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漂亮叔叔,要买画吗?”
春雨时分,蜀州莲生宫一座王母娘娘庙外,谢烬撑伞停在一处画摊前,摊主是一个小娘子,丱发双髻,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肉嘟嘟的包子脸,脸上生着星星点点的小雀斑,像是一枚枚浮在海上的星子,闪闪发光。
这是小时候的芙颂吗?
哪怕是入了梦里,周遭的环境,跟真实的世界似乎没有任何区别,连她的一呼一吸都十分真切。
谢烬行前半尺,离芙颂离得近了,明晰地看到她鼻尖上蘸染了的绿色颜料。
小娘子满脸希冀地问他要不要买画。
春寒料峭,昼雨潇潇,街衢上冷冷清清的,来祭神的香客寥寥无几,小娘子的生意自然难以强差人意。
适逢倒春寒的时节,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合襟绿袍,形制是莲生宫的弟子校服,袖端和袍摆处,皆用银丝线描摹有庄重慈悲的莲花图纹,在雨光的照拂之下,莲花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不过这种校服的规格,对于芙颂而言,似是十分宽大了,它罩在她纤细伶仃的身子外,雨风轻轻一吹,看起来像是一张海上风帆,随时随地能将她吹倒。
芙颂大抵是觉得冷的,又要招揽画摊的生意,不敢私自把手拢在袖内,谢烬是她出摊以来第一个愿意停留的客人,她很是高兴,哪怕这位客人生着清冷的面目,看起来并不平易近人,她仍然拿出一幅幅画,热忱地给他介绍起来。
“漂亮叔叔,看,这是《斗姆大战燃灯道人图》!我绘摹了七七四十九日,才绘摹而成的。”
谢烬知晓,斗姆与燃灯道人是九重天上下一对著名的死对头,斗姆道行了得,凭借一己之力就能独抗观音、文殊、普贤三大力士,但燃灯道人很不光彩地使用暗器定海珠偷袭斗姆,让斗姆战败。从那时起,斗姆与燃灯道人结下了梁子,逢见面必有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战,连天帝都劝阻不得。
只是眼下。
他
对着画中一坨浓墨观摩了半晌,嗓音难掩疑惑:“画中为何无人?”
芙颂答道:“斗姆打败了燃灯道人,燃灯道人掉入深海里,斗姆胜利,自然而然就飞走了呀。”
谢烬缄默一会儿,最终给了一句比较中肯的评价:“……好超前的画法。”
斗姆看了抹泪,燃灯道人看了可能要气得呕血。
芙颂受到了夸奖,眉眼弯成月牙,笑了起来:“修行之余,我唯一最大的嗜好就是画画了,可能是画得很深奥,能够看懂的人不多,欣赏的人就更少了,漂亮叔叔是第一个夸我的人,真是我的知音。我今日心情好,来个‘买一送一’的友情价!只要漂亮叔叔买了这一幅《斗姆大战燃灯道人图》,我将方才新创作出来的《昭胤上神夜会碧霞元君图》送给你!”
谢烬从未料到过,有朝一日吃瓜还会吃到自己身上。
莫不会是神院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以讹传讹?
他掩唇轻咳了声,淡淡解释:“我……昭胤上神恪守男德,从不曾做这种事。”
“漂亮叔叔又不是昭胤上神,如何知晓他会不会做?”
伴随着沙沙声,雨水断断续续砸在竹骨伞的伞面上,如断简残编,如不成句的字,如不成字的笔画,也如女郎画上那些抽象不连续的线条,共同组成了一场熟悉又陌生的相遇场景。
谢烬意识到,他认识芙颂,但不认识过去的她,她也不认识他,两人之间隔着许多的空白。
谢烬淡淡地挑了挑眉,当下不好交代自己的身份,忖了忖,道:“我是他的同窗好友,相信他的为人。”
芙颂扬起脸来,嘴巴张大仿佛能塞下一个鸡蛋,诧异不已:“漂亮叔叔是来自九重天的神院?”
