种要让她莫负初心的想法。

他在她的掌心里,一字一比划地写:“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

芙颂默念着他写下这一句话,没有说话,黑暗之中响起了吸鼻子的声音,

谢烬觉察到她的情绪不太对劲,她是不是哭了?

他想凑近前去,看清芙颂的面态,她却是捂紧他的双眼,在他的左脸重重“啵”了一口:“谢谢大红。最喜欢你啦。”

谢烬完全没有任何准备,整具身体都是僵硬的,凉冽的雪香萦绕在近在咫尺的呼吸之间,他感到面部肌肤陡然落下了一瓣轻盈的雪花。

谢烬一时恍神,他刚刚,是被亲了吗?

那个被亲吻的位置,隐隐烧了起来,从面部蔓延向全身,再由全身蔓延向四肢百骸,每一寸鳞片都蒸起一股子漫山遍野的烫,这下,他真的成大红了。

哪怕知晓自己身处梦境,触感真实得让人悸颤不已。

她的嘴唇,好软,糯酥酥的,像是窗外新落的初雪,砸落下来时,教人食髓知味……

谢烬眸色黯沉如水,他的眼仍然被芙颂蒙着,他无法看清她的神态,以为她还会继续亲吻自己,他不再任意动作,等着那糯酥酥的触感继续落下。

倘若这是一场春梦,那就不妨慢长一些,再漫长一些。

但谢烬等啊等,都没有等到那一抹糯酥酥的吻。

他的身前传了一阵绵长的呼吸声,芙颂睡着了。

谢烬:“……”

撩拨撩至一半,戛然而止了,委实不讲武德。

还说什么,“最喜欢你了”。

谢烬不自知地翘起了嘴角,他也不很清楚自己在高兴什么。

总之,今夜心情格外愉悦,他活了数万年,好像只有这个良夜,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着——纵使,这个良夜是梦境里的良夜。

借着水锈般的月色,他看到了芙颂面容上残留的泪渍,果然呐,她方才确乎是哭了。难以想象,小时候的芙颂,是个泪失禁体质,容易被打动,也容易哭。

鬼使神差地,谢烬轻轻凑上前,伸出舌头,把她眼角处的泪渍仔细地舔干净。她的眼睑、睫毛和卧蚕,十分柔软,温柔地接受着他的舔吻。

谢烬抬起眼,看到上空仍然徘徊着的非毒,竟是有一小部分重新钻入了芙颂的身体里,还有一部分停留在外头。

这兴许是个好兆头。

——

三日后,冬至,祭神大典开始。

雪势渐沉,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钟鼓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空气里弥散着专门用于祭祀的檀香,香气袅袅透窗而入,牵曳着禁闭室每一个人的心神。

禁闭室离延河隔着十余里的距离,弟子们全都汇集在延河两岸,芙颂让大红偷偷从铁窗的罅隙处游弋出去,查探守卫的形势。

谢烬很快就游弋了回来,一双竖瞳焕发着金芒:“啾啾啾!”

芙颂明白了他想要传递的意思,从袖裾里拿出了裂帛,裂帛上写满了血字,都是被关押在禁闭室里的各个弟子的名字。绝大多数人都想跟着芙颂出逃,他们不想因某种罪名困在这个鬼地方一辈子。

趁着防守疏松,芙颂用钥匙打开了禁闭室的门,与邵琏联手打昏了看守的弟子,吩咐其他人朝着提前规划好的路线逃。他们计划逃向归墟,因为斗姆追查不到那里,归墟是目前最好的去处。

很多人重见天日,被朗日照着抬不起头来,但他们异常雀跃,忍受着眼睛被日光灼烧的疼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邵琏负责在前方引路,芙颂负责善后,等邵琏一行人的人影消失在了宫外尽头,芙颂舒下了一口气,准备带着大红逃。

但好景不长,被打昏的弟子中途醒来,速速去通风报信了,这一回,来的人不光有明镜,还有斗姆本尊。

华冠璎珞,赤足,拢共六只手,两手合掌,两手擎日月,两手握剑,左右各有一名武女守卫。

远观起来,阵仗气吞山河。

斗姆居高临下地望着芙颂,明镜在旁用悲痛的口吻禀报道:“芙颂不仅私自劫走邵琏,如今还重伤了同院弟子,放走了禁闭室内所有罪徒,其行恶劣,目中无人,蔑视法纪,完全不把似师傅您放在眼底!”

