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
离天亮前还有最后一个时辰,泰山三郎不请自来。
他发动了百来只贪鬼,一举撞破了东厢房的屋门,将厢房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敌众我寡,局势危急,毕方在床榻前迅速画出了一道火之结界,持续入侵的贪鬼触碰了结界后,一霎地被焚毁成了灰烬,惨叫声不绝于耳。
泰山三郎阴鸷的视线掠过床榻上共枕入眠的一对男女,又望向了戍守在旁侧的卫摧和梦嫫,顿时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率先朝梦嫫发难:“狗东西,小爷让你办的事儿,可办稳妥了?”
梦嫫呷了一口烟,妩媚地撩了一把头发,殷勤禀报道:“谢烬和芙颂双双耽溺于梦魇之中,恰是最为虚弱的时刻,毫无反抗之力,身上泛散出来的精气也香了,三郎只管带走享用。”
泰山三郎视谢烬为眼中钉,晓得他一直在暗中调查魔神的下落,私底下生出了滔天杀心。泰山三郎先在明面上与谢烬假意交好,并雇佣了梦嫫,希望借这次十刹海之行,除掉谢烬。
万万没想到中途杀出了一个日游神,竟是要收服梦嫫,这无异于是扰了泰山三郎的好事儿,他对日游神也生出了杀心。
——干脆吩咐梦嫫杀掉这两个人算了。
毕方正在镇守结界,闻及此,气急败坏地叱骂:“老妖婆,你竟敢出尔反尔,背弃主子?!”
梦嫫忸怩了一下臀,哎呀了声,调笑道:“人家从未向谢烬立过军令状,要效忠于他。更何况,他不守武德,毁了人家半张脸,人家可是恨极了他,这小小的背刺,又算的了什么?”
毕方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卫摧身上,希望他能搭把手。
贪鬼们前仆后继地撞击结界,数量无可估计,单凭他一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抵挡的住这千军万马,不出半个时辰,这一道结界很快就会被撞碎!
偏生卫摧并没有出手相助,面容透着一股子置身事外的淡薄肃穆。
他从袖筒里摸出一本厚得能够砸死人的砖头书,封面用瘦金体写了端端正正的六个大字——《三界刑律疏议》。
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这六个字,越看越红。
泰山三郎咬牙切齿道:“卫摧,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人?是镇妖司那边的?还是小爷这边的?小爷视你为兄弟,每次设宴都请你为座上宾,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你。”
卫摧不疾不徐地翻着律书,狐狸眼透着一份肃杀,左手托着下颔,庄重道:“我只归属于天道,天道让我如何抉判,我便如何抉判。先让我看看,三郎现在做的事,是否符合三界刑律,稍安勿躁。”
他挑了挑眉梢,扯出了一个公允的笑意:“若是合法,我便袖手不管。”
泰山三郎:“……”眼角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去他姥姥的,谁家坏人做坏事,还要看这件事合法不合法啊!
时下,他又不好轻举妄动,卫摧明面上看着玩世不恭,但一触及律法,他就变得庄严正经,极难糊弄,跟廷议上那些言官没什么区别,一言一行动辄攀扯天道。
见气氛陷入焦灼,梦嫫和稀泥道:“三郎毋须为此事动了肝火,卫公子定是心向着您,翻看律法也是想让三郎师出有名,避免落人口实。三郎如今只需要等,等天亮之后,不论卫公子能否找出罪咎,谢烬与芙颂皆不会醒转,定是三郎的囊中之物。”
泰山三郎怒火稍息,吩咐贪鬼搬来一张太师椅,他就坐在火之结界前,晃了晃折扇,冠冕堂皇地等待天亮。
厢房外阴翳密布,雨声如擂鼓,敲撞在海面与寺屿上,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
厢房里空气里有一根弦在紧紧地绷着,只消哪一方势力把弦拉断了去,平衡的僵局马上就会被打破。
谁也没有留意到,蛰守在床底下两道猫猫祟祟的影子。
恰是黑白无常。
他们本是等着芙颂收服了梦嫫,就可以打道回府,哪承想,芙颂竟深陷梦魇之中,梦嫫还反水。
两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黑无常率先从地板缝隙里溜了出去,白无常一路追上,揪住他:“喂,你不管日游神的死活了?”