谢烬点头。
“那漂亮叔叔更需要这幅画了!可以送给昭胤上神当脱单贺礼,他老人家一定会很喜欢的!”
《夜会图》递呈至谢烬的面前,他看到画幅都被浓烈的朱砂色填满,没有线条,只有满目红色,他端详了一刻钟,端详不出这一片红色的真意,忍不住道:“这一片红色是什么?”
芙颂眨了眨眼道:“月老种植的桃林。”
“人在何处?”
“自然是躲在桃林啦。做那些你侬我侬的事,羞羞的,怎么能够被外人看到呢?”
话及此她挺了挺胸膛,一副引以为豪之色:“斗姆教过了,画画最重要的就是留白了,留白越多,引人浮想联翩的空间,也就越多。如何?我画得还算活色生香罢?”
现在,谢烬终于明白,芙颂的画摊生意如此冷清的缘由了。
留白过深,曲高和寡,知音难觅。
素来以格物致知闻名的阳明先生,看到芙颂的这些画,也要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谢烬克制着面部表情不失控,按照他以往的习性,自己惯不可能买看不懂的抽象画的。但撞见小娘子星子一般亮晶晶的的眼、蘸染了颜料的鼻头,还有被寒风冻红的两只手,他把拒辞咽了回去,淡声问:“多少钱?”
芙颂道,“看在漂亮叔叔是我的知音份上,收个知音价罢,七两银子。”
谢烬摸了摸袖筒,空空如也。
这就有些尴尬了,他在梦里没带钱,连半个铜板都没。
也是,他不经常做那种买东西的梦,纵使是做了,也是毕方掏钱埋单,如今,毕方并不在身边。
芙颂已经将两幅画打包好了,谢烬不想让她等,将手腕上的菩提佛珠摘了下来:“用这个做抵押罢。”
芙颂道:“这是漂亮叔叔的重要之物吗?”
谢烬道:“重要。”
芙颂摇摇头:“那我不能收,先赊着账吧,下次再还也是可以的啦……”
但没等她说完,谢烬拿起两幅打包好的画卷,将佛珠留在芙颂的手掌心里:“此物经由火祖开过光,戴在手腕上,能够驱散寒气。”
芙颂尝试着将此物戴在手腕上,未盈少时的功夫,果真有一股浓烈的真气席卷全身,它们黏黏地融化在她的身体里,是年深日久的暖意。她的双手双脚常年都是冷冰冰的,戴上这一串佛珠后,竟是也跟着暖和了起来。
芙颂慨叹这串佛珠真是神奇,笑道:“谢谢漂亮叔叔!”
她的小脸上一直挂着温煦的笑,这种笑,在绿黄不接的昏暗雨水天里显得白亮亮的,如夜中似的醒目。
谢烬长久的注视着,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勾了起来。他没告诉芙颂的是,抵押佛珠是存了两份心。
一份是公心。方便标记她具体的位置,让他容易找到她。
另一份是私心。将贴身戴了很久的东西,送给对方戴着,等同于缘结。
哪怕他知晓这是个不真切的梦境,醒来后,双方不会记得这个情节,但偶尔做一做春秋大梦,也是好的。
临走前,谢烬问道:“为何总叫我漂亮叔叔?”
芙颂由衷道:“因为你长得很漂亮啊。比我见过的很多叔叔都漂亮。”
“能不能换个称呼。”
“那就……漂亮伯伯?”
“再换一个。”
“漂亮爷爷?”