明镜说完,又对芙颂低喝道:“师妹,师傅在上,你还不快快跪下认罪?”

芙颂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弟子礼,但因长时间没有进食,她显得很虚弱,在雪风之中显得弱不胜衣:“如果我真的有罪,那多一个罪咎,也无甚所谓了。”

她抱着谢烬,谢烬朝着提前撒满桐油的禁闭室吐了一团熔浆般的巨大火球,哐当一声,炽艳的火在木梁处跳动起来,盘旋着蔓延着,火光渐灼,声音从哔剥零星变为盛大宏烈,如同巨兽,一寸一寸地吞噬掉禁闭室。

此举俨同惊堂木,从高处震落下去,溅起了万千光尘,溅得众人面色各异。

众人似乎没有料到,素来卑怯慎微的芙颂,竟会如此疯狂。

她在绚烂的火光里站立,绿色裙摆被杂糅着灰烬的雪风吹拂,在火海里翩跹起舞。

整张蘸染了灰霭的脸,格外嚣张昳丽。

一片讨伐的众怒声间,斗姆面上无悲无喜,仿佛芙颂此举如同儿戏,不值得让她大动肝火。她淡声吩咐左右两位武女:“将此逆徒押入戒律堂,上螣蛇枷。”

螣蛇枷。

谢烬回溯起了在上一个梦境里,芙颂牵引他抚摩自己的左腰后侧,螣蛇枷就烙印在那个位置。它如一道恶诅,让芙颂终其一生,都困在着里头,难以脱身。

甫思及此,谢烬正想迎面作战。

偏偏这时,芙颂并不恋战,纤细的指尖陷入他的软毛里,轻声道:“带我私奔吧,大红。”

私奔。

一个潦烈过火又惹人怦然的动词。

谢烬以为自己听错了,从她的袖口钻出来,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无论去哪里都好,横竖都不要在这里。”

谢烬:“……啾啾?”

芙颂揉着他的脑袋,道:“我记得好像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他说,要昂首挺胸地活着,我并不欠任何人。我想了很久很久,觉得他说得对,我没有欠任何人,我没有罪过,我在莲生宫活得不开心,那卷铺盖走人便是。纵使斗姆对我有养恩,但我发现,她不是从来都是正确的,她指引我走的路,未必我是想走的路——”

“从现在开始,我的路,我要自己走。”

芙颂率先行至斗姆面前,不慌乱也不逃离,她卸下了身上所有的武器,朗声道:“不孝孽徒给师傅叩首了。”

言讫,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叩拜下去,给斗姆行了三叩之礼,此则莲生宫最大的礼数。

斗姆的容色掩映在烟云之中,看不清真切。

芙颂行完三叩大礼,起身道:“弟子芙颂会永远记着师傅的教养之恩,但今后,就不会在莲生宫里侍候师傅左右了。”

明镜喝道:“放肆!你的去留,岂是任由你一人说得算?还不快束手就擒——啊呃!”

明镜话没说话,就被迎面一束火球灼烧了半截袖子,他是木系属性,畏惧昧火,当即勃然变色。其他弟子忙一哄而上,纷纷踩着明镜的袖袍,助他灭火,但这非但没有灭火,把将明镜踩得灰头土脸。

现场乱作一团,场面十分滑稽。

斗姆重重叹了一口气,施展了一道沐雨法术,水如天降之雨,降落在明镜身上,火不出多时就灭掉了。

趁着内讧,谢烬默念着一道飞行口诀,伴随着金芒大盛,身量扩增了百倍——这是他原本的身量——并叼住了芙颂的后衣领,将她扔到了自己的身上,直往天穹之中飞掠而去!