黑无常掏出了一只传声纸鸟,白无常定睛一眼,有些讶异:“这不是日游神的东西么?”
黑无常吐舌道:“日游神昨夜入睡前,交代了我,她晓得自己必会被梦魇困扰,若是醒不了,就嘱托我用此鸟联系夜游神,寻他搬救兵。”
白无常激动道:“天还未亮,夜游神肯定还在上值——咱俩有救了!”
两人给传声纸鸟留了个言,纸鸟好几次都栽倒在结界前。
不行,结界太结实了,根本撞不破!
撞结界发出了声响,引来了一堆行尸走肉,这些人面色乌青,皆是在梦中被吸食走了元神精气,以半尸半鬼之身,化为了泰山三郎的傀儡,一跳一跳地围住黑白无常,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俩撕咬成碎片。
黑白无常吓得抱头鼠窜。
“我们来助你们。”
一筹莫展之际,身后传来了一阵声音,黑白无常蓦然回首,吃了一吓,说话的人是一对母女,人首鲛身,着藏蓝纱衣与轻质披帛,胸前悬挂着琳琅满目的海螺和宝石,周遭泛散着幽蓝色的滔滔波光。
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刹海神母女!
黑白无常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边躲避半尸傀儡的撕咬,一边惶急道:“日游神被泰山三郎困住了,性命多舛,我们需要让传声纸鸟飞出结界,飞去天庭极乐殿。”
“日游神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定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纸鸟飞得太慢,我们还有更快的办法。”
“什么办法?”
刹海神升出波涛汹涌的海面,长达三丈的巨型鲛巴卷住黑白无常,一个石破天惊的甩尾,当场将黑白无常甩出结界,一口气飞上了天庭。
——
梦外世界战事正酣,梦中世界也处于一片惊心动魄的动荡之中。
“抓住那两个罪徒!别让她们逃了!”
谢烬在剧烈动荡的混沌之中睡过去,再一睁眼,就撞见了这样一副景象,在蛮莽的郊外深林之中,两个穿着莲生宫校服的女郎在策马奔逃,身后是一群气势汹汹的追兵,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追兵不是凡间常见的那种打家劫舍的山匪,身上穿着华丽矜贵的弟子校服,校服上绣描着的莲纹在日色的照彻之下,焕发着诡谲的光芒。
谢烬挑了挑眉梢,这些追兵应当是莲生宫的内院弟子,那被追杀的两个女弟子……
其中一人正是芙颂。
这意味着,他第二次进入芙颂的梦境之中。
芙颂此前说,她犯了错,被斗姆关了禁闭室,莫不就是这一回?
看来,时间线又往前了。
谢烬心中渐渐有了个定数,他处于梦中梦里,时间流淌得更加漫长,现实世界的一个时辰,等同于这里的一年。
既然时间是充足的,他就没有选择出手,先是静观风浪起。
追兵为首一人朗声道:“斗姆说了,芙颂从地渊大牢劫走罪徒,助纣为虐,罪不容诛,今刻必须擒住她们,带回给斗姆审问!”
雷雨轰鸣,马蹄声碎。
芙颂紧紧拉着邵琏的手,温声安抚道:“前面就是高崖,只消我们闯过去,高崖之外就是蜀豫地界,你去了豫州,豫州以北便是章尾山,章尾山以北是归墟,归墟不属于任何神明管辖,斗姆也不会管到那里,你去在归墟落脚,后半生都会无虞。”
邵链浑身是血,她紧紧捂着隆起的小腹,虚弱道:“我怀了明镜师兄的孩子,东窗事发后,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帮我求情,任由我在地牢里饱受折磨……现在,他奉斗姆之命诛杀我,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芙颂师妹,你还是莫要掺和进来为好!及时抽身的话,斗姆会饶你一命!”