“……罢了,”谢烬压了压眉心,“换回第一个,漂亮去掉。”
“好的,漂亮叔叔。”
“……”
——
谢烬没有真正离开,买了画后,便守在画摊半里外的暗巷高处,直至天黑。
梦嫫提醒过,非毒是在芙颂遭受创伤时逃离出去的,他必须时刻守着她。
方才打交道时,她表现平常,看不出有什么端倪,谢烬唯一得到的线索就是,芙颂是莲生宫弟子,酷爱画画,且经常出摊。
线索稀少,还继续跟进。
谢烬一晌将两幅画纳藏在袖筒里,一晌抱臂俯瞰时局。
不知是不是身处梦境的缘由,很多路人是没有五官的,脸上写着“路人甲”“铁匠丙”“巡兵乙”之类的字眼,那就很奇怪了,按道理,他出现在芙颂的梦境,应该也是路人群当中的一员,为何她能够看清他的脸?
还是说,他与芙颂很早以前就打过照面,所以她的潜意识里,是记着他的样子的——假令打过照面,为何谢烬对此一无所知?
正思忖之间,身后的瓦楞之间传了一串细微的走动声,两道黑影如天罗地网,呈左右开弓之势,朝他速速包抄而来。
谢烬眼神一凛,疑心是恶鬼侵袭,抬腕抻臂招呼过去——
“逮到昭胤师兄了!翌日就是天帝的经法课考试了,师兄不好好在神院里备考,兀自跑到蜀州,究竟是来做什么?”
听这堪比铙钹的大嗓门,是翊圣真君无疑了。
打斗之间,一轴画卷意外从谢烬的袖筒里滑了出来,滚到了地上,一位骑着大绿毛龟的少年仙人拣了起来,慢悠悠地欣赏了一会儿,揶揄道:“真是活色生香,没想到清心寡欲的师兄,也会买这种小黄画……落款是‘颂’,颂是哪位画师?”
谢烬面无表情从玄武真君的掌心间顺走《夜会图》。
他大意了,他的梦境与芙颂的梦境串联在一起,相当于两个世界打通了,他从自己的世界跑到她的世界,他那个世界的一些人,也自然而然能够跑到芙颂的梦境之中。
他与两位活宝师弟面面相觑,一阵短瞬的无言。
谢烬在神院修习期间,宿舍是四人间,按辈分与修行来说,他居首位,玄武真君居二,翊圣真君居三。本来还有一位叫天蓬的师弟,但因为醉酒偷吃了花神种植的烈情果,犯了自渎之罪,被贬谪下凡入了高老庄,后续具体就不表了。
翊圣真君与玄武真君是谢烬的梦中常客。
做梦容易梦到熟人,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如果是做清醒梦,他就有主权能赶走这两位不速之客了。
但时下,他来到芙颂的梦中世界,主权不在他手上,这两位师弟又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打发走的,难缠得很。谢烬薄唇轻抿成一条细线,没有应付他们,往画摊处望去。
天已擦黑,芙颂收了画摊,将那些没有卖出去的画悉数收拾装在了一个大木箱里,随后拖着箱子,往莲生宫的方向去。
为了不打草惊蛇,谢烬嘱托两个不安分的师弟:“要么闭嘴,要么滚。”
觉察他气息凛冷如霜,翊圣真君与玄武真君面面相觑,一下
子就规规矩矩地收了声。
夜色朝着深处走,谢烬带着两人一路尾随芙颂。
莲生宫建立在白云飘渺的九华山上,分有内外两院,芙颂显然是外院弟子,她没有跟其他外院弟子住在一起,而是单独住在靠近膳房的一座茅草屋,茅草屋既不遮风也不遮雨。
谢烬蛰伏在屋梁上,拨开一部分茅草,俯眸下视,屋内只有一张草席、一张写字的矮桌、一个小衣橱,连炭炉也没有,看起来寒酸极了。
他微微皱眉,心道:“她……以前就住在这般冷僻的地方吗?”
芙颂回到住处,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去毗邻膳房的柴屋里劈柴,劈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她把所有的柴火都码放好,才准备回茅草屋。
“师兄,有一伙人来寻衅滋事了。”翊圣真君提醒道。
谢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定睛望去。
果不其然,有一伙同样穿着莲生宫校服的人来到了她的茅草屋,他们没有五官,脸上写着“弟子甲”“弟子乙”“弟子丙”等字眼儿,拢共七个人。
为首一人脸上写着“外院首座弟子”,他连门也不敲,踹开了屋门,闯了进去。
“大画师,今日又出去摆摊了么?赚了多少快外?”