现场掀起了一片磅礴的金色真气,飞沙走石,地动山摇,震得众人耳膜突突直跳。

芙颂亦是吃了一吓,裙裾在不断往上攀升的云层里翻飞如海,她鬓发缭乱,重心不稳,跪伏在他的犄角后,双臂牢牢抱紧角根,惊叹道:“大红,你原来不是蛇蛇,而是飞龙!”

谢烬扶摇直上九万里,她往下俯瞰时,偌大的莲生宫化作了蚂蚁般大小的黑点,人

间世变成了复乐园,周遭的暮霭流云贴着她的面颊皮肤穿过,激得她痒痒的。

明镜急了,忙吩咐一众弟子张弓开射,争取将逆徒射落,奈何谢烬驮着芙颂飞上了九重云霄,长箭根本无法射到那么遥远的位置!

明镜对斗姆道:“师傅,那个邪物带芙颂奔逃了!”

斗姆神态不明,意味深长道:“任由她去。她原本就不属于这里,莲生宫拘不住她。”

此外,斗姆望着游弋在九重云霄之上的赤鳞巨龙,心下震动不轻。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地面上的对话,芙颂自是没有听到,她沉浸在翱翔九霄的欢喜之中,嘴角的笑意越咧越大:“驾!大红,先去归墟,与邵师姐他们回合!”

谢烬:“……”

敢情她是拿他当无偿坐骑了。

历经了这一遭变故,那徘徊在半空之中的非毒,也应该会回到芙颂的身体里了吧?

谢烬留了一下神,却发现,剩下那半块非毒,还是没有回到芙颂的体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梦境的结局已经改变了,为何余下的非毒,没有重返回去?

偏生这时,整个梦境世界发现了巨大的坍塌,苍穹上空传了毕方略微焦灼的呼唤:“主子,快醒醒,一个时辰尽矣,天快亮了!”

天亮了,芙颂还有半块非毒没有回归。

究竟是哪里算漏了?

正思忖间,毕方的声音又继续传来:“慢着,日游神她醒了。”

一抹凝色拂掠过谢烬的眉庭,芙颂醒了?

——

芙颂感受到一抹温熙的光,薄薄照在眼皮上,是天亮了么?

甚至还听到了太阳星君敲击钟鼓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撞在耳鼓里。

她感觉自己这一夜睡得好沉,一个梦接一个梦地做,醒来时,梦境里的内容都遗忘得差不多,姑且只记得自己烧了禁闭室,骑着一条通体是赤色的巨龙在天穹上游逛,她还让这一头巨龙带自己私奔,浪迹天涯。

这种梦还真是疯狂,她已经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何还会做这种绮梦呢?

唔,想起来,但身体还是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

芙颂还记得前夜所发生的事,她把梦嫫收在了招魂伞内,还得让黑白无常带它去往生桥。

七日休沐好像也快结束了,得赶在夜游神发现前,赶回九莲居。

芙颂想要起身,下意识动了动手臂,咕哝道:“好沉,好挤……”

甫一睁眼,她便僵住了。

她与白衣谪仙之间,还挤着一个吞云吐雾的男人。

恰是梦嫫。

梦嫫把玩着长杆烟斗,风情万种地朝她眨了眨眼:“人家跟你睡过了,四舍五入就是你的人了,你可以要人家负责呀。”

芙颂有些懵,视线从梦嫫身上挪开,落在了床榻另一侧,谢烬刚好醒转了,在昏暗的光影里微微睁开眼。

芙颂压根儿不敢跟他正面对视。

她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快越好!

她揪住梦嫫的衣襟,压低嗓音道:“你怎么从招魂伞里跑出来了,快跟我走!”

她披好衣衫,下了榻,刚欲朝外边走,只一眼,天都榻了。

毕方、卫摧、泰山三郎吗,他们都在场……

啊这,谢烬的厢房里,怎的汇聚了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