雨水打湿了芙颂的鬓发,一对眉眼洗濯得格外透亮,她抓紧了邵琏的手,摇首道:“我不会松开师姐。师姐明明没有做错,为何要伏罪?真正有罪的人,是明镜师兄!”
明镜是斗姆最为看重的内院大弟子,
清正端方,光风霁月,修为颇高,是无数弟子心中的高台明月。飞升考核在即,却意外捅出了他与外院女弟子私相授受的丑闻——怀了身孕的邵琏,成为了他身上最大的污点。
明镜为了保住清誉与顺利飞升,在斗姆面前称是邵琏主动勾引他,他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罢了。
舆论方向偏向明镜,邵琏百口莫辩,在地牢里受刑长达一个月,不得不屈打成招。芙颂将邵琏从狱中劫走时,邵琏已然是奄奄一息的了,只剩最后一口气在。
芙颂带着邵琏连夜奔逃,明镜发现后,借“清理门户”的名义,追杀她们。
谢烬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切乱局,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
芙颂她们眼下抵达了高崖,高崖之间矗立着一座摇摇晃晃的木桥,她们弃了奔马朝着桥面逃去。
明镜也带着追兵,朝桥面疾奔而去。芙颂为了掩护邵琏逃跑,以身作盾,等邵琏过了木桥后,她当机立断砍掉木桥,独自面对明镜等人。
明镜冷声道:“你不仅劫走罪徒,还放任罪徒逍遥法外,以下犯上,行径恶劣昭彰——”
他扔了一把匕首到芙颂面前,道:“看在同门情谊的份儿,师兄酌情给你两条路,是畏罪自戕,还是交由斗姆定罪?”
气氛萧索且肃杀,芙颂没有拣起匕首,凝声道:“斗姆常说‘上苍有好生之德’,我救下邵琏师姐,尊禀了斗姆的训诫,何罪之有?反观明镜师兄,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将师姐治罪,如今一路上咄咄紧逼,委实有损公正与道义!”
话落,明镜身后一片哄笑声,明镜嘲讽道:“师妹是不是听经课听傻了?斗姆教过的东西,在课堂上发挥一下就好了,若真要应用到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师妹怕是会连骨头都不剩下!”
芙颂气得身子微微颤抖,道:“莲生宫所有人都把师兄当作学习的楷模,师兄私底下却是言行不一,拿“弱肉强食”四个字来作为行恶的借口,将责任推诿给外界,一言一行背离正德天道,这与走火入魔有何区别?”
明镜冷笑一声:“伶牙俐齿!一切律法和天道,都是神明编纂出来规训弱者的。只要我修为足够强悍,我届时就能够成为天道、成为律法,我所作的一切,众人都会觉得正义正确,所以,师妹与其在这里与我掰扯,还不如先管好你的命!”
言讫,他吩咐身后的两个弟子:“既然芙颂师妹不想自戕,那你们帮一帮她,送她上路。”
两个提着长弓的弟子,朝着芙颂步步紧逼。
芙颂堪堪退后一步,脚后跟提到了石子儿,石子儿落入高崖,许久没有回声。
若她跌落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弟子们朝她射箭,箭簇如雨朝她汹汹追来,芙颂只来得及避开最先前的一拨箭雨,有好几次身躯与箭簇贴身而过,近得她能够感受到箭尖所附带的寒意。
芙颂正想着应对之法,一阵灼红金亮的巨大火球从她身后直掠而来,旋即与箭雨相撞,旋即,半空落下了耀目的倾盆血雨。
那两个步步相逼的弟子看到她脚上的东西,惊惶地止了步,看起来犹豫不定。
芙颂觉得纳罕,脚边忽然被一坨毛绒绒的温热物体缠住了,温热物体发出“啾啾啾啾”的奶软之声。
她蓦然一滞,俯眸望去,是一条似蛇如龙的灵物,脑袋生着两只火红色犄角,金红色的竖瞳,周身是软软的红色鳞片,身子长达两尺,有手臂之粗,乍看起来,像是一套暖烘烘的围脖。
想来方才那个大火球就是从它口中喷出来的。
芙颂愣住了。
谢烬也愣住了。
为什么在这个梦中梦里,他变回了真实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