首座弟子口吻充满了嘲讽与轻蔑,吩咐弟子们抢走芙颂的画箱。
芙颂低垂着头,被雨水蘸湿的刘海半遮着她的眼睛,显得她的容色晦暗不明。
从谢烬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纤细身板,她看起来既没有怒,也没有哀。她似乎是习惯了他们的强盗行径,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任由他们抢走了画箱。
首座弟子踢开画箱,一堆画卷散落一地,他捻起一幅幅画来看,一边看一边跟其他弟子笑:“你看看大画师画得是什么?”
弟子甲道:“呃……完全看不懂,可能斗姆才看得懂吧。”
首座弟子将画捻成纸球,漫不经心地砸到了芙颂的脑袋上,大笑一声:“天尊!怎么能用这种画伤害斗姆的眼睛?”
弟子乙道:“丑东西画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是丑的。”
弟子丙道:“可不是,上一回她不是给内院大师兄送了几幅画么,大师兄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当柴火烧了呢!”
周遭哄笑声此起彼伏。
芙颂深吸了一口气,平和道:“我没有招惹过你们,你们吩咐我做的事,我都做了,濯衣、劈柴、写作业等事,我都做了。做自己喜欢的事,打扰着你们了吗……”
话未毕,岑寂的空气蓦地撞入一阵尺掴声。
芙颂脸歪向一侧,苍白的脸上添了一道深红色的尺痕。
首座弟子从腰侧顺出长柄铁尺,敲了敲芙颂的面部:“斗姆命我为外院首座弟子,负责管理你这等目无尊卑的逆徒。你不仅私自离开莲生宫,还以下犯上,合该掌嘴五十下。”
芙颂道:“今日没有课业,我向戒律堂的师姐告过假了,假条可以给您看……”
“啪——”又是一阵尺掴声。
首座弟子哂笑一声:“蛮横嘴硬的东西。”
他绕着芙颂走了一圈,冷笑道:“你质疑我,就是在质疑斗姆。你是在质疑斗姆的决策吗?”
芙颂垂眸:“弟子不敢。”
屋内所发生的一切,都落在了谢烬的眼中,掩藏在袖中的手,根根青筋狰突暴起,以大开大阖之势蔓延入袖裾之中。哪怕他知晓这是梦中所发生的事,但仍忍不住心悸。
小娘子哪怕挨了罚,腰杆子仍然是笔直如竹,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但他看到,她隐约红了眼眶,想来是挨了尺罚,疼哭的。
弟子甲眼力尖,发现芙颂的手腕上戴了一串佛珠,阴阳怪气道:“大画师手上竟是戴着舍利子!”
首座弟子也发现了,见芙颂想把手掩藏在袖中,马上命人架开她的手,端详起她腕骨上的佛珠,珠身呈晶莹剔透的乳白色,哪怕身处昏暗的环境里,也泛散着格外圣洁的光泽。
首座弟子肃声道:“这是至少要修炼万年才能炼成的舍利子,你是从何处偷来的?”
芙颂见他要把佛珠撸下来,开始奋力挣扎:“这是一位顾客抵押给我的,不能给你!”
“还信口雌黄!就凭你那些破画,连狗都嫌,如何可能有人愿意将如此贵重的舍利子抵押给你!——你、还有你们,将她手脚压住,我要将舍利子拆下来,仔细调查!”
芙颂非常清楚首座弟子的秉性,他表面上说着要调查舍利子的底细,实则是想将舍利子据为己有。
眼见着,舍利子要被他夺走了,芙颂内心如闷油似的煎过,情急之下,她张口咬住了首座弟子的手腕!
因是咬得极其用力,首座弟子痛得大嚷了一声,连退数步,他的手腕上添了一道血淋淋的齿痕。
他低声咒骂了几声:“忤逆!你真的是在忤逆!我今夜就替斗姆狠狠教训你一顿!”
他勒令一众弟子捆住芙颂的四肢,抡起铁尺,照定芙颂的面门狠狠抡了过去。
这晌,谢烬眼神掠过一抹霜霾,正欲营救,好巧不巧,他所蛰伏的茅草屋屋顶,由于持续支撑着他与翊圣真君、玄武真君的重量,现在梁木濒临崩溃,发出断裂的悲悯。
“吱嚓——”
他们三个人从茅草屋上摔落了下去。
——
窄仄的茅草屋里,传来了一阵震天价响,声势堪比山崩地裂,溅起阵阵烟尘。
芙颂静默地阖着眼,等着铁尺落下,然而铁尺迟迟没有落下来,只听到首座弟子惊惶的声音:“你、你们是什么人?别过来——唔呃!”
紧接着传了一阵排山倒海般的躯体坠地声。
她睁开眼,发现原本趾高气昂的首座弟子,此刻正狼狈地捧腹瘫倒在地,一个白衣男人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手腕,逆着雨光朝着她走过来,等他走到她面前时,她才真正认出他来,是白昼时买画的顾客。
芙颂睫羽颤了一颤,十足意外:“漂亮叔叔?”
谢烬在小娘子面前蹲下来,托起她的下颔,仔细察看她红肿的左脸。芙颂的肤色本就白皙,在肤色的衬托之下,那几道尺掴留下来的痕迹,就显得格外明显。
哪怕他清楚这是一个梦,但梦是创伤的延伸,芙颂以前一定遭遇过外院子弟的欺辱,而且不止一回,她被欺负得麻木了,所以也不再反抗了。莲生宫没有人能够护她,她没有倚靠,也没有朋友,就这么孑然一身的过活。
那些可贵且独特的爱好,随着岁月的磨蚀变得模糊起来,她将那些画具束之高阁,不再画画,长成了千篇一律的大人。
芙颂自是不知谢烬在短瞬之间掠过百转千回的思绪。
她从未被一个男人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过,他的雪松冷香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好像把她深深拢在怀里,温温热热的,既温暖又踏实。男人的指腹粗粝,覆着厚厚的一层薄茧,摩挲着她伤口处的皮肤,激起了一阵颤栗。
她不免腼腆,想要将脑袋缩起来,却被谢烬托着下巴,淡声嘱咐:“别动。抬头看我。”
芙颂登时一动也不敢动了,一双黑亮亮的眸,怯生生又好奇地瞅着他看。
谢烬默念了一个愈伤诀,一抹墨绿色的碧光在她的面颊上的伤口游弋起来,须臾,伤口尽数消散开了去。芙颂感受到一抹流水般的暖意舐在伤口,痒痒的,随后,尺掴遗留下来的伤痛,消失殆尽。
谢烬问:“现在可还疼?”
芙颂摇摇头:“不疼了,不过……”
她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背上,“漂亮叔叔,你也受伤了。”
谢烬俯眸下视,他的右手手背上添了一道血淋淋的擦伤,是铁尺的划痕,许是方才与那个首座弟子交手时留下的。
谢烬道:“无碍。”
言讫,正欲将手拢回去,芙颂却有些着急起来,阻住他的动作,从一旁的橱柜里拿出一个药箱,躬自为他包扎起来。
包扎好后,她还从袖子里摸出一枝连璧笔,在他的绷带上画了一朵九瓣小莲花,翻了一个莲花印,小莲花每一朵莲瓣焕发着金红色的光泽。
谢烬凝望着这枝摇曳生姿的九瓣莲,一下子回溯起在真实世界里,
第一次被芙颂蹭觉时,她醒来后也给他画了枝一模一样的莲花图纹。
“今夜承蒙漂亮叔叔搭救,我没钱财可以报答,只能用好运符权作报酬。”芙颂信誓旦旦,“好运符很灵验的,未来七日,漂亮叔叔都会好运连连。”
听及此,谢烬有些忍俊不禁,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偏偏这厢翊圣真君开了腔:“不是要干架么,怎的只有这只三脚猫?大爷我连袖子都捋好准备开打了!”
玄武真君左顾右盼了一番,慢悠悠道:“许是见着咱们阵仗太大,吓跑了?”
两人同时回眸望去,一阵无语凝噎——不是那些弟子吓跑了,而是被他们坐在了身下,个个无力反抗,尽数被坐昏了过去。
谢烬:“……”
芙颂好心提醒道:“他们都在你们下面。”
翊圣真君与玄武真君往下望去,这才注意到了那些被他们坐昏了的莲生宫弟子。
翊圣真君与玄武真君列属武神,身量魁梧,体格健硕,块头也比寻常人要壮实,而莲生宫弟子养得跟瘦猴似的,羸弱得不堪一击。
两位武神从茅草屋顶上坠落下去时,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一众莲生宫弟子,弟子甲乙丙丁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径直原地昏厥了去。
这下好了,连架也不用打了,省事儿。
但茅草屋是芙颂的住处,历经这般一折腾,完全是不能住人了。
芙颂并未露出气馁之色,想开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重新再搭建一座便是。”
她一晌将被雨水淋湿的画捡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挂在墙面上,一晌对谢烬等人道:“今夜发生了寻衅之事,定会惊动内院,甚至是斗姆。你们替我出头,我十分感激,但我是莲生宫的弟子,生于斯,长于斯,逃脱不得。你们快走吧。”
玄武真君不赞同道:“好不容易替你出了一口气,等我们走后,你又要被罚,那我们岂不是白救了?要想彻底解决问题,有两条法子——要么你主动反抗,与斗姆诉说内情,化被动与主动;要么你就离开莲生宫,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环境,另寻师门。”
谢烬没有说话,玄武真君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他等着芙颂拿主意。
——她要留,还是要去,他都尊重。
雨风又来了一阵,天忽然更黑了,绿翳翳的雨盘踞在屋宇各处角落,昏暗潮湿的光景里,芙颂张了张口,但囿于什么,她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谢烬心想,许是翊圣真君与玄武真君在场,她怯生,不愿将真实的想法道出。
“你们先退下。”
受到师兄的命令,翊圣真君与玄武真君依言退出屋外。
偌大的空间里,只余下两个人。
芙颂望着谢烬,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开始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空气岑寂得只余下衣带松动的窸窣声响。
绿袍校服从芙颂身上褪了下去,堆在纤足旁,如被揉皱的纸,她身上只余下一席极薄的雪白单衣,一根细细的衣带收束于她的腰肢,勾勒出纤细玲珑的线条。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谢烬微微怔住,尊禀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他背过身去,听到自己喑哑的嗓音:“你在做什么?衣服穿好。”
芙颂慢慢走到谢烬面前,拿起他的一只手掌,放在自己的右腰后面。
“摸到了吗?”
小娘子的嗓音变得很曚昽,语气软糯,字句如温热的水汽,很快融化在听者的耳屏处,转瞬即逝。
谢烬眸色沉黯,俯眸望着她,只见她鹌鹑似的埋着头,温驯地把自己贴在他怀里,墨黑的鬓发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脖颈,还有烧红的耳根。
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他隐约觉得她的右腰后有一小片突起的纹路,但他轻轻摩挲着,感觉不像是疤痕,而像是刺青一样的东西。
他喉结一紧,心中有了一个大致的答案,但没有说出来,只哑声问道:“这是什么?”
“是螣蛇枷。但凡关过禁闭室的弟子,都会由斗姆烙下这种刺青。一旦我逃了,斗姆会让螣蛇枷生效,潜藏在刺青里的蛇毒会浸入我的骨髓,深入七经八脉,它会控制我的元神,操纵我的意识,引导我回去莲生宫,若强行反抗……”
哪怕说着很恐怖的事,芙颂的嗓音仍然很温和:“不足三日,我必定元神覆灭,魂飞魄散。”
谢烬眸色一暗,他对螣蛇枷这种邪咒并不陌生,它是魔神对座下弟子的酷刑之一,也是九重天上下众神讳莫如深的禁术之一。
为何斗姆也会对莲生宫的弟子使用这种邪术?魔神与斗姆之间,存在着什么关联?
当前最重要地问题是——芙颂遗失了非毒,会不会与被禁闭室有关?
种种疑虑浮上心头,他摩挲着她腰肢的指尖,力道趋于沉劲,但又不敢过于用力,他问:“你为何会关在禁闭室?”
她垂着眼,道:“犯了错。”
“什么错?”
芙颂身子一僵,似乎不是很想开口,但下颔被他另一只空置的手捻起,男人嗓音清冽,透着一种令人悸颤的意韵:“不想说也没关系,但答应我,从今往后,要昂首挺胸地活着。你不欠任何人。”
芙颂陡地一滞,细碎的雨色摇曳入她的眸瞳里,照出了她眸底里的一抹迷惘,还有困惑。
大抵是无人跟她说过这些话,她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命运有哪些可能与出路,她一直困在一个固化的环境里,觉得修行就是要逆来顺受,众生皆苦,她也要苦。受欺负了,就需要隐忍,忍着忍着就习惯了,也从未有人问过她疼不疼,苦不苦。
但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教她学会与这一潭死水的生活掀桌的勇气。
谢烬指了指她的手腕的菩提佛珠:“它会庇护你,螣蛇枷不会这么快生效。今后不要轻易摘下。”
芙颂眸色晃过惊澜,不可置信地望着佛珠,再望向了他,道:“此物贵重,需要我拿什么来换吗?”
谢烬本打算说“不需要”,但思及她是一个很自尊的人,不会平白接受嗟来之物,他一晌拣起地上的外袍,严严实实地为她穿戴齐整,一晌忖了忖,道:
“没想好,先欠着。”
花一落下,眼前的人和场景忽然化作了万千墨色蝴蝶,在谢烬的眼前消散。
这意味着芙颂的梦境结束了,结束得很仓促。
谢烬伫立在一片混沌之中,指尖尚还停留着芙颂腰间肌肤的触感,手背上包扎伤口的绷带,还有她亲自画下的九莲瓣,却是留存了下来。
头顶上空适时传了卫摧的声音:“离天亮还剩下一个时辰,谢兄可寻到了非毒的线索?”
梦境世界的时间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是不同的,梦境一日,等同于现实世界的一个时辰。
谢烬在芙颂的梦境世界待了一整天,在现实世界只过了一个时辰。
螣蛇枷,禁闭室,犯错……这些字眼儿在他的脑海里涌出。
芙颂此前因犯了错,被关押在禁闭室里,也就是在禁闭室里,斗姆给她刺下了螣蛇枷。
到底犯了什么错,芙颂自始至终都不曾提过,但直觉告诉谢烬,她的非毒,很可能就是遗失在了禁闭室里。
芙颂很快会做下一场梦,但他不能确定她天亮前的最后一场梦,就是关于禁闭室的梦。
如果不是……
后果不堪设想。
甫思及此,谢烬道:“梦嫫,能不能造一场禁闭室的梦?”
梦嫫懒洋洋地声音传了下来:“这可为难人家了,人家只会纺织春梦耶……啊,别打脸!人家也不是不能织,有个前提条件,人家需要进入你们两个人的梦境,并且,昭胤殿下需要在她的梦境里睡上一觉,这样成功的概率会大许多。”
谢烬挑眉,做梦中梦?
他还没考虑好,整个梦境世界忽然发生了剧烈的震动,堪比地动山摇。
外头传来了毕方的声音:“主子,不好了,是泰山三郎来了!”